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晟心中便越發如明鏡般清朗,他沒有在追問,隻道:“給我看看。”這一次,聲音竟是輕緩了許多。
初一遲疑半晌,心中實則也明白,這天下哪裏有過不透風的牆?自己縱然是瞞,又能瞞得了多久?遲早有露出風聲的一天。
便緩緩地伸手探入衣底之中,摸索半晌後,終是取出一個信封來,雙手呈上。
這信封用羊皮紙所制,上面印着十分簡單的花紋。乍看之下并無什麽特别之處,于祈晟而言卻是再熟悉也不過。
每個月中,他都有三日會如此刻一般,從旁人手中接過這羊皮紙信封,然後親手打開。
這一次,也一樣。
唯一不同的,是心境已然起了變化。
祈晟将那信封握在手中的時候,心竟微微地有些收緊起來。然而他卻着意不給自己設想其中内容的機會,隻是很快地将其接過,展了開來。
初一依舊維持着方才的姿勢跪在地上,正借着屋内昏暗的燈光,和自窗外流瀉而入的單薄月色,仰面看向自家坐在床榻邊的主子。
祈晟雙目如同最幽深的潭水,靜靜地掃過手中的紙頁,無波無瀾。許久許久,他都沒有開口說一個字,甚至……動上一動。
太平靜了。這是一種靜若死水的,過了分一般的平靜。
初一皺皺眉,凝視着對方,半晌後試探着低喚了一聲:“主子?”
祈晟入如夢初醒,慢慢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淡淡的看向他。
擡手将紙頁慢慢地折起,連同羊皮紙信封一道遞給初一,他道:“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初一恭敬地将東西接過,他緩緩站起身來,然而低頭看了看自家主子的模樣,心裏卻是一千一萬個不放心。
他悲,他怒,自己都能接受。唯獨是這樣全無波瀾,沒有感情的反應……讓初一心中忐忑不已。
即便是奉命舉步走到了門邊,他依舊忍不住回頭重新朝床榻邊看了一眼。
祈晟一身素白的裏衣,雕塑一般,靜靜地坐在床畔。一張冷峻的面容已經隐沒在了陰影之中,越發教人看不清那眼底的神情究竟如何。
初一心中沉重,無聲歎息。
正遲疑着是否該說些什麽,卻驟然聽得屋内一聲悶響。
他驚訝擡頭,便見方才還端然而坐的那道影子,此刻竟已倒在了床榻前的地面上。
“主子!”
初一忙大步奔了過去。心道自己還是疏忽大意了,主子雖然平素裏身體強健,然而一旦失血過多,之後一連數日裏,身體都會出于極爲孱弱的狀态。
又怎麽還經得起這麽大的刺激!
他心中一慌,手上便不由自主地一松。隻見那羊皮紙的信封并着裏内的信紙脫手而出,飄飄揚揚落于地上。
被風一吹,信紙展了開來。
隻見上面寫着兩行簡單的字:
十七日,北戎可汗歸返。
十八日,封妃。女子系漢人,身份暫不明,已有孕在身。
……
平心而論,錢思妍是當真沒有想到,祈晟會有主動喚自己前去的一日。
雖然對方在得知自己懷有身孕之後,同意讓她暫時留在府中。然而卻也僅止與如此,自那之後,便隻當她根本不存在一般,從未見過。
錢思妍雖存了主動勾搭的心思,但也知道,這個時候自己需要扮演的,是一個無怨無悔追随王爺的白蓮花女子形象,可以故作哀怨或者強裝笑顔,卻絕不能流露出半分迫切和強硬之态來。
再者,上次勾引失敗,也讓她意識到,對于祈晟,以美色誘惑之或許并不管用。
她不可操之過急。
故而,這些時日裏,錢思妍終日隻是做出一副顧影自憐的樣子。沒事憑欄四顧,抹抹眼淚,吟誦幾句傷春悲秋感歎悲歡離合的詩詞。或者臨風歎息,輕輕地撫摸着小腹,用大小适中的聲音,和尚未成型的孩子說着什麽。
她知道,自己的一舉一動,都會通過周圍暗衛之口,被準确無誤地傳達到那人的耳中。
他雖然并不關心自己,卻并不代表,不會關注自己。
錢思妍是很有自知之明的。知道此刻的自己,在那個男子的心中,并不能占據怎樣重要的地位。而她所要的,也不是這些。
能依附着這天下最爲尊貴的男子,平步青雲,榮華一世……便足夠了。
而她唯二的籌碼,便是這張臉,以及……肚子裏的孩子。
無論這個孩子日後将成爲嫡子還是庶子,它都将成爲一根無法剪短的紐帶,把自己和這個王府,和這個人,緊緊地維系在一起……
