隻是那一年,朝中擁護四大王公的大臣死的死,傷的傷,開始一個接一個地遭逢厄運。值此敏感關頭,頭号被懷疑的對象,自然是沙摩多無誤。
然而四大王公費盡了心機,也無法捕捉得到那始作俑者的半點蛛絲馬迹。他們甚至動用了手中最精銳的殺手與其抗衡,卻終究慘敗而終。
沒有證據,終究是無能爲力。
而另一方面,漸漸地,北戎帳中開始流傳出一種說法,隻道近期這諸多毫無來由的死傷,皆是出于天意。可汗之位并未按禮制傳給最得當的人,于是上天震怒,開始一個接一個地懲罰有罪之人。
北戎人以豹頭爲圖騰,即便近年來漢化了不少,但對于如此這般“神的旨意”,還是頗爲信奉的。
那說法不知從何處而起,卻以極快的速度鬧得滿城風雨。于是人心所向,便齊齊地指向了可汗之位最合理的繼承人——沙摩多。
這當然不是沙摩多做出的全部努力,卻無疑是至關重要的一筆。
隻是,直到他坐上可汗之位後,曾經的未解之謎,依舊無人知曉。一直藏于暗處的人,也因爲身份所緻,而無法浮出水面。
之後的許多年裏,沙鷹也依舊沒有停止暗中替沙摩多殺人。
穩定朝局,處理異黨,追殺逃亡之人……居高位者有太多事情需要做,卻又不能擺在明面上做。
于是那便是沙鷹的舞台。
一切都如此按部就班地進行着,平穩而順利。沙摩多将沙鷹的能力和手段看在眼中,越發信任,對自己廢了十年功夫培養出這麽一個頂尖殺手的舉動,也越發覺得明智。
隻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有一天,對方竟會将手中的匕首刺向了自己。
若非沙摩多早已養成了習慣,無論是誰,都近乎本能地有所保留,存有警惕,或許那個聽沙鷹回報戰果的早晨,就已經是他葬身之時了。
然而沙鷹沒有成功。
在她出手的那一刹那,沙摩多早已預先從對方眼中看出了殺機。于是他飛快閃身,避開了源自對方手中匕首的,那緻命的一擊。
她畢竟是他一手調教出來的,他未必打得過她,卻一定比任何人都能看得透她。
而之後,沙鷹在百餘名精銳護衛的圍追堵截下,終究還是成功地逃出了牙帳。
臨走之前,她咬着牙對沙摩多道:“你自認爲成就了我,其實是你毀了我。若不是你,我不會成爲一個殺人的工具,一個徹頭徹尾的怪物。沙摩多,我遲早還會回來的!”
隻不過,話雖這麽說,但沙鷹的心情卻是有過起伏的。
比如,在一路逃亡的時候,她也冷靜地想過,清楚明白地知道,以沙摩多的心機和對自己的了解,她就算有三頭六臂,也未必能真正地殺得了他。
她懷疑過,若說這世上有什麽人是她如何也殺不了的,那麽也就隻是他了。
就是在這樣意志消沉的時候,沙鷹被楚傾娆救了下來,帶在身邊。那時的她,是當真想過就此一心一意地跟随楚傾娆,替她辦事,将前塵舊事徹底抛開,永遠塵封。
殺不了便殺不了吧,他給了自己第二次生命,自己替他殺了那麽多人,實則如此看來,他們之間,也算得上是兩清了。
這麽想着,直到有一日,那個目若鷹隼,肅穆深沉輕描淡寫地開了口,将她的僞裝盡數揭開。
“你要殺的人,當真不打算繼續了?”
“若本王願意助你一臂之力,去完成未竟之事呢?”
“此事倒也不急,你若想好了再來找本王,也不遲。”
短短的三句話,既無前因,也無後果,卻在沙鷹原本水平如鏡的心中,重新掀起了萬丈波瀾。
于是,即便之後發生了太多的事,這個念頭,卻再也沒能從她的心頭消去。
她到底不甘心。
而這正是祈晟的厲害之處。他甚至無需做什麽實質性的事情,隻需三言兩語,就能重新燃起她心中的火,并讓這把火,重新燒到自己的對手身上。
……
回憶看似漫長,實則二人之間的對峙卻是短暫,而千鈞一發的。
仿佛從對方的眼眸中讀出了那橫跨半生的記憶,沙摩多面上的沉定兀自如初,眼底卻又浮現出幾分了然來。短暫的沉默之後,他輕輕哼笑一聲,卻問:“那麽,你要動手了嗎?”
那語氣,簡直如同一個已無所謂的旁觀者。
沙鷹心中含恨,事到如今,她依舊看不穿對方那張面具一般的冰冷面孔下,究竟隐藏了怎樣的表情。
但有一點是可以确定的,自己對他而言,自始至終都隻是一顆棋子而已,一顆他毀掉不心疼,棄之或許會可惜的棋子。
然而可惜,也絕不是因爲她本人,隻不過是爲了培養出一個殺手,而付出過的十年心血罷了。
追昔撫今,沙鷹覺得自己這麽多年來牽繞于心的執念,就是一個天大的笑話。
眼底的波瀾在劇烈的震蕩之後,很快恢複成死一般的平靜。
隻在瞬息之間,她又成了那個冷酷無情,殺人于鼓掌之間的殺手。
手中寒光一閃,如同鍍上了最明亮的月光,與此同時,渾身的殺氣也再不加遮掩。
這一次,她是真的要殺了他!
