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其中包括了南北兩地衆所周知的許多故事,也包括自己那不可告人的小小心思。
小皇帝聽着聽着,隻覺耳邊隐隐地騰起轟然一聲,緊接着,腦中如同被狂風暴雨肆虐過後的荒漠,光秃秃的,再寸草不生。
他終于明白,爲何這段時間,對于娆貴妃的消息,自己的皇叔一直都那般森嚴地諱莫如深了。tqR1
因爲,她早已離開了宮中,去往千裏之外的北方沙漠,成了别人的王妃。
他也終于明白,祈晟第一次對北戎提出要王妃的要求,根本不是故意挑起戰争的故意挑釁——縱然他不懼于同北戎一戰,但他此舉最爲直接的目的不是别的,而是要回自己的女人。
如此直白的真相,竟讓小皇帝的腦中霎然一片空茫,手腳一時間竟仿若被抽去了氣力般,他慢慢地在床畔跌坐而下,視線虛空地低垂,落在自己的腳邊。
科沁已經講完了最後的一個字,便也沉默下來,不再多言。
半晌後,小皇帝才仿佛慢慢地找回了自己的思緒。帶着一點殘餘的恍惚,他開口道:“所以,你之所以代替娆貴……王妃前來和親,便是爲了你的大哥?”
實則此時此刻,他滿腦子留存着的,仍就是楚傾娆早已不在大胤了的這個事實。如同一道驚雷炸響在頭頂,緊接着,巨大的失落和失望如同滔天的巨浪,席卷而來,讓他在短時間内根本無法全然地回過神來。
他也不知,自己爲何竟會有如此大的反應,口中問出來的話,也有大半不是出于自己的意識。
然而科沁的話,卻再度如同一記重錘,敲打得他不由得霎然回過神來。
“并不是如此……”她凝視着他,眼中分明是寫滿了想要傾吐的欲望,卻也閃爍着明顯的遲疑。
小皇帝想起了她不久前的叮囑,便道:“你放心,今日種種,朕絕不會對外吐露一個字。”
科沁聞言,眼底便多了幾分安然之态。經曆了這麽多,她當真是覺得累了,累到精疲力盡,累到多背負任何一點秘密,都如同擔了千鈞的重量。
遲疑片刻,她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一般,才緩慢地道:“其實……那隻是一方面的原因,更重要的是,王妃她……她是我的同胞姐姐。”
……
爲了成全自己的姐姐,不惜離開心愛之人,甚至代人受過,這個故事看起來頗有聖母之嫌,但實際上,卻有着更深層次的緣故。
科沁這麽做,有不爲人知的理由。
她從小便知道,自己并非先任可汗的親生女兒。那年被母親帶着于兵荒馬亂中四處逃難的時候,她雖極爲年幼,卻絕沒有旁人所以爲的那般幼稚不記事。
那樣不凡的經曆,如同鐵烙一般,在心底留下了一道道深刻的印記。
包括母親是如何化裝成乞讨的婦人,帶着自己和姐姐躲避追兵,終日惶恐不安地東躲西藏;包括他們母女三人是如何在躲在破敗不堪的陋巷裏尋求一夜安眠,又是如何爲了一個饅頭幾乎豁出性命地去搶去奪。
也包括最後母親是如何在拖着殘破不堪的身體,牽着她們姐妹二人,來到終南山的腳下。
她實在是無能爲力了,憑着一己之力,如何也拉扯不了兩個兩個孩子了。
她必須舍棄一個。
而彼時,科沁雖是年幼的那一個,然而比她年長的姐姐,卻正染着風寒,重病不已。母親蕭氏斟酌再三,如何也不忍将奄奄一息,生死未蔔的大女兒就這樣交付給雖然心善,卻也究竟陌生的人。
遲疑着,她決定将小女兒交付給無名道長。
那時候,科沁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可她卻能清楚地記得,是自己的姐姐拖着高燒不止的身子跪在了母親面前。
