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未亮,卻也已經有了微微放出明光的勢頭,不負夜色一般黑如幕障。
錢思妍從馬車中徐徐走下的時候,足下還有些微微發顫。以至于雙腳落地之後,便當即在車邊狠狠地晃悠了一下,險些栽倒。
多虧了赫連烽及時從車内伸出手來,将她纖細的手臂用力握住。
“妍兒,抱歉……我……”有些歉疚地,他面色微紅地看着她,神情欲言又止。
昨夜自己如同中了邪一般,幾乎全然失控。待到清醒過來之後,已經不記得二人之間有過幾次歡好了。
顯然對于如此嬌弱的她而言,到底是太急了些……
“赫連大哥無需自責,昨夜之事,本就是你情我願。”卻被面前的女子淡聲打斷,她眉睫低垂,道,“你放心,我不是不明事理之人。此事絕不會對外人提及一字,日後,也不會再做糾纏。就當是……給彼此留下一個念想吧。”
赫連烽一路上,原本還暗自想着要如何對她負着個責。
誰料,對方如此善解人意,竟不需要他做任何事。
赫連烽雙手握緊了拳,半晌後,啞聲道:“可你如今……”
他隻知道,面前的女子尚還是處子,卻是在自己的手中,失去了清白之身。而一個失去清白之身的女子,日後又該如何立足?
卻不知,以錢思妍對藥理的精通,縱然讓自己做一千一萬次處子,都決然不在話下。
錢思妍看出了他的心中所想,便輕輕搖了搖頭,哀歎道:“赫連大哥,我隻是……不想讓你進退兩難而已。”
赫連烽怔住。
不得不承認,她說得沒有錯。
畢竟以二人的身份,以及所處的境況而言,阻礙重重,若要在一起,決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而于他而言,首先無法違背的,就是祈晟。
故而他隻能低下頭,深深地沉默了下來,心中暗恨自己堂堂大好男兒,竟然連自己深愛的女子,都無法留在身邊。
而一側的錢思妍将他的神情收入眼底,便也不再留戀,隻緩聲:“赫連大哥,天……要涼了,還請早些回府吧。”
說着,欠身沖他一禮,便轉身離去。
看着小門在自己面前輕輕掩上,赫連烽雙眼已經有些泛了紅,卻終究隻能長歎一聲,返身回到了馬車中。
而一門之隔的錢府院内,錢思妍依靠着門闆而立,原本眼底含淚,楚楚可憐的模樣,一點一點地退散了幹淨。
她轉過頭去,淡淡地看了一眼把門的小厮,道:“此事不得走漏半點風聲,否則……老爺會選擇維護誰,你應該很清楚。”
她的聲音裏并沒有太多的威脅意味,甚至唇角還帶着三分含而不露的笑意。然而那小厮卻已經吓得抖了三抖,忙點頭稱是。
“去吧。”
錢思妍屏退了小厮,于是整個院子裏,便隻剩了她一人。
擡起一隻纖細的手,緩緩地撫摸上自己的小腹,輕輕按了按。她唇角的弧度,終于再不加掩飾,變得明顯起來。
雖然隻有這一夜的機會,但她已經撩撥了那赫連烽許多次,究竟有多少次,自己也記不得清了。
應當……不會出什麽差池了。
……
楚傾娆在床榻上躺了三天,終于覺得自己這個身子,開始漸漸地變得中用了起來。
于是第四天,當沙摩多照舊推門來到房内時,便驚訝地發現,原本應該老老實實仰卧着的女子,正披着被衾,懶懶散散地盤腿坐在床上。
他皺了皺眉,道:“大夫說了……”
楚傾娆接口道:“大夫說不能下床,我這不是在床上麽?”
沙摩多:“……”明明就是有哪裏不對,可爲什麽就是說不出是哪裏有問題……
正當他立在原地,聚精會神地思考漢語之博大精深的時候,巴斯端着一碗藥走了進來。
他對楚傾娆存在着一種莫名的敵意,見她居然坐起來了,便從鼻孔裏發出一聲“哼”,道:“咱們主人爲了救下你這條小命,不知道惹出了多少禍事!你倒好,自己都不把自己當回事!”
