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連向來對一切都挺無所謂的楚傾娆,在聽到消息之後,也禁不住立刻從羊毛氈上站了起來。
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她順手從沙鷹那裏接過外袍,一把披上,舉步走出蒙古包,徑自往沙摩多的牙帳處而去。
草原上已經聚集了許多人,尤其牙帳外,更是站立了許多守衛森嚴的侍衛。
見楚傾娆走近,一名守衛頭領走上前來,道:“王妃,可汗正在同四大王公商議政務,此事不便見人。”态度雖然恭敬,但阻止的意味已經非常明顯。
楚傾娆也沒有露出半點惱意,隻微揚下颚,朝牙帳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後朝旁邊退開一步站立,道:“那我便在這附近活動活動,等可汗處理完正事。”
“娘娘……”守衛頭領垂眼看了看她已經十分高挺的肚子,眼神裏流露出一絲遲疑,但眼看着楚傾娆已經在沙鷹的攙扶下,轉身朝牙帳後面走去,便終究沒有再說什麽。
楚傾娆閑庭信步一般,緩緩地來到牙帳後面附近的草地上,緩緩地站定了步子。牙帳周遭雖然都站滿了守衛,但卻也沒有膽子阻止王妃散步,便都選擇了三緘其口。
沙鷹小心翼翼地扶着自家主子,見對方于微微煦暖的風中站定了步子,不說話,隻是眯起一雙眼眸,擡頭看向天空的藍天白雲……起初她的心中,是有些不解的。
雖然她并不清楚楚傾娆心中最真實的想法究竟是什麽,但發生的那件事,不管怎麽說也是一件足以改變太多人命運的大事……她怎麽就能這麽平靜呢?
但很快,沙鷹就明白過來,楚傾娆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了。
因爲她很快聽到了說話的聲音。
這聲音并非是出自周圍的什麽人,而是隔着一層阻礙,出自……帳中的人。
那一刻,沙鷹才恍然明白過來,楚傾娆的用意!
隔着一層蒙古包,又有着幾步之遙的距離,尋常之人自然是别指望聽到帳内人說話的内容了。
然而有一種人,卻可以如此。
這一點沙鷹再清楚不過。因爲像她這樣的,從小就經過特别培訓的“殺人機器”,無論是在聽力,還是各種感官上的靈敏度,都要遠遠地高于常人。
所以,她是可以聽得到的。
而楚傾娆,沙鷹知道,對方自幼師從終南山無名道長,雖不是殺手,身份卻也與此類似,故而聽力敏銳比旁人更爲敏銳,也不爲怪。
她站在這裏,正是要利用這一點優勢,聽到自己想要聽到的東西。
明白了這一點之後,沙鷹便也沉默下來,靜靜地跟在對方身後,凝神細聽。
畢竟,以她之前暗中的那番所做作爲,實則比楚傾娆更想知道,這件事中的每一份細節……tqR1
隻聽一道聲音隔着蒙古包朦胧地傳了出來,那聲音蒼老沙啞,想來是出自四大王公之一。隻可惜用的是北戎語,故而聽在楚傾娆耳中無異于“叽叽咕咕呱呱喵喵嗷嗷啦啦”。
意識到自己略微的失算,楚傾娆以手握拳,瞅了旁邊的沙鷹一眼,道:“那什麽……翻譯一下。”
哎,都怪她懶,來這裏混了這麽久,都沒正經學過北戎語。
沙鷹早已字字句句聽在耳中,憑借着過人的記憶力,再稍作思量,便同聲翻譯道:“‘此事木已成舟,想來可汗心中也明白,如今的情況,無論對于北戎,對于大胤的那位王爺,還是對于可汗本人……都是最好的結果,可汗畢竟是北戎之主,理當從大局考慮。’”
裏面傳出一聲冷笑,卻是沙摩多語速極快地說了一什麽。雖然楚傾娆聽不明白的内容,卻能感覺得出,那句話中的每一個字,都夾雜着沉如山嶽一般的魄力,是一種極力壓抑之下的愠怒。
她幾乎有點無法想見,向來大海般沉穩平靜,似乎永遠喜怒不形于色沙摩多,會有如此憤怒的一面。
這時沙鷹翻譯道:“可汗說,背着我,拿一個小女子去苟且求和,這就是你們所謂的‘從大局考慮’?!北戎之主……呵,你們心中,又當真有哪怕一日真正拿我當北戎之主了?”
