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口破破爛爛的漢語,一聽就知道出自何人。
楚傾娆扶了扶額,十分無語地回過頭去,便看見一人一馬飛快地朝着這邊奔來,因爲跑得太快,連帶着身後都給掀起了一大片沙塵。
巴斯瞬息之間已經他們面前勒馬站住了。他擡手一指楚傾娆,憤然譴責道:“你這個狡詐的妖女!你……你要把主人奸騙到哪裏去?!”
楚傾娆差點沒一口血噴出來,趕緊道:“奸騙是個什麽鬼!要騙也是拐騙好吧?!”
“好哇,我就知道,你早已蓄謀不軌!”巴圖立刻炸毛,“看吧,你終于承認自己的陰謀了吧!”
楚傾娆:“……”她發現自己居然有點慶幸,這次對方總算正确地說完了一個句子,沒再冒出讓人驚悚的形容詞來。
沙摩多見狀,便皺了皺眉,出聲制止道:“巴斯,你對楚姑娘太無禮了。”
巴斯聞言登時玻璃心了,重重地“哼”了一聲,剛開口吐出幾個字的北戎語,就又被沙摩多打斷。
“以後在楚姑娘面前,說漢語。”
“主人,你才認識她幾天,就處處護着她!”巴斯撇撇嘴,瞪了楚傾娆一眼,道,“你可知道她多麽刁蠻多麽殘暴嗎!昨日我爲了不讓她下馬車,都被她打得不舉了!我……”
“等等……”楚傾娆越聽越不對,趕緊截斷話頭,道,“我昨天是切你後頸來着吧,怎麽還能給打得不舉了?這位置不對吧?還有,‘殘暴’這個詞是不是稍微重了點……”
“哼,你還不承認!”巴斯霍然一掀衣擺,道,“鐵證如山,就讓你看個清楚!”
喲,都會用“鐵證如山”了,詞彙量增加不少啊。不過,這走向是不是有點不太對……
就在楚傾娆震驚地以爲她要脫褲子的時候,卻見對方忽地一擄袖子,把一截小細手臂露了出來,嚷嚷道:“看,都青紫了,舉不起來了!還說不是不舉!”
楚傾娆:“……”tqR1
她感覺自己實在有點無話可說了,隻能默默無語地轉向沙摩多。而沙摩多向來平靜無波的面容裏,竟然十分難得地翻出了一點紅色來。
顯然是覺得,在一個姑娘家面前解釋“不舉”這個詞的意思,到底還是重口味了一點……
楚傾娆見他既然害羞了,便看向巴斯,認真道:“‘不舉’這個詞你用得不對,那不是指你的手舉不起來的意思,而是指……”說着,沖對方某處擡了擡下巴,道,“你胯下那小兄弟站不起來了的意思。”
巴斯愣了足足五秒鍾,才霍然明白過來對方話中的意思。
意識到自己被對方用言語赤裸裸地調戲了之後,他的臉,開始了明顯的由白轉紅的變化。
最後抖着指尖指着楚傾娆的,一臉羞憤地道:“你你你……卑鄙!無恥!下流!”
然後一提馬缰,調轉馬頭跑開了……
沙摩多神情複雜地轉頭,看向身後的楚傾娆。楚傾娆十分無辜地沖他聳聳肩,道:“我是本着嚴謹的态度,向他普及漢語啊。”
話音落下,自己卻已經“噗”地一聲笑了出來。
沙摩多越發無言,隻能嘴角微微顫抖了一下。但很快,他回轉了頭,在楚傾娆略有點誇張的笑聲裏,道:“這麽多天了,你還是頭一次大笑。”
身後的笑聲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女子懶懶散散的聲音,較之平日,卻多了幾分沉穩。
“誰不想大笑,”她道,“可也找得到理由才行。”
沙摩多心頭微微一動,如同被一根針細細地紮在了最爲柔軟的地方。
他張了張嘴,試圖說些什麽,彼此心照不宣的安慰也好,陪她裝傻的笑笑也罷,總歸應該有所回應才是。
可他發現自己太笨拙了,竟連一個字音也發不出,隻是沉默着低垂了眉眼,顧左右而言他。
他道:“巴斯幼時被人虐待過,是我把他從火坑裏救出來的。所以從他從小就很沒有安全感,對我過分依賴,總覺得出現在我身邊的任何事物,都會對他造成威脅。”
楚傾娆擦了擦方才笑出了眼淚,眼神也變得平和起來。
她道:“沒事,我又不會真的跟他計較。”頓了頓,聲音裏帶了點笑,“再說了,我也不會給他帶來任何威脅。”
她說這話,原本是爲了寬沙摩多的心。這一點,沙摩多同樣明白。
可不知爲何,聽了這話,他心頭不僅沒有半分釋然,反而隐隐地有些……失落?
