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晟聞言,幽邃如墨的眸心裏,隐有波瀾湧動,但終究極快地恢複了平靜。
“是。”他淡聲道,“北戎盤踞漠北,虎視中原,留着終究是個禍患。”
實則對于北戎,祈晟心中也明白,這并不是個好捏的軟柿子。故而他原本的計劃,是先查清太子蕭譽的死活與行蹤,找出梓國餘黨,待到徹底消除了中原内患之後,再聚集兵力,平定北方。
然而,雲卿策死前的那句話,卻讓他改變了心意。
雖然他本人已死,但那那句話中卻明顯地昭示了一件事:北戎和梓國餘孽,很有可能有所勾連。
若當真如此,那麽于祈晟而言,這兩個敵人,便再無區别。
不僅如此,他還須得先下手爲強,趕在這二者真正地勾結在一起之前,先擊破尚在明處的那一個。自然,便是北戎。
故而此番冬日剛過,他便雷厲風行地認命赫連烽爲統帥,接手雲天厲手中的定天軍,厲兵秣馬,蓄勢待發,便是爲此。
雖然,這其中也還有着另一個不足爲外人道的原因……
他要讓楚傾娆後悔,要讓她爲了之前的每一個決定,悔恨不已!
爲此,他不惜揮師千裏,蕩平漠北。
想到此,祈晟瞳眸微收,眼底有森冷地寒光隐隐拂動。放在桌上的手也随之霍然握緊,力道之大,讓指節都明顯地泛了白。
小皇帝驚訝地轉頭看向他,便驚見自家皇叔的嘴角挑起一抹了弧度。卻不是在笑,而是一種說不清是痛還是恨的複雜神情……
……
楚傾娆又做了個夢。
她夢見自己衣衫不整,烏發淩亂,手上腳上都戴着沉重的鎖鏈,卻蹲在雜草叢生的地上,低頭胡亂地扒拉着什麽。
“鳳尾草,礞石,降香,颠茄草,穿破石,荊芥……”她聽見自己如同瘋魔一般,口中喃喃自語着什麽。
半晌後,她捧起一堆亂草,拖着腳上沉重的鐵鏈,轉身踉跄地回到了小屋中。
堆柴生火,也來不及搗藥,便直接将草藥一股腦地倒進破舊的瓦罐之中,胡亂地煮着……tqR1
藥香慢慢地被煮出,開始拂動在昏暗的屋子裏。
楚傾娆頂着一頭亂發,失魂落魄般,睜大雙眼,定定地盯着瓦罐中沸騰的灰黑液體。
突兀地,她笑了一聲。那笑聲如同午夜裏黑貓的哀啼,凄厲到幾乎可怖。
“祈晟,你如此對我,我恨你……我恨你……”說出這話的時候,她忽然開始顫抖起來,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珠子,大顆大顆地滑落出的眼眶,随即,她整個人驟然脫力,癱軟在地。
“可我……可我還是……”她低下頭伏在地上,任憑比枯草更雜亂的發遮住了面頰和雙眼,頓了頓,聲音驟然拔高了起來,“我不能這麽輕易就死了,我也知道,你不會讓我這麽輕易地就死了……我要讓你記住我……永遠放不開我……”
這麽說着,她周身仿佛被注入了新的力量般,竟再度爬了起來。
跪在灰塵遍布的竈台前,她将手中最後的一把草藥高高舉起,撒入了瓦罐之中。
那是一種名爲“草麻子”的草藥,具有催情之效……
于是,許久之後,待到祈晟回來時,看到的是掙脫了鎖鏈逃離小黑屋,并且已然昏迷在了河邊的楚傾娆。
草藥的殘渣早已被她倒入河中,不服尋得。而待到她醒來之後,便已經陷入癡傻,神志不清。
楚傾娆作爲無名道長的弟子之一,武藝并不高超,真正所長,乃是制藥制毒。故而即便是在如此粗陋的條件下,隻要能找到合适的草藥,她依舊能随心所欲地調制出任何符合自己需求的草藥。
她分明弄斷了鐵鏈,卻既沒有逃走,也沒有求死。而隻是……将自己毒瘋,這其中定然有着不同的用意。
祈晟看在眼中,一方面有此疑慮。另一方面,卻到底不肯相信,她是當真癡傻了。
故而幾番逼問無果後,終究是将人帶回宮中,給了個貴妃的虛妄頭銜。身處後宮這樣的地方,又是如此高位,更何況還是個傻子,無需他出手,也自然有許多人會争先恐後地整治她。
他隻需要等待她露出馬腳便可……
……
楚傾娆面無表情地睜開眼,視線所及,是碧藍如洗的天幕,和緩緩飄動的白雲。
草原上的天,就是如此明淨,一塵不染。
而這藍天白雲倒映在楚傾娆的眼底,卻顯得灰白而暗淡,失去了所有的色彩。
夢裏的這些畫面,倒是恰巧彌補了關于身體原主回憶的空缺。
之前楚傾娆倒還一直有些疑惑,爲何精通藥理的她,會給自己到騰出這麽一種毒藥不像毒藥,媚藥不像媚藥的玩意兒,每月十五來那麽一發欲火焚身。
但現在,她似乎有些明白原主的這種心情了。
求而不得……卻依舊固執地不願放手的心情。
即便被欺騙,被背叛得體無完膚,可心,卻仿佛着了魔一般,如何也無法放棄。
畢竟人的感情,從來便不由人。
于是,隻能如她所說,即便死了,也要讓祈晟永遠記住他,永遠放不下他;即便瘋了,也要讓他一直一直和自己抵死糾纏下去……
“傻得很。”楚傾娆擡手将額前散亂的發撩開,發出一聲低低的哼笑,眼底的神情,卻有些說不出的黯然和蕭索。
她撐起身體,從及膝高的草叢中坐了起來。
正此時,卻聽見身旁響起有人走動的聲音。
楚傾娆回頭看去,卻見是科沁,正往反方向跑去。看她那腳步,還有些倉促,莫不是之前沒發現躺在草地裏的自己,這會兒發現了,就趕緊要走?
