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在已然見長的草地裏站立了許久,這才重新邁開步子,走進楚傾娆的帳中。
楚傾娆正舒舒服服地躺在羊毛氈上,原本也是睡着的,但由于前世特工的事業習慣,精神較之旁人要敏銳許多,故而沙鷹剛一掀開門簾,她那一雙明眸便霍然張了開來。
及至餘光看清了來人,眼中的銳利之色便有很快暗淡下去,被慵懶和随意所取代。
“回來了?”帶着晨起的點點懶散,她淡聲開了口。語氣十分稀松平常,就好像沙鷹隻是暫時的出了個門,剛回來罷了。
而沙鷹在短暫的遲疑之後,也十分淡然地進了門。規規矩矩地在羊毛氈上坐下了,她也不待楚傾娆發問,便直接主動地道:“主子,你要的消息,我已經查到了。”
楚傾娆的視線落在蒙古包的頂端,聞言沒有太多的情緒波動,隻道:“說。”
沙鷹便道:“我此行南下,一路北上尋訪追查,終于得知,十多年前,臨安城首富郭子淮爲皇尚數載,卻與朝中官員多有勾結,甚至殘餘買官賣官,結黨營私等事宜,終至惹惱先帝,滿門查抄。郭子淮被打入獄中,不久病故,其府中百餘人口則發配北疆。”說到這裏,她稍稍頓了頓,聲音平靜地道,“而其中,郭子淮的正妻蕭氏……連同其女無故失蹤,至今下落不明。”
楚傾娆聽到一半,已經坐起身來,攏了攏身上的外袍,她看着沙鷹,接口道:“所以說……那時候的蕭氏,其實是被先任北戎可汗救下了,然後帶回了草原?”
“多半便是如此。”沙鷹颔首,“也正因如此,先可汗才會頂着重重壓力,對自己這對來路不明的‘妻女’百般維護,甚至不許旁人多提起一個字。隻因……她們罪臣眷屬的身份,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知道倘若事情敗露出去,那麽牽連的便是北戎和大胤兩個國家之間的紛争。”
楚傾娆低垂下眼眸,了然地點了點頭。卻又擡起頭,看向沙鷹道:“還有呢?”
“至于主人的身世,我所能查到的,不過是主人原是棄嬰,爲終南山無名道長所救,便順勢納入門下,收做弟子。”沙鷹并不避諱地同她對視,道,“實則我明白,主人最想知道的是什麽。隻是這一路上,我查遍了自己所能查探的一切,并沒有可信的證據證明,主人心中的猜想是正确的。故而也不敢妄下定斷。”
她這番話說得可謂是極爲周全,楚傾娆聞言也隻能勾起唇角,無奈地笑了一聲。
“罷了,你此番也不算是無功而返,隻是這件事并沒有告一段落,記得繼續留心。”原本也就是猜測和懷疑,她自己沒有太多的把握,也知道查證起來,并非易事。
再加上方才,在沙鷹說話的時候,她也仔細觀察過對方的神情。運用她在現代所學過的微表情心理學,可以判斷得出,對方并沒有說謊。
她的每一個字,都是真的。
而聽了楚傾娆的話,沙鷹也沒有太多的神情變化,隻點點頭,道:“是。”說着轉身出了蒙古包。
望着外面已然放明的藍天,她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眼底原本極爲細微的波瀾,便又因爲這個舉動,而重新沉浸下來。
她知道自己的決定和所作所爲是對的,她不會因此而後悔。
不會。
……
泡澡一向是楚傾娆的最愛。
雖然在漠北這樣條件略爲艱苦的地方,沒有宮中的百花牛奶浴,但楚傾娆根據自己的藥理知識,從草地上扒拉出了一些草藥剁吧剁吧扔進浴桶裏給自己泡泡,效果倒也不錯。
隻不過按理來說,北方的水資源是極爲罕見的,許多北戎人好長時間都沒機會洗一次澡,像她這樣每隔幾天就能有機會在浴桶裏泡上半個時辰的,簡直稱得上是奢靡了。
但誰叫她是“孕婦”呢?孕婦最大,加上所有人都覺得她在這裏呆不了多久了,遲早要被當成吉祥物送回大胤換取和平,故而對此也沒人吱聲。
這天,楚傾娆伸展了四肢,舒舒服服地盤腿坐在浴盆裏,正被熱水熏得渾身發軟。
忽然卻覺得哪裏有異動,她雙眉登時一皺,轉頭精準無誤地定位到了異動所在的窗口,與此同時出手如電,一把皂角已經脫手而出,扔了出去。
隻聽得外面傳來一聲尖叫,然後是沉悶的“噗通”聲,顯然是有人被這攻擊打得坐在了地上。
聽出那聲音是來自科沁的,楚傾娆放心至于也有些詫異,隻是趕緊把自己往水裏沉了沉,然後又抓起一把各色草藥,準備扔進浴桶裏,遮住水面,以免被人看出那水底下自己的平坦如砧闆的肚子。但忽然想起自己早就把真相告訴她了,便懶懶一笑,随手把草藥扔在了地面上。
然後她才微微揚聲道:“科沁?”