沙摩多皺皺眉,怕他再說漏了嘴,正要阻攔,卻聽“碰”地一聲,卻是巴斯把藥碗擱在了床邊的桌幾上。力道之大,藥汁幾乎都要濺出來了。
楚傾娆有些不明就裏,卻也不至于和這麽個小少年過不去,再說了,巴斯雖然語氣不善,但這幾天照顧自己的任務,絕大多數,還是由他來完成的。
故而她隻是懶懶一笑,拿過藥碗,不僅沒還嘴,還特爽朗地道了聲“謝啦”。tqR1
不料對方竟然如此“厚顔無恥”,巴斯瞪圓了眼,一扭頭,風一般刮出了門。
于是房内又隻剩了楚傾娆和沙摩多二人。
沙摩多看着她,慢慢道:“他也是被我寵壞了。”仿佛是在爲巴斯的出言不遜做着解釋,又仿佛是在安慰楚傾娆,怕她心裏不快。
“沒事。”楚傾娆低頭輕輕吹了吹藥碗,然後輕輕啜飲了一口,卻是一臉的不以爲意。
試了試溫度,見可以下肚後,便又頗爲豪放地一仰頭,喝烈酒一般地,一飲而盡。
雖然不是第一次見對方這麽喝藥了,但沙摩多還是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不是說,漢人女子都十分溫婉賢淑,婉約秀氣的麽?爲什麽和說好的不一樣……
而那廂楚傾娆把藥碗擱下了,又擡起衣袖擦了擦嘴角,然後她維持着盤腿的姿勢,仰頭看向沙摩多,忽然道:“‘不知道惹出了多少禍事’是什麽意思?”
話中所指,分明還是方才巴斯一氣之下說出的話。
沙摩多沒想到對方還惦記着這茬,心裏卻并沒有太多的訝異。通過這幾日的相處,他依然漸漸看出,這個女子雖然看似大大咧咧,懶散随意,仿佛對什麽都渾不在意。
但實則,卻極爲敏銳和細緻。許多事,她不是不知道,隻是假裝不知道而已。
在腦中慢慢地想了想,他覺得既然已經上了一條船,似乎也并無隐瞞對方的必要了,便如實道:“王大夫,是我親自去請的。”
這話說得眉頭沒尾,但楚傾娆一聽就明白,知道一個北戎人出現在熱鬧市集中,帶來的會是怎樣的後果。
當即瞪大了眼睛,道:“你都極有可能身份暴露了……居然還這麽安安心心在客棧住着?”
沙摩多正色道:“王大夫說,你不可下床。”
楚傾娆扶額。
她真不知道這個時候自己是該感動呢,還是該誇他心底實誠呢,還是該罵他死腦筋了。
“沒事,我已經可以下床了!”她當即作勢要下床,口中道,“此地不可久留,咱們趕緊走!萬一官府來人查起來可不是鬧着玩的!”
好吧,她這麽說其實也是有點私心:萬一自己也被一起逮着了,身份肯定會跟着暴露。
一想到可能重新回到京城,見到祈晟……呵呵想你大爺啊!滾犢子!
而就當楚傾娆奮力地清理着腦中的思緒,并同時下床時,沙摩多已經上前一步,阻止她道:“楚姑娘,不可,大夫說……”
“大夫你妹啊,”楚傾娆道,她現在覺得自己腦仁都開始隐隐作痛了,“這樣吧,你在馬車上搭個床,我躺着,也算‘不下床’了是不是?”
沙摩多靜靜地站在遠處,皺眉。
楚傾娆之前的那句“大夫你妹”,已經遠遠地超出了他的漢語能力範圍,而後面那半句話,依舊是“雖然覺得哪裏不對,但還是無法反駁”……
于是半晌後,他隻能點了點頭。
畢竟心裏也知道,以自己的身份,以北戎和胤國現在的關系,萬一事發,的确不是鬧着玩兒的。
隻不過與此同時,他也在心裏暗自下定了決心:回到北方之後,一定要重新鞏固一下自己的漢語水平……
……
于是,在楚傾娆的奮力催促下,沙摩多便帶着自己假冒僞劣的商隊,重新出發,離開了人潮繁多的泸州,往北邊而去。
看着寫着“泸州”二字的城門在視線中漸漸走遠,楚傾娆躺在馬車裏,才終于松了口氣。
——是的,沙摩多當真連夜請人改造了馬車,生生地在裏面添上了一張窄窄的床。
但與此同時,他的商隊原本就十分簡單,隻有這麽一個坐人的馬車。
于是現在的情形就是,一方小小的馬車裏,楚傾娆躺着,沙摩多坐着,兩人大眼瞪小眼無聲地對視着……
而沙摩多這人,似乎對沉默這種東西是十分習慣的。
如一口鍾般,他沉默地坐于車内的陰影之中,随着颠簸微微地晃動着。神情卻是一如既往的平靜無波,顯然根本沒有覺得哪裏不自在。
而楚傾娆生性就不喜靜,加上有個念頭,總是在腦中來回穿梭着,于是整個人也無法徹底平靜下來。
在那不倫不類的床榻上扭了好一陣子,她終于忍不住,轉向沙摩多道:“那個……我們回北方的時候,會經過你撿到我的那個地方麽?”
随着她聲音的響起,沙摩多也擡眼看向了她。
然後他緩緩啓口,無情無緒地道:“不經過。”
楚傾娆:“……”
沉默半晌,又不死心地道:“能繞個道去那裏看看麽?”
沙摩多雙眸如同最幽邃的湖泊,于陰影中無聲地凝視了她一會兒,道:“你是在想着,你死去的那個朋友?”頓了頓,補充道,“或者是……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