牙帳内很快響起一片蒼老的聲音,不用聽意思,也知道是在虛僞地否認他剛才的那些話。
楚傾娆聽到這裏,心中才算是真正明白了沙摩多心中的憋屈。
野心勃勃的他,名義上統領着整個北戎,實際上并無絕對的領導權。四大王公平日裏明争暗鬥,各自爲政,然而一遇上在求和避戰的事倒又變得出奇的統一。
這一次,竟更是做出拿女子換取和平的事情來了。
正在出神之際,裏面似乎起了些許争執。王公們似乎撕掉了僞裝的面具,同沙摩多說話的語氣,也不如之前和善了。
在沙鷹的翻譯之下,楚傾娆竟聽到其中一人是這樣說的。
他道:“可汗,實則這次的事情,原本是極爲簡單的。祈晟要的那個女人,原本就不是咱們北戎的,我們又憑什麽因爲她而遭受戰亂?若是可汗能忍痛割愛,将她送出去,也不會有這後面的許多事了。”
出乎意料的是,話音落下,竟換得沙摩多的一陣沉默。
而片刻後,另一個王公道:“更何況這一次,我們并沒有逼迫科沁公主,是她主動找到我們,提出此事的。”
這一次,沙摩多開了口。
“什麽?”他道,語氣裏有了明顯可知的驚訝。
那王公道:“此事已經成了定局,我們又何必再欺瞞于可汗?”
沙摩多便陷入了沉默。
楚傾娆就是再傻,聽到這裏也覺出了不對勁來。她轉頭看了沙鷹一眼,還沒來得及說話,卻聽原處傳來一陣騷動,卻是沙摩多掀門出了牙帳,大步往外走去。
許多随從始料未及,匆匆忙忙地跟在他身後,場面稍稍有些混亂。
楚傾娆見狀幾步走過去,遠遠地喚了聲“可汗”。
她的聲音并不大,但沙摩多卻仿佛有所感應似的,回頭朝這邊看了過來。短暫的四目相對之後,他似乎讀懂了楚傾娆眼中的某些情緒,原本浮現在自己眼底中的怒意也漸漸地化爲無波無瀾的平靜。
他轉頭對左右說了什麽,随從們便很快退至一旁。
楚傾娆立在原地,神情平靜地看着沙摩多朝自己走了過來,在一步之遙的位置站定,面上反而帶了一點漫不經心的笑。
沙摩多卻是目不轉睛地,正色地看着她,半晌後,道:“科沁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他用的是肯定而非詢問的語氣,隻因從對方的神情和舉止中,早已能看穿一切。
楚傾娆淡淡地點了點頭,卻是反問道:“可汗就再沒有什麽要對我說的麽?”
沙摩多稍稍斂眉,幽邃的眼眸之中閃過一絲淺淺的波瀾。但很快,那波瀾便杳無蹤迹,他整個人又恢複到了往日的那種無情無緒的狀态,隻聲音平平地道:“看來你知道,比我以爲的要多。”
楚傾娆勾了勾唇角,眼底卻沒有真正的笑意,隻又問道:“爲什麽可汗不願告訴我真相?告訴我祈晟的目的,打從一開始……就是我?”
北戎随從不知何時,已然退散得幹幹淨淨。附近的一大片微風吹拂着的草地上,就隻剩下了他們二人,面對着面,各自毫不避諱地望着對方。
然而面對着楚傾娆的問題,沙摩多卻緩緩地收回了自己的視線。
他沒有說話,沒有回答。
而楚傾娆微微仰着頭,看着他比自己高出許多的偉岸身量。半晌後,見他不言不語,便又徑自道:“怎麽?擔心我不想連累你,所以要回去自投羅網?”說到這裏,再看沙摩多,卻見對方定定地看着自己,一雙黑眸之中流動着的,竟是極爲認真而堅定的神情。
那一刻,楚傾娆心中竟覺出了一絲莫名的局促。向來自诩臉皮還算厚的她,竟然有一刹那,不知該如何應付這樣一種認真和堅定。
于是很快,她又是懶懶一笑,自行接口道:“可汗你别想太多,我沒心沒肺的,也不是什麽好人,幹不出這麽光榮偉大的事情。”
楚傾娆雖然總是表現得極爲懶散,仿佛對一切都全無所謂的樣子,但她骨子裏卻絕不是個不解風情的木頭。對于沙摩多的心思,她很清楚,甚至比旁人都要更早地感覺到了。
隻是一直以來,都假裝不知道而已。
而她之所以這麽急着搶話,不爲别的,隻爲……本能讓她覺察到,若不如此,對方可能會說出一些她不願聽到,也無法回應的話。
但楚傾娆還是是策了,因爲有些話,若是藏在一個心裏太久,又豈是短暫一時間的打斷,就能阻止的?
故而等她話音落下,卻見面前的男子,維持着依舊沉穩而冷靜的神情,聲音平平地開了口。
“不,不是如此。”他凝視着她的雙目,道,“我隻是想不惜一切……把你留在我身邊,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