若再不動手,這徹骨的,貫穿一生的痛苦,将會成爲隻留給她自己的,無休無止的折磨。
隻有殺了面前的這個男人,她才能徹底和自己過去一刀兩斷,完完整整地重新開始。tqR1
手起,刀落。以她的手段和速度,足以将這個動作做的快到極緻,眨眼間而已。
可是忽然,隻在“嘭”的一聲脆響間。沙鷹刀落了,面前的男人卻并沒有見血。
一枚竹片不知從何處飛來,堪堪打在了她手中匕首上。那力道未見得有多大,卻恰到好處,足夠讓刀鋒偏離,造不成任何傷害。
感受到這力道的瞬息間,沙鷹便已經什麽都明白過來了。
故而她并沒有循着竹片的來路去看出手之人,反而隻是低垂下眼眸,神情平靜地凝視着靜靜躺在腳邊的匕首。
她沒有說話,沙摩多也沒有說話,另一個人卻先開了口。
“你們之間的恩怨,我不會幹涉。”楚傾娆瘦削颀長的身形靜靜立于草地之中,烏黑的發在風中翻飛不止,“我隻想讓你用自己的判斷力去想想,現在是不是該動手的時候。”
沙鷹的瞳仁微微放大,卻依舊隻是沉默。
她在順着楚傾娆的話思考。然而實則答案,根本不需思考。
此時此刻,若是沙摩多暴亡,北戎四大王公勢必要爲那最高的權力寶座展開一場惡鬥。而狡黠如祈晟,自然也絕不會放棄這樣絕佳的機會。
北戎和大胤之間的戰争,一觸即發。
平心而論,楚傾娆并不是什麽聖人,自打穿越過來後,所思所想也一直是圖個安生日子養老休息。隻是,即便是這樣不愛管閑事的她,也是萬萬不願看到這整個天下,就此爆發戰亂,淪爲火海。
尤其是,當這一切是她分明有機會出手的時候。
這個道理,沙鷹同樣明白。
實則她一直都明白。隻是,她同樣明白的是,如果現在不出手,以後……興許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雖然自己打心底希望自家主子能長長久久地留在北戎,遠離這世間唯一能傷害得了她的男人,永生永世再也不見。然而,随着時間的推移,她心中也越來越明白……楚傾娆,終歸是要回去的。
以她的性子,不會讓一切就這麽不清不白地了結。
更何況,紙終歸是包不住火的。自己千辛萬苦隐藏住的秘密,究竟還能隐瞞多久,沙鷹心中也并沒有底。
小小的手用力握成拳,沙鷹發現自己不甘心,卻也不得不就此甘心。
窺探到對方情緒中的點點波瀾,楚傾娆心中了然,卻擡起眼看向沙摩多一笑,道:“我這貼身丫鬟不懂事,冒犯了可汗,還請可汗饒他一命。”
如此生分而客氣的語氣,言下之意,是将事情的隐情徹底抹去。并且暗示沙摩多,餘下的,由她來處置。
沙摩多同她對視着,片刻後扭頭看了一眼沙鷹。
半晌後,他眼底的神情也緩和了幾分,道:“我從來就不曾想過要她的命。”這話是說給楚傾娆聽的,更是說給沙鷹聽的。
語聲落下,他沖楚傾娆一颔首,已然轉身大步離去。
那背影若無其事得,就仿佛什麽也不曾發生。
沙鷹的身子卻狠狠一震。
他方才的話……是什麽意思?是說他自始至終,都不曾想過要她的命麽?即便她背叛了他,逃離過他,甚至幾次三番地要取他的性命?
正因如此,在自己離開之後,他甚至從未派人找尋,更不曾追捕或者試圖滅口。
她似乎明白了什麽,卻又似乎因此更加茫然。便隻是呐呐地站在原地,動彈不得。
楚傾娆将一切看在眼裏,沒有說話,隻是走過去,握住她的手。然後沙鷹便如同提線木偶一般,被她動作輕柔地帶進了蒙古包裏。
将人按在羊毛氈上坐下,楚傾娆也跟着懶洋洋地盤腿坐了。然而她的神情裏,自始至終并沒有半點怪罪和責罰的意思,隻歎道:“竟然能瞞我這麽久,看來我并沒有看錯人。”
語氣竟然帶着一點贊美。
沙鷹有些意外地擡起頭來,終于和自家主子對視了,雖然她依舊不知道,對方心中正在想些什麽。
那擡頭的瞬間,茫然的眼神竟當真和一個天真無知的孩童别無二緻。楚傾娆看在眼裏,淡淡一笑,又道:“隻是,對我,你不該隐瞞。”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的神情就彷如一個鄰家的知心大姐姐,然而口中的話,卻又是帶着一點截然不匹配的責怪。
沙鷹便又低下頭去,半晌後,沉聲開口,道:“我這次險些釀成大禍,請主子責罰。”
話音落下,面前已經多了一片竹片。
削竹片,是楚傾娆閑來無事的習慣。從過去在宮中,到來到北方草原的蒙古包裏,她便習慣性地削出許多竹片帶在身上。
雖說不過竹片,然而在高手的手中,卻堪比削鐵如泥的鐵劍。
那看似并不鋒利的邊緣,足夠見血封喉。
楚傾娆的意思很明顯。沙鷹也也懂。
故而她凝視着這竹片的眼神中,甚至沒有太多的驚訝。身爲一個殺手,她也比任何人都要有病視死如歸的心理準備。
沒有遲疑太久,她将那竹片拿起,夾在指尖,短暫的停頓後,劃向了自己到脖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