外面傳來一陣窸窣聲,然後才是女子略有些局促的聲音,道:“是……是我。”
楚傾娆沒想到一直把自己視爲情敵的科沁居然會主動來找自己,略有些詫異的同時,倒也沒有任何反感的意思。
不得不承認,有時候人就是這麽奇怪。如果換了第二個人,那人沒準在早就死了,但對着科沁,楚傾娆竟是一點也生氣不起來,反而時不時地總要起些心思逗一逗她。
于是她道:“你找我有事?直接進來說話吧!”反正大家都是女人,該有的部位都差不多,沒什麽可避嫌的。
科沁明顯是在外面猶豫了好半天,這才略有墨迹年底走了進來。
室内霧氣缭繞,溫度略有些高。
楚傾娆靠坐在木桶上,白皙而骨幹的背脊正好暴露在她的視線之中。科沁定了定神,一面控制着自己的腿腳朝她走過去,視線卻也近乎貪婪地在她的背脊上逡巡和遊移着,尋找着自己想要尋找的東西。
覺察到她慢慢靠近的步子,楚傾娆沒有動,隻是頗爲舒服地長舒出一口氣,道:“怎麽了?”
科沁被她這突然而來的話吓了一大跳,但轉念一想,意識到對方并沒有發現自己的奇怪舉動,而隻是在詢問來意,這才悄悄地緩了口氣。
她本就是個直率到近乎透明,及其不擅長僞裝的人。好在此刻的楚傾娆對她并不存在任何的懷疑,甚至并不曾直視她的眸子,這也給了她足以喘息的機會。
她匆匆地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心緒,才道:“王妃,其實……我今天是來向你道歉的。”
“哦?”聽到這話,楚傾娆當真是詫異了,她甚至轉動身子,朝面前的女子看了一眼。
也不知道是因爲窘迫,還是這屋内的溫度太高,科沁隻覺得自己渾身發熱,臉也發燒,便趕緊道:“上次的是……是我以小人之心妒君子之腹了。你……你不要生我的氣。”
楚傾娆已經全然轉過身來,饒有興味地直視着她滿臉通紅的模樣。
然後她清朗地笑起來,道:“不過這麽點小事,還至于親自過來道歉?”
科沁的臉越發紅了,原本大大咧咧的模樣也半點不見蹤影,隻是沉默着不說話。tqR1
楚傾娆便趴在浴缸上,沖她笑道:“反正我對你的那個大哥,是真沒想法。反正你和他都知道,你們不是親兄妹,你如果喜歡,如果要去追,我自然是百分百的支持。”
在科沁的印象中,這個從天而降的王妃,素來是冷冷淡淡,懶懶散散的,對人雖然也不至于冷漠,但總透着一股漫不經心,若要說多麽熱情,自然也是不符合的。
然而今日,對方卻竟這麽直率地向她表露了祝福之意。科沁聽了鼻子竟有些發酸,這麽多年,她壓在心頭的這麽大一個秘密,頭一次爲人所知,也是頭一次爲人所支持。
這對她而言,意義非凡。更何況對方,還是楚傾娆。
想起沙鷹之前對她說過的話,幾乎不用确認,就油然而生了一種名爲“相信”的沖動。
楚傾娆盯住她的面容,之前的懷疑不知爲何,又重新浮上了心頭。而正此時,她卻又再度覺察到,蒙古包的外面還有人!
靠,這麽這麽多人都愛偷看她洗澡呢?
楚傾娆無語,手上卻也不閑着,驟然一揚,這次不是抓皂角了,是直接把裝皂角的簸箕都拿了起來,扔飛餅似的,沖那動靜的來源甩了出去。
于是這一次,隻聽得“嘩啦啦”的一聲響,倒是沒有人噗通坐地的聲音。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慌亂,仆從慌慌張張地說着一句同樣的北戎語。
雖然楚傾娆并不懂北戎語,也沒心思學,但畢竟在這裏混了幾個月,簡單的單詞便是聽也能挺熟了。
于是她便很精準地聽出,他們口中喚的,是“可汗”二字。
尼瑪……居然是沙摩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