不會成爲威脅,也就是說不會長久地出現在自己的身邊。
這個道理,他自然是懂的。
可人偏偏就是如此,道理都懂,某一部分的感情,卻固執地并不肯受理智的支配。
就好像當年那個在自己身邊昙花一現,出現又離開的女子一樣,她也不會長久地停留,終歸也不過似鏡花水月一般,稍縱即逝。
沙摩多心中忽然騰起一股沖動。他想要試一試,将對方挽留下來。不論她會以怎樣的身份,怎樣的原因,留在自己身邊。
低聲地,他看着馬蹄在沙地裏留下的足印,道:“楚姑娘,你可還記得……曾問過我爲何要救你?”
楚傾娆沒想到她忽然提這茬,便也擡起頭來,看向自己面前寬闊的背脊,道:“是有這麽回事來着。”
沙摩多雙手用力握緊缰繩。回憶一段被塵封依舊的記憶,就好比将原本結了痂的傷口重新撕開一般,那疼痛沉澱了太多的歲月,甚至比第一次受傷的時候,更加深重。
然而他天真而笨拙地覺得,若能以此打動她,動搖她,便也值了。
更何況,那些事情在心中深埋了太久,他從不曾對人提起,近乎腐壞糜爛。也是找個人一吐心聲的時候了。
慢慢地,他道:“其實我會救你,是因爲……你的模樣,很像一個人。”
楚傾娆聞言當即皺了眉。她腦中第一時間浮現出的竟然是錢思妍,尼瑪這人不會跟那碧池有什麽瓜葛吧?
然而沙摩多卻又道:“其實也不是完全一不一樣,隻是眉眼……尤其相似。每每看到你,我便會想起她來。”
楚傾娆默默地松了口氣,聽對方的語氣中帶着明顯的黯然,便道:“她……現在在哪裏?”
“死了。大病而亡。”沙摩多的聲音突然又變得很平靜,平靜得近乎刻意,“若是按照你們漢人的說法,想來早已走過黃泉路,度過忘川河,飲下孟婆湯,過了奈何橋……忘記了前生所有的不快吧。”
楚傾娆默然半晌,也不知道怎麽安慰他,便隻能低低道:“人死不能複生,你的妻子……呃,或者是未婚妻,若知道你還對她如此不能釋懷,想來也不會高興的。”
誰料她話音剛落,便見身前的人原本低垂下來的腦袋,霍然擡了起來。似是在看向頭頂碧藍如洗,萬裏無雲的天幕。
于是沙摩多的聲音,便也猶如塞北的風一般,有些飄渺。
“她不是我的妻子,也不是未婚妻,”他緩緩地道,“她是……我的母親。”
什麽?!
沃特?!
納尼?!
等等等等……楚傾娆簡直懷疑自己的耳朵發生了基因突變。
所以說,他救自己……是因爲自己長得像他媽?!
這如此詭異的結論讓楚傾娆都要忘了陪沙摩多一起沉浸在悲痛之中,不,她其實是很悲痛的!被一個比自己大的人當媽看,換誰不悲痛欲絕啊!
她百分之百地相信沙摩多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比銀子還真!否則誰如果拿“你長得真像我媽啊”這種句子去找姑娘搭讪,絕壁是腦抽了好吧?
而正當楚傾娆雙眼睜大,嘴角抽搐,心裏悲痛的時候,沙摩多又以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的姿勢開了口。
“她是……我的繼母。”
驚吓過度的楚傾娆,這才霍然松了口氣。
雖然她知道在對方追憶往昔的時候這麽吐槽不太好,但是……你特麽能一口氣把話說完麽?!
而沙摩多自始至終背對着她,顯然沒有意識到自己身後的人,一個心已經經曆了一場過山車運動。
他緩緩地道:“她雖然從不怪我,可我知道,她因爲心内愧疚,積郁而亡。她不愛我的父親,卻又對他心懷感激。”
楚傾娆被他這番話勾起了一點好奇心,聽他的聲音也平靜穩定了一些,便試探着道:“感激?”
“是,”沙摩多道,“她不是北戎人,是從中原流落到北邊,被我父親救了下來。”
他的話說得很平淡,聽不出什麽感情,而楚傾娆卻心都一動,終于明白了,爲何他同自己素不相識,卻要将自己救下,還是如此費心費力地救下。
他大概有些把自己代入成了那個女子吧。畢竟這經曆,委實有些相似。
知道這一切之後,楚傾娆反而放下心來了。至少他沒打算把自己養白白了賣去青樓呃……
然而當她準備說些什麽安慰一下對方的時候,沙摩多卻又道:“我隻是想找個人說說話而已,僅此而已,你不必說什麽安慰我。畢竟已經過去這麽久了。”
楚傾娆便閉了嘴。心裏也知道,旁人的安慰根本沒用。
能戰勝一切痛苦的,隻有自己的心。
就好像她自己接下來,需要經曆和撫平的一切那樣。
……
而就在楚傾娆盤桓在祝州城的時候,大胤宮中,卻發生了一件震驚朝野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