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自己所面對着的主人,是一個怎樣的厲害的人物。若非心中已經有了一定的确認,對方是不會将話說到如此直白顯露的地步的。
但沙鷹卻沒有說話,隻是沉默以對。畢竟相比之下,此刻的她,更看不透楚傾娆的心思。
而楚傾娆在話語間驟然扔出一枚炸彈之後,自己卻瞬間又跟個沒事兒人一樣了。
蜷起修長的手指在下巴上摸索了片刻,她做思考沉吟狀态,喃喃道:“哦,不過也沒什麽奇怪的……畢竟以你的身份,天南地北的,什麽地方都去過也很正常。”
沙鷹凝視着她,眼波微動。
而楚傾娆仿佛也沒有等她回答的意思,隻是徑自揚手伸了伸懶腰,又自行把之前的話翻了篇,隻道:“總之,給你十日功夫,查查我過去的身世。”
這一次,沙鷹沒有再遲疑,隻是低聲卻堅定地道:“是。”
……
沙鷹走出蒙古包時,明顯感覺得到周圍有許多道目光朝自己投來。
嚴格來說,是沖着自己手中空空如也的藥碗來的。
對此,沙鷹倒是已經習慣。畢竟楚傾娆雖然挂了個可汗王妃的頭銜,但在四大王公以及絕大多數北戎人眼中,更多的,還是一個漢人,一個來路不明用意不明的,同己方敵對的漢人。
再說了,這麽點監視無論是對她,還是對于楚傾娆來說,都透明得跟沒有似的,根本不足爲據。
徑自走到小河邊,沙鷹就着潺潺的流水将手裏的藥碗沖洗幹淨,原本緊繃的神情這才稍稍有些緩和。
方才楚傾娆的一番話,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絕對不是“無心之言”。
先突如其來地扔出自己的懷疑,卻很快若無其事地收回,恰到好處地向自己展示了兩個訊息:
其一,楚傾娆已經對自己有了些許懷疑,卻并不道明究竟是什麽,又到底懷疑了多少。
其二,她并不打算深究這件事,隻是借此機會給予一個提醒,把事情點到爲止。
将二人之間的對話會想了一番,到最後楚傾娆的話已經從“以你的本事,能查得到我原來的身世麽”這樣的一個問句,變成了“總之,給你十日功夫,查查我過去的身世”的這番肯定的語氣。
這邊說明,她心中早已确信,自己是做得到的。
想到此,沙鷹微微低垂了眼眸,說不上心中是怎樣的感覺。對于楚傾娆的信任,有幾分感動,有幾分愧疚。
自打被對方救下的那一刻起,她是當真準備爲了這個新主子放開過去的一切,重新開始另一端人生的。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任何人都有自己不可言說的過往,未曾了結的事端。而這些種種,往往不是你想要抛,便抛得開的。
小小的拳頭用力的握緊,沙鷹知道,自己對什麽都可以坦誠,唯有這件事……不行。
如何也不行。
她要靠自己,把一切幹幹脆脆地了結。
……
錢思妍在丫鬟的攙扶下,緩緩地走出首飾鋪子。
一個冬日過去了,她的腹部已然明顯地高聳起來。一手輕輕地摸索着肚子裏的那個小生命,另一隻手撐着後腰,她步履緩慢地走向自己的馬車。
冷不丁地,卻聽得對面傳來一聲馬嘶。
循聲望去,便見赫連烽一身黑色的勁裝,坐于高頭大馬上。似是也不曾想到胯下的縱馬會突然發出聲音,他正有些倉皇地提拉着缰繩。
然而及至一擡頭,便驟然和錢思妍四目相對。
錢思妍自然看得出,他不是偶然經過這裏。至少是在附近徘徊了許久,直到被這小小的意外暴露了蹤迹。
對視之下,赫連烽向來剛硬的面容裏,立時浮現出了一絲複雜而不自在的神色來。相比之下,錢思妍卻是大方。
她扭頭對身旁簇擁着的下人淡聲道:“你們先退開些,我同赫連将軍說幾句話。”
大胤王朝民風開放,并非那種男女之間連說個話都不行的朝代。加之此處正是人潮湧動,車水馬龍的正街,鎮南王王妃同王爺的屬下說兩句話,倒也不傷大雅。
故而仆人們沒有多言,隻點頭退開幾步去,立于足以看見二人舉動,卻又聽不到對話的地方。tqR1
錢思妍放遠目光,沖着馬上的赫連烽微微一笑,後者如夢初醒,忙翻身下馬,走到她的面前,拱手道:“臣赫連烽見過……王妃。”
錢思妍能夠聽出,這最後兩個字,被他說得格外艱難。
也難怪。畢竟上次見面,二人一個雖然已婚,另一個卻是未嫁,于那黑暗的小馬車中,有過多少柔情缱绻,蜜語甜言,旁人不知,可他二人想來各自都是記憶猶新的。
隻不過一冬過去,二人的身份卻早成了已天淵之别。
當初頂着京城萬千少女的無限豔羨,風光大嫁入鎮安王府的時候,錢思妍自然早便将這赫連烽忘到天邊去了。而此刻驟然再見,她倒也不難想象,對方那時候會是怎樣的心如刀絞。
如此,更讓她覺得志得意滿,畢竟這個男人,還是拿捏在她手中的。
沉默半晌,她勾起唇角,沖對方柔聲道:“赫連将軍如今是朝廷重臣,行如此大禮,倒着實是折煞妾身了。”
仿佛被“妾身”這兩個字刺傷了一般,赫連烽眼光微微波動,向來冷峻的眉宇也微微皺了皺,半晌後卻終究隻穩住了聲音,道:“王妃言重了。”
錢思妍将他的神情變化一一收入眼底,又在二人之間留下了漫長的空白後,卻忽然道:“赫連将軍……其實是有很多話想要問妾身的吧?”