她說,你帶妹妹走吧,她還太小,無法照顧自己。我的病隻是小病,很快便能痊愈,我會在這裏好好照顧自己。母親您放心。
在她的堅持下,蕭氏最終還是帶走了科沁。
科沁到現在還能記得她們臨走前那個畫面,自己的姐姐煞白着嘴唇,卻殷紅着一張臉,倚在門框邊,淚如雨下,卻隻是死死咬着下唇,一言不發。
而母親蕭氏隻是牽着她,大步流星地往山下走去,從始至終,都不曾回頭看過去。
她不是不願,是不敢。害怕隻需一眼,就會再控制不住,沖回去将她重新拉回自己懷裏,緊緊地擁入懷中,再也不放開。
那一天,是個風和日麗的晴天,卻格外地冷,冷進了心裏。
很多年以後,哪怕科沁連自己和姐姐曾經的名字早已忘得一幹二淨了,卻也還能清楚地記得那天裏每一分每一毫的細節。
在最初見到楚傾娆的很長一段時間裏,大抵是因爲沙摩多的緣故,心底一直對她有着明顯的厭惡,故而科沁從未在容貌上給予對方過分的留心。隻覺得這個女子骨子裏一定是個狐狸精,才能在那樣看似灑脫不羁的外表下,将自己最愛的大哥迷得神魂颠倒。
直到那一日,對方身邊那個小小侍女,突然造訪。
那個個子小小,眼睛亮亮,臉蛋圓圓,卻頂着“沙鷹”這樣一個殺氣騰騰名字的侍女,當她這一次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時候被,科沁似乎能明白過來,她爲何叫“沙鷹”了。
她的舉止和過去天真可人的模樣,判若兩人。
一撩身上鵝黃色的小短衫,對方動作幹脆利落地在自己面前坐下了。一雙圓眼睛微微眯起,裏面沒有半點純真和稚氣,有的,隻有與年齡和身段極爲不符的銳利。
如刀尖一般,足以直直地刺入人的心裏。
她沒有半點繞關子的意思,開門見山便道:“我今天來,是想告訴你一件事。這件事,已經經過我的确認,不會有假。當然,你若不信,也自有法子可以查證。”
科沁在短暫的驚訝之後,也緩緩地鎮定下來,便隻是沉默着,等待着對方的下文。
沙鷹道出了一個驚人的秘密:自己的主人,大哥的王妃,同自己是一胞所出的姐妹。
最初聽聞這個說法的時候,科沁不僅分毫也不相信,反而覺得好笑。然而随着沙鷹一件一件,如同親眼所見一般,将她儲存在腦中的過往回憶娓娓道來的時候,科沁面上嘲諷的笑容便生生地凝固在了原處。
而沙鷹說到此,卻戛然而止。她甚至沒有給出再多的,切實可行的證據,證明方才給出的結論。
她隻道:“我話已至此,信與不信,全在于你。”稍稍一頓,道,“當然,這件事,我家主子并不知道,是否告知于她,也在于你。”
說完這些,她頗爲淡然地一點頭,然後便離開了蒙古包。
隻留下科沁呆若木雞地坐在原地。
她不确信沙鷹是否知道更多,但是她知道的是,自己的确如同對方所說,有法子查證事情的虛實真假。
于是,她借着道歉的油頭,趁着楚傾娆洗澡的時候,出現在了對方的蒙古包中。
果然……便看見了對方光潔的背脊上,脖頸到肩背的交界處,那一道明顯的月牙形狀的淡色胎記。
然而那并不是全部,胎記的正上方,還幾乎重疊地壓着一道大大的齒痕。
那是許多年前,當他們還在四處逃難,流離失所時,自己的姐姐爲了阻止一條朝她撲上來的大狗,而在肩頭留下的齒痕。
所幸,那條狗一口咬下,并未給她帶來不可治愈的疾病,然而那道齒痕,卻已然不可避免地留在了那裏,随着時日的流淌化作一道傷疤,又深又重。
姐姐還曾經同自己開過玩笑,說這齒痕的位置如此巧合,莫不是天意嫌她那胎記太醜,想要給弄下來?說罷便哈哈笑起來。