錢思妍稍事打扮,來到房門外的時候,初一正站在門口。
他看了她一眼,态度雖不怎麽友善,但到底還是冷淡而客氣的,隻微一颔首,道:“錢小姐,王爺在裏面。”
知道這個年紀尚輕,看起來并不起眼的男子,在鎮南王府中地位卻幾乎是一人之下,錢思妍也維持着弱柳扶風,溫柔可人的模樣,沖他恭敬一回禮,道:“有勞。”
聲音落下,便走上前去,緩緩地推門而入。
房間不是書房,仍舊是上次她來過的地方——一個女子閨閣。
滞留在鎮南王府的這些時日裏,錢思妍暗中打探過,雖未曾從旁人口中直接聽到這屋子的用處,卻也隐約得知,這是祈晟不久前,才剛剛修繕布置一新的。
于是,這房間是爲何人所準備的,便也不言自明。
那時錢思妍才算是有些了然,爲何這個男子面對了她百般的挑逗和勾引,卻能坐懷不亂,反而十分生冷地将自己趕出房間。
但也正因如此,對自己而言,反而是最大的良機。
在他心中,那個女子的地位越重,自己便有越大的可能,取而代之。
畢竟再強大的人,也是有脆弱時刻的。隻要抓住了那一刻,自己費心費力謀劃的一切,便不會付諸東流。
想到此,錢思妍調整好面上的神情,終于提着裙角,邁步走進了屋内。
此時正值黃昏時分,殘陽如血,自窗口投入,把屋内的一切染成了金黃的色澤。然而屋内并沒有點燈,夕陽所不能及的地方,便泾渭分明地深陷進了一片又一片的黑暗之中。
錢思妍甫一進門,便嗅到了撲面而來的酒氣。
這濃烈的幾乎化不開的氣息,讓懷着身孕的她,在沒有防備之下,竟一時間有了作嘔的沖動。
擡手掩住了口鼻,她極力地平複着喉頭和腹中翻湧出的不适,半行之後,終于調整好呼吸,适應了周遭的酒氣。
随後她才用婉轉而溫柔的聲音,沖着屋内輕輕換了一聲,“王爺。”
偌大卻空蕩蕩的屋子很靜,幾乎落針可聞。
她的聲音落下之後,許久,才換得一聲沉穩中略帶喑啞的回應,“……嗯。”
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錢思妍微微斂眉,隐約聽出,那聲音之中,更帶着一絲有别于平日清醒之态的含糊和朦胧。
于是遲疑半晌,她也不待對方的傳喚,便又往屋内走了幾步。
桌案上奏折有些淩亂地攤開,朱筆也放在了硯台上,毫端如血一般的色澤早已幹涸,顯然是擱筆許久了。
祈晟正弓着一條腿,坐在窗台上。
他一身黑衣如墨,如同夕陽西下之後,那無星無月的夜空。背影瘦削而挺拔,在黑衣之外,更拉出一條長長的深色陰影來。
他單手扣着一個酒壇,手肘搭在弓起的那條腿上,同平日裏冷淡自持,清端整肅的模樣頗有些大相徑庭。一時間不像那個權傾天下的尊貴王爺,倒像是個縱馬江湖的落拓俠客。
他側頭看着窗外,似是十分出神,便連錢思妍的靠近,也未曾理會。
隻是間或地拿起酒壇送到唇邊,飲下一口,再懶懶散散地将手臂垂下。
如是三番之後,酒壇終于一空。
他頗有些不耐地搖了搖,最後揚手,将它扔在了地上。tqR1
然後站起身來,一回頭,看見靜靜侯在一旁的錢思妍,透着慵懶和迷離的雙眸之中,便霍然閃現出不可思議的驚訝之色。
錢思妍原以爲他醉意之下,早忘記了自己的到來,卻不料對方訝異過後,竟是大步走過來,擡手一把掐住了她的脖頸。
那力道極大,出手又快,不給人留下任何掙紮和反抗的餘地。
錢思妍大驚。她重生之後,雖在醫術和心計上過于常人,然而畢竟隻是個閨閣女子,并不通武藝,更遑論對抗祈晟這樣一個高手。
這讓錢思妍打從心低裏有了一刻的慌亂。感覺到氣息的越來越稀薄,她隻能極力地從喉頭裏發出低聲的嗚咽,試圖喚起對方的憐憫之心。
果然,不出多久,那死死恰在喉頭上的手霍然地松了開來。空氣如潮水般湧入,錢思妍大口大口近乎貪婪地吸着,下一刻,手臂卻是一痛,竟是被人用力一扯,将整個人摔進了懷中。
是的,不是擁,不是抱,而是摔。
這近乎倉皇的力道,讓錢思妍一時間竟有些恍惚。
而就在這時,她卻聽到男子的聲音,急促地,低沉地,沙啞地,壓抑地,帶着濕熱的氣息,噴薄在耳側。
“楚傾娆,”幾乎是咬牙切齒地,他一字一句地道,“你……你竟然還敢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