赫連烽沒想到她會毫無征兆地提及二人之間的密事,不禁微怔,低聲道:“王妃的決定……自有其道理,臣不敢質疑。”
錢思妍聞言卻輕輕笑了起來,那笑容如同此刻黃昏時分,天邊正漂浮着的薄薄雲霞,清淡,卻也炫目。
她搖搖頭,道:“哪有什麽道理,不過是身不由己罷了。”
赫連烽墨色的瞳仁縮了縮,終于有些按捺不住禮節,擡起頭來直視了她,皺眉道:“王妃難道是被……”
知道他以爲自己是被強逼的,錢思妍柔柔地笑了笑,道:“不,并非如此。此事倒是我心甘情願。”見赫連烽滿臉疑惑,又道,“王爺有意拉攏我們錢家,這對于整個家族而言,也是莫大的好事。身爲錢家的女兒,我自然……義不容辭。”
聽了她的話,赫連烽嘴唇微動,似乎想問什麽,但終究沒有問出口。
錢思妍便道:“妾身知道,将軍心中所想。妾身已非完璧之身這件事……早已對王爺悉數坦白,隻不過,妾身并未說出将軍來,隻道早年遇人不淑,曾被人騙去了身子。”語聲稍頓,臉上浮現出一抹淡淡的紅暈,“妾身原本是抱着必死的決心,說出這件事的,誰料王爺胸懷如此博大,并不在意,依舊接納了妾身……”說到最後,她擡起雙眸,楚楚可憐地直視了赫連烽,“所以,還請将軍勿要怪我,也不要對王爺壞有怨怼,畢竟……這也是我能做出的唯一選擇了。”
赫連烽心中痛得如同萬箭穿心,咬了咬牙,卻終究隻是道了句:“那還請王妃受下臣這句遲來的恭喜!”
雖然他不明白,祈晟當初想方設法拆散自己和錢思妍的時候,分明是告誡他,錢家并非自己人,不足爲信。可爲何一轉頭,就忽然變了意圖,開始拉攏錢家了呢?
若打從一開始如此,那娶錢思妍的,便會是自己了……
默默地收斂起這番心思,他終究什麽也沒有再說,隻拱手沖對方告了辭。
錢思妍依舊保持着端莊的儀态,看着他上馬遠走,黯然銷魂的背影消失在長街的鏡頭。嘴角才微微地上勾起來。
她越來越發現,這張臉再配上自己的心計,簡直堪稱完美。看來縱然已經嫁爲人婦,也還有着足夠的魅力和手段,将更多的男人收入裙下。
更何況,她還有這一個重要籌碼,那便是祈晟對她根本毫不在意。
這一點對于尋常女子來說,或許是一件足以成天以淚洗面的事情。但對于錢思妍而言,卻不然。
她打從一開始,要的就不是情愛,就隻是财富,地位以及權力。
故而目前的人生中,她已然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所有,簡直不能再如意。
隻不過,此刻沉浸在得意中的錢思妍,卻并未曾看出向來喜怒不形于色的赫連烽,心中所慢慢滋生發芽的某些心思。
平心而論,她是希望赫連烽能夠自始至終忠于祈晟,替他穩固江山,把守社稷的。畢竟此刻的她,已然成了汝南王的側妃,富貴榮華和通天權勢全系于他,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關系。
她自然不希望對方的權勢地位出現任何的撥動。
正因如此,她才會編出之前的那番話說與赫連烽聽。在洗白自己的同時,也替祈晟說了好話。
可此刻的她,卻不曾想到,自己今日的這番話,會使得面前這個看似被自己玩弄于股掌的男子,成爲她人生計劃中最大的一枚隐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