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廟後院,一處枝蔓掩映的禅房内,金黃的迎春花已然全部盛開,明晃晃地挂在牆邊枝頭,鮮妍明媚。給這幽靜得幾乎避世的所在,增添了不少生氣。
忽而,花影微動,卻又不是清風拂過,而是一道豔紅的影子,足尖輕點,幾乎不帶半點聲響地落在了花旁。
葉驚塵擡起纖長白皙的指尖,習慣性地輕輕摩挲了自己光華流轉的銀質面具,随後衣袖輕拂,揚手随意地折下一截花枝,放在鼻尖輕嗅,眼底淡淡地漾散起一絲笑意。
紅衣黑發,碧葉黃花。
當真絕美如畫。
然而下一刻,那漆黑如墨的瞳眸之中,卻忽然閃現出一絲狠戾之色來。瞬息之間,隻見細細的花枝折爲兩段,枝頭的蕊瓣徐徐地落了一地。
揚手将光秃且彎折的花枝扔到一旁,葉驚塵若無其事地拂了拂衣袖,然後舉步朝禅房的方向走去。
就在離房門還有幾步之遙的時候,門已然被從内打開,路子遙大步走了出來,沖他一禮,道:“師兄,你來了!”
葉驚塵知道,憑借自己和路子遙的功力差距,現在的對方,是決然無法在這樣的距離之下,覺察到他的到來的。
顯然,讓他出來迎接自己的,是太子。
沒想到經過了之前的那些事,他不僅沒有喪失半點敏銳度,反而變得越發明察秋毫了。
這并不像一個失去了鬥志,動搖了決心的人,會做出的事。
或許自己還是小瞧了對方,這個男子,果然深不可測,果然不能以常理來揣度。
想到此,葉驚塵心中稍稍寬慰了幾分,也沖路子遙一颔首,便在對方的引領之下,徐徐步入禅房。
房内燃着袅袅的檀香,白煙萦繞,香氣四溢,卻又并不給人以刺鼻之感。一張湘簾自屋中垂下,将裏内的情形遮掩了大半,隻依稀可以看見幾個簡單的陳設,以及榻上那一抹背身而坐的素淡身影。
梓國太子蕭譽,肩頭松松地披着一件青綠色外袍,黑發亦是不曾加以修飾,隻是如瀑般落在身後。整個人看着極爲恬淡而靜谧,教尋常人看了,自會毫不懷疑地認爲是個在廟中修行的清心公子,而非一個野心勃勃,一心複國的亡國太子。
葉驚塵亦是許久不曾親自面見蕭譽本人了。此刻驟然再見他,隻覺得那背影比起之前,明顯是要瘦削單薄了許多。
而就在他稍有遲疑的時候,湘簾那邊的人已經淡淡地開了口。
“你要見本宮?”他淡淡地吐出五個字來。
那聲音該如何形容?
如同天山頂上,那混雜了冰渣的雪水,即便是在春日暖陽的照耀下,依舊帶着攝人的寒意,以及隐隐的鋒銳;
如同高嶺之上,那一直獨立的白梅,永遠帶着一種清冷決絕的姿态俯瞰衆生,分明疏淡得拒人于千裏之外,卻又莫名讓人有一種俯首稱臣的沖動。
如同暗夜之中,那一抹淡白無痕的月光,流水一般無所不在,卻永遠冷漠,清傲,讓人看不透,摸不着,甚至根本無從真正地區觸及和親近。
這便是梓國太子,蕭譽。
即便是狂傲孤絕如葉驚塵,在他面前,氣場也不自覺地弱了幾分。
他短暫地怔愣了一下,才回過神來,道:“是,是屬下求見殿下。”
蕭譽背身而坐的單薄身影紋絲不動,對此也不置可否,隻漠然道:“什麽事?”
葉驚塵擡頭看了一眼他的背影,遲疑半晌,卻也直入主題地道:“如今大胤和北戎矛盾重重,劍拔弩張,屬下以爲正是太子出面,同北戎結盟,聯合對抗大胤的最好時機,故而特來求見。”
他言語間直接略過了上次路子遙傳達給他的,太子“按兵不動”的意思,而是直接重申了自己的打算。
然而蕭譽聞言,默然半晌後,卻道:“你是懷疑……本宮複國之心,有所動搖?”
