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極淡,淡到仿佛事不關己,仿佛那個在夢中不自覺落淚的,根本不是自己。
沙摩多靜靜地看着她,也不欲出言拆穿。
他隻聲音平平地道:“大夫說,你需要靜養,不得下床。”
楚傾娆覺得這一幕有些似曾相識。上一次自己醒過來的時候,他好像也是如此這般,無情無緒地對她訴說着病況,除此之外,再沒有多問什麽。也不知是太過淡漠,還是好奇心太不旺盛。
隻不過,一個如此心地善良,且不愛管閑事的好人,居然讓她給碰上了?總覺得有點不可思議是怎麽回事……
楚傾娆聞言,禁不住重新轉過頭去,眯眼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
沙摩多身形魁梧,手腳颀長。面目分明有如刀削,卻極少會有表情。一雙琥珀色的眼眸看似深邃得讓人無法探究,然而細細看去,卻隐隐能捕捉到幾許銳利的光芒。如同草原上展翅翺翔的蒼鷹,一聲長啼之後,便稍縱即逝,杳無痕迹。
區别于中原人的骨骼身量,讓他比起尋常本土男子,亦要高出許多。一言不發地立在原地,便好似一座高高大大的鐵塔,即便什麽也不說,什麽也不做,都能給人帶來沉甸甸的壓迫之感。
我去,居然還長得不錯!身材也是杠杠的!
哦尼瑪,她越發覺得自己是要被賣去青樓了……
發了一場熱之後,雖然身子依舊虛得厲害,但卻有一種泡過溫泉蒸過桑拿一般的奇妙的清醒感覺,隻覺得腦子都跟着清醒了不少。
于是楚傾娆決定,是時候弄清楚自己的處境了。
故而她微微挑眉,沖對方道:“爲什麽救我?”
沙摩多看着她,眼中無波無瀾,隻是微微抿了抿唇,最後卻道:“我自有我的理由,但不能說。”
楚傾娆啞然了。
她萬萬沒想到,對方給的居然是這麽個如此實誠的答案。
而這時,沙摩多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一般,又道:“你不必擔心,我沒有惡意。等你好了,可以自行離開。”
楚傾娆這下皺起了眉。
一個如此心地善良,不愛管閑事,且肯拿出大把銀子花錢救人的好人,居然讓她給碰上了?這運氣,放在現在買彩票都能中五百萬了吧?
但楚傾娆可不是個相信運氣的人。
凡事皆有因果,皆有迹可循,這才是她一直笃信的道理。
故而她又道:“我能再問你一個問題麽?”
沙摩多神色不變,“但講無妨。”
楚傾娆調整了一下姿勢,仰面躺在床上,朝他更大幅度地側過臉去,以便于将他面上的表情更清楚地收入眼中。
她道:“你們北戎人……爲什麽要來這裏?”
沙摩多淡淡道:“行商。”
楚傾娆哼笑一聲,故意稍稍将音調拔高了幾分,道:“看你剛才那麽實誠,還以爲是個凡事都實話實說的老好人,看來倒也并非如此呢。”tqR1
沙摩多眉間一斂,卻不說話。
以他的身份,本就不是善類,又怎會當真凡事都實話是說?隻不過,是在某些特殊的事情上,有着自己的執念,不肯讓任何一點謊言或者虛假,玷污了而已……
見他沉默,楚傾娆反而越發咄咄逼人地道:“我這幾天雖然病歪歪的,但也不糊塗。你們這夥人,雖然是打着商隊的旗号,并且找了不少漢人來充數打掩護,但真正的商隊,誰沒事專撿刁鑽的小路走,好像生怕碰見人似的?”
一口氣說完了這一席話,楚傾娆自己都愣了一下:嘿,她恢複得不錯啊,都能這麽滔滔不絕了!
看來她從前世帶來的精神已經沒什麽問題了,唯一的問題,就是等這個受了不少摧殘的身體趕緊好起來了。
而沙摩多聽完她的話,卻依舊是沉默。隻不過他向來“烏雲罩頂”的眉心,此刻也隐隐多了些許溝壑。
他原本就生得有些吓人,這神情若是讓小朋友看去了,沒準又要吓得屁滾尿流……
但楚傾娆卻從中看出了端倪:看來自己的猜測,并沒有錯。
沙摩多漠然半晌,沒有接下她的問題,卻道:“你想說什麽?”
