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雲卿策的死,祈晟自然不會如實對外公布,隻道他誤遇庸醫,不僅不曾治好雙目,反而害了性命,就此暴卒。tqR1
之後,據說他曾親自來到汝南王府,替世子吊唁,并同雲天厲秉燭長談了一夜。
然而次日,雲天厲便請辭回鄉,想來是悲痛太甚,去意已決,無人能勸得住。
聽聞風聲的時候,初一沒有遲疑,當即來到祈晟的書房求見。
其時正是黃昏,他進門的時候,祈晟正負手立在窗前。殘陽如血,隔着窗棂投入,灑落在他的肩頭,将他挺拔俊朗的眉眼,也點亮而來幾分。
卻依舊揮不散眉心之後的那一團沉沉霧霭。
這霧霭,自打楚傾娆離去之後,就不曾散去過。
聽聞初一的腳步,祈晟沒有動,隻是淡聲道:“什麽事?”
初一遲疑了片刻,還是問道:“汝南王的請辭,王爺……打算準麽?”
雲天厲對于目前缺兵少将的大殷王朝而言,意味着什麽,初一作爲祈晟的貼身暗衛,心中自然再清楚不過。
他和他手中的定天軍,是祈晟意欲用來對抗北戎的最關鍵棋子。
自家王爺費盡心機将人從亳州請了過來,如今……難道就這樣生生地将人放走?
雖然那支精銳無比的定天軍,多半會被雲天厲留在軍中,供祈晟支使,然而,定天軍不同于普通的軍隊,是雲天厲一手調教出來的,從兵到将,無不隻認準他一人。
如若軍隊易主,軍心會當如何,可想而知。
然而祈晟聞言,神情卻依舊很平靜。他隻是徐徐地回過頭來,看向初一,雙眸如同暈染了濃重得化不開的墨迹一般,黝黑而看不見底。
他道:“心不在了,留住人,又有何用?”
初一霍然一怔,一時間,整個人竟是動彈不得。
他知道,王爺這句話,說得絕不僅僅是雲天厲。不,他說的根本就不是雲天厲,而是完完全全地指向另一個人……
于是他忽然不知該如何接口。
而祈晟卻又是淡淡地一勾唇,道:“此事,本王和他各退一步,已是最好的結果了。”
他唇邊的弧度中仿佛帶着一抹自嘲的笑,然而眼底,卻是冷的。凝固了千尺寒冰一般的冷冽,不見半點笑意。
初一回過神來,隐隐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縱然雲卿策的死,對外隻是宣稱病故,但最真實的情形,卻是如論如何也瞞不過雲天厲的。
相反,從最開始治眼疾的功虧一篑,到死後連屍身都杳無痕迹,這種種,無一不是同祈晟有關。萬千證據,都齊齊指向了他,是他一招不成,再生一計,最終奪去了雲卿策的性命。
縱然初一知道這其中有着太多隐情,但偏生那些隐情,都隻是建立在猜測之上的,根本無從拿出作爲證據。
更何況,那個時候,王爺是真真切切地動了殺意。故而以他的性子,對此既不會解釋,也不會否認。
而他口中的“各讓一步”,指的便是對于雲卿策的死,雲天厲默許了官方的說法——病故。故而作爲交換,祈晟自然也不能強行再将人留在京中。
是留不住,也是留不得。
想明白了這其中剪不斷理還亂的隐情,初一隻能沉默下來。他知道,雲天厲的離開,已然是個無解的棋局。
“屬下明白了……”他低聲道,“思慮不周,還請王爺恕罪。”
“罷了。”祈晟緩聲道。
語聲落下,卻也再沒了下文。
初一站在原地,垂在身側的手用力握成了拳,遲疑半晌,終究還是送了開去。
“王爺若無旁的事,屬下便告辭了。”沖自家主子拱手一禮,他轉身朝外走去。
“慢着。”
卻被忽然喚住。
初一心中一緊,隐隐有别樣的預感。
果然,待他回過身去的時候,便看到祈晟已然轉過身來,背身倚靠在窗棂邊。于是自窗外投入的落日餘晖,便被他盡數遮擋在外,隻餘下些許灑落進來,反而将他的面容沒入背光的陰影之中。
教人看不清,猜不透。
微揚了下颚,他睥睨着初一,神色淡然地開了口。
“東西……不拿出來?”他道。
初一心頭又是一個“咯噔”,他睜大雙眼,死死地盯住自己面前的主子。
那一瞬間,他忽然想明白了很多事。
爲何沙鷹能夠全無阻礙地從這府邸全身而退,這其中固然有他自己安排,更多的……卻是因爲面前這人的無聲默許。
是了,王爺向來明察秋毫,自己又豈能當真在他的眼皮底下,玩出什麽花樣來?