然而那時年幼的科沁卻一點也不覺得好笑。
她知道,這傷,是姐姐代自己受的。
故而,時隔多年,在重新看到那熟悉的傷疤的一刻,科沁隻覺得周遭的空氣仿佛被什麽抽幹了一般,窒息感從腳底蔓延開來,直沖腦門。也許是因爲屋内太熱,也許是因爲真相來得太直接,她幾乎有一刻的暈眩,快要站不穩腳步。
好在那時候,沙摩多的到來制造出了小小的混亂,讓她得到了喘息之機,調整自己的表情和思緒,使之不至于露餡。
而就在楚傾娆和沙摩多于蒙古包外交談的時候,科沁對着漣漪逐漸消失的木桶細細看着自己的模樣,又回憶着楚傾娆的面孔,這才頭一次注意到,她們二人竟是如此相似。
而曾經默默深愛過自己的母親的大哥,之所以會對這個女子如此傾心以待,想來,也是與此相關吧。
時間的事往往便是如此,你以爲皆是機緣巧合,實則……萬物皆有因果,隻是在此之前,你還未有機會,全然看破而已。
于是,那個足以改變太多人命運的念頭,一點一點,在她的腦中成了形。
幾乎是出于本能,故而并未花去多少時間。
走出楚傾娆所在的蒙古包後,科沁徑自去了沙摩多的牙帳。向對方剖白心迹并不是因爲倉皇,因爲不能忍受,而是她需要給自己一個絕情段斷愛的契機,讓自己再無後路可循。
徹底死了心,斷了念,便也能全然義無反顧地行李代桃僵之事,獨自南下去往大胤,面對那無可預知的一切一切。
故而,在了解玩這一切之後,她悄然地去尋了四大王公。于他們而言,無論自己還是那個新來的王妃,都不過是與自己族人無幹,留之反而霍亂朝綱的漢人女子而已。相較之下,王妃的肚子裏還留着皇族的種,比起自己這個空有頭銜的北戎公主,留之,更爲有益。
于是,科沁的自告奮勇自然得到了他們極快的贊同。
然後,在緊鑼密鼓又密不透風的種種安排,一切便水到渠成,如科沁所願,在十多年前被姐姐呵護替下了本該留在終南山的命運之後,她終于也得到了機會,換對方一個情。
雖然對方時至今日,都未必知道。
但依舊是那句話,于科沁而言,她并不後悔。
……
聽完科沁幾乎可稱冗長的故事後,小皇帝也陷入了沉默。不得不承認,事情的發展,也超乎了他原本的預期。
沉默半晌,他沒有科沁的話做出任何評價,隻是看着她,道:“你爲何……要将如此重要的事情,告訴朕?”
科沁同他四目相對着,由于方才追思過往昔,一雙眸子裏還殘留着水潤的痕迹。然而她卻笑了笑,輕輕地歎了口氣,道:“大概是因爲我在這裏……沒有别的人可以相信了吧。我如今身已至此,能尋得一人一吐衷腸也算是快意一場。就算皇上不願提我保守這秘密,我也覺得無憾。”
說最後那句話時,她眉梢眼角微微上揚,原本頹喪不已的神情裏,竟然有了幾分張揚恣肆的神采,仿佛此刻她所處的不是方寸之地的床鋪,而是可以縱馬狂奔的廣袤草原。
而那淡然灑脫,甚至帶着幾分無所顧忌的模樣,一瞬間引得小皇帝又一晃神,竟仿佛看見了楚傾娆。
短暫的恍惚之後,他忙道:“不,朕說了,君無戲言。你方才說的每一個字,朕都會保守秘密。”
科沁聞言,隻是輕輕笑了笑。這也印證了她方才的話都是肺腑之言,能得一人傾吐心聲,于願足矣,至于其他,她已無心管顧了。
但與此同時,這笑又說明她依然相信了他的話。
于是小皇帝便也咧了咧嘴,在四目相對間,露出了一個釋然地笑。
隻是二人都不曾覺察,此時此刻,就在一窗之隔的門外,一個身影飛快地從屋頂上閃身離開。動作之輕之快,足以讓任何人都意識不到,他曾經在這裏出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