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隻有職業殺手,才會擁有的眼神。
這種眼神,足以讓她即便是擁有同面前男子天淵之隔的身量,在氣勢上卻半點也不輸給對方,甚至隐隐還透着幾分反向壓制的盛氣淩人之感。
沙摩多垂眼看着她,眼底的釋然卻又徐徐轉變爲欣慰。
他微微揚眉,聲音穩若山嶽,并不因此刻的形勢而有半點變化。
見沙鷹并未開口說話,緩緩地,他便再度開口,道:“隐忍了那麽久,怎麽,又忽然決定再度下手了?”
雖然他連着問了兩個問題,然而這番主動開口的舉動,卻并沒有讓他的氣勢在二人的對峙中處于下風,反是沙鷹原本冷冽如冰的眼眸,在聞言之後,竟是有了不着痕迹的波動。
“沙摩多,你早該有這樣的覺悟。”但很快,她冷冷一笑,道,“半載之前……不,十年之前,你就應該料得到,遲早有一天,我會殺了你,親手殺了你!”
說到這裏,她手中那把在殺人時候素來沉穩,從未有過半點動搖的匕首,竟也随之顫了一顫。這無疑昭示着,她的内心遠遠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那般沉穩,那般淡定。
實際上,在經曆過沙鷹所經曆過的一切之後,沒有人能夠做到沉穩和淡定,即便已經過去了十年,一切也一樣,深深地烙印在了心中,沒有回頭的餘地,也不可轉圜。
十年前,沙鷹并非是如此刻這般,不足十歲的年紀,矮矮的身材,圓圓的臉蛋,亮亮的眼睛。
那時候的她,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是個二八少女了。
隻不過,家住邊城的她,由于毗鄰北戎,時常遭遇戰亂波及。舉家遷徙,卻依舊沒能逃過一劫,被不知從何處來的盜賊半路攔截,一家十餘口人皆命喪于山野之中,屍骨無存。
唯有她,在刀鋒落下的一瞬間,遇到了生命中不可磨滅的生機。tqR1
那是一張冷峻得如同風雕霜刻的英挺面容。冷冷淡淡,不帶絲毫表情地,擒住了盜賊的手腕,隻稍稍用力一扯,對方便随着那力道遠遠地飛了出去。骨骼斷裂的聲音響起後,便再也爬不起來了。
其餘盜賊眼見着對方以及身後随從的模樣,似是北戎人,都吓得大驚失色。不敢久留,隻吓得屁滾尿流地倉皇而去。
那個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外出打獵的沙摩多。
而那時的沙鷹,頭發淩亂,衣衫破敗,狼狽不堪地坐在草地之上。她還有些未從方才的驚吓中回過神來,隻是緩緩地,于滿臉的淚痕中吃力地仰起頭,看向面前高大英挺的男子。
那一刻,她恍然覺得自己看到了神祗。
接下來,她的神祗俯下身來,将她扶起。他沒有說什麽,隻是用她聽不懂的語言,對随從吩咐着什麽,于是很快便有人走上前來,帶她坐在馬上,一同離開,去往了位于廣袤草原的北戎大營。
後來沙鷹才知道,對方身份非凡,是北戎的王子。彼時的她不過是個家破人亡的幼女而已,并不懂家國大義,國恨家仇,她隻知道,這個男子是自己如今唯一的倚靠。
然而很快,她發現自己徹底錯了,錯得太過離譜。
在北戎大營裏,沙鷹的确度過了幾天無憂無慮的好日子。每日有女仆從送上的新衣,以及帶有草原氣息的和過去截然不同的吃食,甚至還有人帶她去往草原上散步騎馬。一切美好得不像話。
沙摩多并未特地來看過她,隻是在一次她嘗試騎馬的時候,偶然路過。他尚還是少年身量,卻已經足夠高大的身量,竟遠遠地在原地站定了腳步,隻是一眼不發地駐足而觀。
沙鷹不知道對方是什麽時候來的,剛開始并未注意,隻是笨笨拙拙地在馬上擺弄着馬缰,開合着雙腿夾着馬肚子。
直到一陣風吹過,将她頭頂的帽子忽然吹翻。
沙鷹大驚失色,循着風的方向擡頭去尋覓,看到的,卻是沙摩多立于草叢中,靜靜凝視着自己的模樣。
毫無征兆,她蓦地就紅了臉。
然而沙摩多并未朝她走來,隻是于原地淡淡地一颔首,然後帶着随從轉身離去。
許多年後,沙鷹依舊能清楚地記得自己當年那一刻的感受。
既甜美,又失落。除此之外,還夾雜着一絲絲的不甘。
因爲那一次草原上的相見,可以稱得上是她人生中最後的美好了。