是因爲他對于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已盡數了然于胸。而他也在等,和自己一樣,等着沙鷹帶來的消息。
這是一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局。
想通這一切之後,初一徹底明白了,自己算是怎麽玩都跑不出祈晟的五指山了,便低垂下眼眸,輕聲道:“屬下自作主張,罪該萬死。”
語聲落下,已然從袖中取出一張紙條來,雙手奉于祈晟面前。
這是半炷香的時辰前,他接到的,來自沙鷹的消息。
沙鷹用了一種極爲聰明而嚴謹的辦法傳遞消息:将字條綁在信鴿的腿上,卻事先給它喂下了數量精确的毒藥,于是待到信鴿落于窗台,爲初一所覺察之後,很快便死去了。
因此,初一無法根據它返回的路線,找到楚傾娆的所在。
聽着初一交代了這一層經過,祈晟面無表情地接過紙條,打開。
便見上面寫着簡單的一行字:二十日亥時,祝州銀簪湖。
時間地點,一應俱全。
初一雙目定定地落在他的面上,幾乎有些無禮地,試圖從自家主子的面容裏,窺探出一絲半點的蛛絲馬迹來。
老實說,他心裏是有一點期待的。期待主子看到了這唯一的線索,能夠忽然改變心意,親自前去。
那将要比自己費盡口舌地解釋,要來的直接有效的多。
然而祈晟的面容如同冰琢一般,沒有半點神情的變化。
半晌後,他隻是緩緩地合攏修長的五指,将紙條收入自己的掌心。
“你這是在代替本王做決定?”他垂眸看着初一,道。
初一跟在祈晟身邊多年,對對方的一舉一動都再熟悉不過。聽聞此言,便知道他這是隐隐動了怒。便霍然變色,“噗通”一聲跪了下來。
“屬下逾矩,還請王爺責罰!”
話音落下許久,卻并沒有得到對方的回應。隻聽得一聲清脆的“嘭”,響起在耳側,卻是方才的那張小紙條,被祈晟扔在了他的手邊。
随後竟是一拂衣袖,一言不發地轉身離去了。
而初一跪在原地,卻隻覺得身心都是陣陣發涼。
他再清楚也不過,于王爺而言,什麽也不說,要比出言責罵更爲可怕。那才是真正地動了怒,非同尋常的怒意。
是在怪自己逾越了本分,貿然幹預了他同娆貴妃之間的事?
初一一時間并不能想明白。
他隻知道,這二十日之約,自己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赴了。
……
已然到了停留在祝州的最後一晚,由于貨物都已經置辦妥當,沙摩多也終于閑了下來,便尋了個沙埂坐了,從懷中摸出一把笛子來,放在唇邊。
悠揚綿遠的笛聲回蕩在空曠的大漠上,趁着如霜的月色,給整座城市平添了一種安逸甯靜之感。
楚傾娆和沙鷹,正是踏着這樣的笛音,徐徐從客棧走出來的。
一步一步來到沙摩多的面前,她面露訝異地勾了勾唇角,眉梢眼角的意思,顯然是訝異于他這樣看起來“五大三粗”的人,居然也會吹笛子。
但她卻終究沒有說什麽,隻是靜靜地立在原地,聆聽着那優美中透着幾許蒼涼的曲調。
然而沙摩多卻無心再吹。
笛聲戛然而止,他站起身來,看着楚傾娆肩頭裹着的披風,道:“你要出門?”