葉驚塵如何也沒想到,對方竟連自己的這層心思也一并看穿了,一時間不由得大驚,即便是面上的銀質面具,也無法遮掩住他眼底的倉皇。
而蕭譽似乎從一開始變沒打算得到他的大夫,話音落下片刻後,再度開口道:“本宮自有自己的打算。你的質疑,并無必要。”
這八個字說得極爲平靜簡單,卻如同千鈞重錘,落在葉驚塵的胸口。
他身子不着痕迹地顫了顫,默然許久,終于低聲道:“看來……是屬下多慮了。”
以他的性子,過去幾乎從未用過這樣的語氣說話。蕭譽聞言,清瘦的背脊終于微微動了動,死也明白過來對方話中隐含着的深意。
半晌後,他道:“本宮知道,‘複國’二字于你而言,其重量,或許不亞于本宮。隻是……此事須得從長計議,不可操之過急。”
言語間,原本冷淡無情的聲音,已經大有緩和的勢頭。
葉驚塵雙眉緊鎖,在他的這番話下,原本長久被壓制在心底的某些記憶,竟有了蠢蠢欲動的複蘇迹象。
他眼底霍然浮現出極爲濃重的痛苦之色,狠狠地搖搖頭,不讓那些回憶被重新記起。
“請恕屬下愚鈍,未曾明白殿下深意。”他吃力地說出這麽一句話,便有些倉皇地站起身來,沖湘簾之後的人一個拱手,告辭離去。
幾乎是落荒而逃。
自然……也沒有閑暇的功夫,去顧及太子真正的打算,究竟是什麽。
蕭譽端然而坐,聽得身後門被掩上,一切歸于平靜之後,這才微微轉頭,看向一直茫然立于旁邊的路子遙。
“去添些香吧。”他聲音平平地道。
看着路子遙依言動身,這才緩緩地低垂下眼眸,直至輕輕閉合。
他知道,戳人傷疤并非是君子所爲,隻是那件事之後的葉驚塵,已然性情大變,遠遠不如過去那般好掌控。
今日之事,若非出此下策,恐怕……不能輕易說服于他。tqR1
即便他知道,葉驚塵的懷疑,并不是那麽容易就能打消的。
而至于他自己呢?
當真如對方所懷疑的那般……有所動搖了麽?
他發現自己,竟不能立時急于否定的答案。
檀香的淡煙萦繞在鼻尖,稍稍濃重些許的氣息,讓蕭譽稍有浮躁的心虛得到了少許的撫慰。卻在同時造成了一種刺激。
他經受不住一般,擡手扣住衣襟,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單薄的身形如同風中落葉般,搖晃不止。
路子遙受到驚動,忙大步過來将人攙扶住。擡手輕輕拍打着對方的背脊,他道:“殿下,要不要……再去浸一浸藥浴?”
蕭譽點點頭,便在他的扶持下站起身來,往裏室走去。
與此同時,心裏竟是如此平常地浮現出這樣的一個念頭。
動搖?
他還動搖什麽呢?
也許上天留給自己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容不得他……再遲疑了。
……
沙鷹從身後那破舊的茅草屋中走出的時候,幾乎有些魂不守舍。
說實在的,打從一開始,她就沒有懷疑過,以自己的能力和身手,查到楚傾娆想要知道的事情,隻是遲早的問題。
可她沒有想到的是,那個真相竟然來的這樣快,而且……這樣不可思議。
甚至理智如她,都自覺需要些許時間,好好思量一下,接下來該如何。
畢竟,這是一個足矣颠覆現狀,改變太多人的真相。
沙鷹低着頭在路上漫無目的地走着。這五天裏,她以尋常人所無法想象的速度,從大胤的江南一直往北,最終重新回到了這座出于兩國邊境的城市——祝州。
荒漠邊陲,即便是春日也有封殺撲面。她卻滿腦子心事,渾然不覺,也不在意。
直到一把油紙傘,忽然擋在了頭頂。
覺察到身前人影的第一時刻,沙鷹想到的并不是對方的身份,而是他的身手。
即便是自己處在失神之中,但能如此神不知鬼不覺,在她覺察之外近身的人,這世間也并無幾個。
于是……對方是身份幾乎不用看,也已然再明白不過。
油紙傘微微揚起幾分,露出面前男子年輕中帶點稚氣的面龐。一雙眼依舊大而明亮,光是看着,是如何也無法讓人想象得出,它們的主人,是當今攝政王身邊最得力的一把手,狠戾起來殺人不眨眼暗衛頭領。
“我站在前面那棵樹下看你半天了,”初一聳聳肩,略帶委屈地道,“可你就是不擡頭,我隻好自己過來了!”
他的語氣極爲自然,甚至不像是許多個日月未見的模樣,而是日日相處的故人。
更遑論,二人數月之前的最後一面,是在各自的主人劍拔弩張的情形之下,甚至根本稱不上是一個好好的分别。
見是初一,沙鷹立時警覺起來,收起了之前有些恍然的神色,敏銳地盯着他,道:“你來做什麽?”
初一露出有些受傷的模樣,道:“你真的就把我當敵人了?”
沙鷹想了想,既然自家主子和他的主子已經徹底決裂,那麽自己和他,自然也是互爲對立方了。故而面對初一的問題,她很認真地點了點頭,然後道:“你如果再跟着我,我就當街大叫,說你輕薄年幼女童。”
說着幹幹脆脆地同他擦身而過。
初一大囧,急急忙忙地跟上去,卻又不敢擡手拉她,生怕真化身成了猥瑣青年。隻能便跟便道:“你别走啊,我這次是偷偷來的,王爺不知道!等等……等等啊,我跟你說,我不是爲了你家主子的事來的,我是有件關于自己的事,想問問你!”
沙鷹一直邁動着兩條小短腿,不疾不徐地走着,對耳邊聒噪的聲音恍若未聞。
然而,聽見對方的最後一句話時,她卻忽然停住了步子,扭頭朝他看去。雖然什麽也沒有說,但那态度顯然是有了變化。
初一見狀大喜,趕緊走上前去,然而卻又猶猶豫豫不敢開口,隻是擡手不住地撓頭。
沙鷹終于等得不耐煩了,道:“要說快說,怎麽磨磨唧唧跟個娘兒們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