三日之後的一個清晨,沙鷹如往常一般起了床,在女仆從的侍候下用了早膳,沐了浴更了衣,卻被帶上了一匹馬車。這些日子以來,她隻會幾句最基本的北戎語,尚不足以和人溝通,故而并不知道,等待着自己的,将會是什麽。
然而坐在随着山路搖曳的馬車上時,沙鷹的内心卻是極爲甯靜的。隻要一想起那張堅毅卻沉穩的面容,再多的不安也都會歸于平靜。
他始終是她的神祗,有他在,她什麽也不必擔心。
那時候的她,是如此天真地想着的。
可是,當沙鷹下了馬車之後,她才在茫然中發現,迎接自己的,竟然會是地獄。
她并非獨自前來。
在那與世隔絕,幽冷陰森的深谷之中,還有許多和自己一樣的女孩子。她們和自己有着相近的年齡和身量,也和自己一樣,驚惶無措地看着周圍的情形。
很快,一個操着不标準漢語的北戎人出現在視線中。
他道:“你們之中,隻有一個人能活下來。想要活命,就學會不擇手段吧。”
聲音落下,他扔下一把冷硬的饅頭,轉身離去。
饅頭落入人群中,很快被蜂擁而上的身影所淹沒。其中自然不乏撕心裂肺的慘叫和厮打。
沙鷹傻傻地站在一旁,看着有人俏麗的臉龐被旁人抓傷,看見有人的衣衫被撕爛,看見有人被推倒在石壁上額頭滲出鮮血,看到有人被用力地踐踏在了腳底……
那天那并未搶道饅頭,從而餓了一整天,卻由此明白了生存的殘酷。
以及自己即将面對着的,命運的殘酷……
那樣的生活,持續了整整一年。這一年裏,那些女孩子,從一百到八十,到五十,到三十……最後隻剩下了兩個。
沙鷹便是其中的一個。
那時候的她早已脫胎換骨,和當初那個懵懂無知,受一點驚吓便會受驚得如同小兔子般的她已經判若兩人。她和自己的對手互相警惕着,誰也不曾入眠地相互防備了三個日夜之後,最終是她咬牙抗住了困意,趁着那個女孩子一時精神恍惚之際,用手幹脆利落地拗斷了對方的脖子。
然而如何在第一時間,幹脆利落地拗斷人的脖子,這一年來從未有人教過她。一切都是她在如狗一般的生存訓練中,自己摸索和學習到的本事。
而那“咔嚓”的聲響,在那瞬間聽起來竟是如此清脆悅耳,帶着一種解脫的意味。
沙鷹癱坐在冰冷的,用力地喘息着。
這時候,那個操着不标準漢語的北戎人又再度出現了。他笑着看向沙鷹,說:“恭喜你,你是最後一個幸存者。”随後,命人替早已沒有人形的她沐浴更衣,帶去了另一個全新的地方。
那裏不同于之前的所在,明亮幹淨,是一個仿佛合該做最光明正大事情的所在。
然而事實也并非如此。
在那裏,沙鷹得到了自己現在的名字,與此同時發現自己已經忘記,自己原本姓甚名誰。
然後,她開始每日的訓練。
當真是訓練,絲毫不遜于之前那般殘酷,卻周全而精到的訓練。
如何用刀,如何用槍。如何出招,如何拆招。除此之外,琴棋書畫,甚至各類旁門左道,每日都有人來悉心教誨。
甚至一日三次地,她需要服用一種不知名的藥物。
于沙鷹而言,在這個看似光明,卻不見天日的訓練場上,自己需要做的,隻有兩個字——服從。否則,她将永遠無法離開。
這樣的日子,轉眼便是十年。
十年之後,當沙鷹走出那不知在何處的訓練場地時,已經沒有人能夠認得出她的模樣了。
分明是十年過去了,然而由于藥物的作用,她已經由一個身量窈窕娉婷的二八少女,變成了一個目測十歲不到的幼女。不僅如此,在經過訓練之後的眼神運用之下,她還是一個足以讓絕大部分成年人都爲之新生憐憫的,天真可人,仿佛全無半點心機的幼女。
而這,正是她異于常人的,最好的僞裝。
又有誰能想得到,正是這麽一個人畜無害的嬌小幼女,一出手,便能于瞬息之間置人于死地呢?
就這樣,擁有幼女身體,靈魂卻已然成熟直至滄桑的沙鷹,開始了她真正殺手生涯。
而這個時候,北戎的局勢,早已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先可汗因病亡故,北戎四大王公對于皇位虎視眈眈,人人想來分一杯羹,而最名正言順的王子沙摩多,卻因爲手中無兵,朝中支持者也不多,而暫時處于被動和弱勢的局面。
直到沙鷹的出場,才将一切徹底地,幾乎天翻地覆地扭轉過了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