楚傾娆整張面容都籠罩在銀白的月華之中,眼底沒有笑意,便越發顯得冷若冰霜。
她一點頭,并不否認,隻淡聲道:“見一個故人。”
沙摩多将笛子收起,道:“我送你前去。”
“不必,”楚傾娆幹脆地回絕,“有沙鷹便夠了。”
沙摩多眼底閃過一絲失落,卻也不再多說什麽,隻道:“路上小心。”
那一刻,楚傾娆覺得他特别像一隻被主人拒絕帶出門的大型犬,頗有點可憐巴巴的意味,便笑了起來,道:“放心,子夜之前必定回來,不會耽誤明日的啓程。”
沙摩多還想再叮囑她兩句,卻有覺得這樣也許會顯得自己很婆媽。于是欲言又止一番,最後隻點點頭,什麽也沒說。
楚傾娆便轉身沖着沙鷹一個示意,在她的扶持下,朝馬廄走去。
看着兩人兩馬踏着銀沙,消失在月色盡頭,沙摩多重重地歎了口氣,恨不得給自己一耳光:強硬一點不行嗎?臉皮厚一點不行嗎?這黑燈瞎火的,萬一人走丢了,路上遇着什麽麻煩,可如何是好?
想了半天,他收回了自己這些真正稱得上婆媽的思慮,重新在沙埂上坐了下來。
他決定了,在這裏等一等。若是過了子時人還沒有回來,自己就去找她。
……
銀簪湖,位于祝州西側八百米處,因爲形狀如同一根簪子,且在月色之中,湖面會反射粼粼的銀光,故而得名。
楚傾娆和沙鷹勒馬停在湖畔的時候,遠遠地,便看見了一道人影,負手而立。
聽聞動靜,他回過身來,精緻如畫的面容上,那張銀面便同月華,和銀沙混在了一處,反射出近乎璀璨的光芒來。
卻不是初一,或者什麽别的人,而是……葉驚塵。
“别來無恙啊,師妹。”他勾起薄唇,露出一個傾國傾城的笑。言語間足尖一點,便已經來到了近前,輕輕落下。
近了些,楚傾娆這才看清楚,他穿的并不是自己最初以爲的白色衣袍,而是明麗得近乎刺眼的金色,隻因和周遭鋪天蓋地的銀白混雜在一起,故而不易辨認。
然而見了他,楚傾娆卻一點也沒有“别來無恙”的感慨欲望。畢竟二人上一次的來往,還是這葉驚塵對自己霸王硬上弓未遂。
所以自那之後,她就将自己還有師兄弟的這個的事實一股腦地抛在了腦後。
故而她隻是不鹹不淡地哼了一聲,敷衍道:“師兄來此有何貴幹哪!哦當然,你不想回答也可以不說,反正我也不是真心想知道。”
聽了她這番挑釁的話,葉驚塵掩藏在銀面之下的鳳眸,卻反而稍稍彎起。
他擡起一隻素白而纖細的手,在銀面上細細輕輕摩挲着,口中盈盈笑道:“師兄千裏迢迢過來,自然是有重要的消息,要告訴你了。”
楚傾娆“呵呵”一笑,道:“那真是辛苦你了,不過抱歉,不管你說什麽,我都沒興趣。”這人一百年不出現,一出現就“好心”地給自己帶消息?這未免也太把自己當傻子糊弄了。
說完之後,她甚至不等對方的答複,已經提着馬缰,掉頭準備離開。
至少是裝個樣子離開……先把這人忽悠走了再說。
然而身後響起的聲音,卻依舊從容不迫,不疾不徐。
“關于鎮南王的消息……師妹也不想知道?”
楚傾娆提缰的動作霍然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