楚傾娆沒多想,直接揚聲喚道:“公主?”她記得自己和對方沒仇沒怨來着,應該不至于這樣吧。
呼喚之下,科沁隻好站住了腳步,回頭朝她看了一眼。神情很平淡,既然沒有驚喜,也沒有痛恨。
但她終究是個太過爽朗直率的女子,眼底藏不住情緒。故而楚傾娆一看,就知道自己猜得沒錯……她貌似真的和自己有仇有怨來着,還是在自己根本不知情的情況下……
但不知爲何,她和這個比自己小不了多少小妹妹雖然接觸不多,卻倒是十分有好感,故而不僅不生氣,反而還拍拍身旁的位置,沖對方道:“是我打擾公主了麽?來這兒坐坐如何?”
科沁咬咬下嘴唇,最後仿佛下定了決心一般,大步走了過來,直統統地在她旁邊坐下了。
楚傾娆看她一臉将不開心寫在臉上的樣子,忽然想起什麽,道:“公主是不是在擔心要被送去和親的事?”
科沁扭頭看了她一眼,小麥色的肌膚在陽光下微微反射出健康的光澤。她神情欲言又止,但遲疑半晌,卻終究隻是吐出了兩個字,“不是!”
楚傾娆将身子坐直了,本來打算習慣性地盤起腿,弓身湊近些和對方說話。誰料她剛一動,就感到塞在肚子裏的軟枕頭被自己睡偏了地兒,幾乎要從衣擺下面調出來。
吓得她趕緊騰出手來兜住了。
好在科沁坐在她身側靠前一些的地方,倒是并未意識到後面的險情,她似乎是想了很久,忽然開口道:“楚……王妃,你對大哥,究竟是怎樣的想法?”
說出這話的時候,她已然轉過頭來,直直地看進楚傾娆的眼睛裏。
楚傾娆不禁訝異地揚了眉。以她的敏銳度,看科沁這種乳臭未幹,也不曾經曆過什麽事情的單純小丫頭,簡直就跟看一張玻璃紙似的,幾乎透明。
這時候她終于意識過來,對方……這貌似是看情敵的眼神啊。
可不對啊,科沁不是沙摩多的妹妹麽?難道……不會吧……
她雙目不由得睜大了幾分,卻笑起來,道:“公主你這關注點是不是不太對?現在這情況,你更應該操心一下自己的婚事吧……”
誰料這話卻驟然惹惱了科沁。
她憤然将聲音拔高了幾分,道:“王妃你不要繞彎子,同我說實話!”
也不知道爲什麽,對着科沁,楚傾娆的脾氣就好得自己都不敢相信。看對方這一副炸毛的樣子,她反而笑得越發燦爛,起了逗弄對方的心思,道:“是是是,公主殿下,那麽你是希望我喜歡你大哥呢,還是不希望呢?”
科沁沒想到她會如此作答,當即一愣,一張小臉登時紅成了番茄。
楚傾娆一看就知道,自己沒有猜錯。
她一手兜着快要掉下來的肚子,一面挪動上前,語重心長地道:“公主啊,你大哥再優秀,那也是你大哥,角色身份可别弄混了才是。”
如果隻是普通的兄控還好說,萬一……那麻煩可就有點大了。雖然她生性不愛管閑事,但既然給碰着了還是要及時教育爲好。
誰料科沁聞言,卻是重重地“哼”了一聲,道:“你根本什麽都不知道,他根本就不是我親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