楚傾娆偏頭看着她,勾起唇角,淡淡一笑,道:“我想說,你們自然不是來行商的,而是……來打探大胤地形的。我若猜的沒錯,你那個随身攜帶的小箱子裏,此刻早就裝滿了羊皮圖紙吧?”
沙摩多眼眸驟然眯起,原本一直隐匿在沉沉黑眸中的銳利光芒,便霍然顯露出來。他沒想到,這個女子在病弱之時,尚能留心觀察到如此之多的事情,甚至連羊皮圖紙的位置都已經精準無誤地猜到。
他們此行乃是微服而來,混迹在商隊之中的随從,也不過百餘人。如若當真在大胤的地盤上走露了風聲,還人贓俱獲,其結果是不可設想的。
他思緒萬千,然而聲音卻依舊平靜無波。
“你該知道,這些話你一旦說出口,也許就走不了。”之所以加上“也許”二字,是因爲此情此景,倘若換了第二個人,此刻恐怕早已死在了他腰間的長刀之下。
可是當他凝神看向那個即便虛弱無力,卻依舊淩厲逼人的女子時,對方仰面躺在床榻上,身形單薄得連被衾下的弧度都是如此的平緩,像極了許多年前,那個纏綿病榻許久後,脆弱如紙的女子。
那個時候,她也是這般,虛軟無力地隻能側過頭來看他。
可她卻依舊能沖着他勾起嘴角,露出一個吃力的笑。
她操着一口漢語,對他道:“那夜之事,我……從未怪過你。你不要自責……不要自責……罪孽就讓我一人承受,你……勿要以我爲念……”
他知道,她說這番話的時候,是想要伸出手來,輕輕觸碰他的。
可是她卻已經全無力氣,倘若那麽做了,或許便連這番臨終遺言,也再無法說出口了。
于是,她便當真如自己所說的那般,沒有食言——她将他們之間最隐秘,最見不得人,甚至在旁人眼中可稱得上是肮髒悖德的秘密,帶進了墳墓。
卻留給了他終其一生,也無法釋懷的自責。
正因如此,面對着楚傾娆這張臉,他動不了殺念。即便這兩張面容并不是全然一樣,甚至相似的地方并不多,可他卻很奇妙地,能夠沖這個女子身上,看到那人當年的影子。
故而說出以上那番帶着點威脅意味的話之後,沙摩多的内心,實則是有些矛盾的。
一面是家國大業,自己不得不去完成的榮辱使命;另一面是兒女私情,他不動聲色地深埋于心從來無法對人提及的過往情愫。
可楚傾娆聞言,卻是豁達一笑。
“那正好。”她一雙明眸看着他,熠熠生輝,并無半點病患中人的模樣,“反正我也不想走,不如,你就帶我去北方吧。”
沙摩多一雙深眸微微長大,神情有些訝異。
這個女子的行事作風實在太過奇險詭谲,每一步都出乎了他的意料。
這顯然是個不同尋常的女子,也是個……别有故事的女子。否則一個人尋常之人,如何會主動提出背井離鄉,遠遠地離開自己所熟悉的一切?
而那廂楚傾娆仍在道:“你看,我都知道你罪不可告人的秘密了,可是萬萬也不能留了。但是,你既然都廢了功夫把我救活,又重新殺了也太折騰了不是?那不如就把我帶在身邊,時刻盯着,我就沒法兒向别人高密了,對吧?”
她說這話的時候,眉梢眼角無不是帶着濃墨重彩的笑意,顯得有些沒心沒肺的模樣。
然而終究是……太過刻意了些。
沙摩多短暫的訝異之後,眼底已經重新歸于沉靜。
“我答應你。”他道,“隻要你保守秘密,我可以帶你北上。”
“成交!”楚傾娆登時笑彎了眼。
沙摩多又看了她兩眼,回想起那些被大夫重複過多次的病情:中毒,滑胎,滿身是傷,精神受到了極大的刺激……
心裏頭一次地有了沖動,想問她究竟經曆過什麽。
但遲疑半晌,卻終究沒有開口,隻是忽然轉身,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房内。
楚傾娆:“……”
對方這種詭異地結束對話的方式,讓楚傾娆禁不住在原地抖了抖嘴角。然而仰頭看着頭頂花紋樸素的床帳,她原本含着懶散笑意的眸子,卻是一點一點地冷了下來。
合上眼眸,無聲地吐出一口氣來。
正此時,她卻聽見外面想起了北戎語,聽聲音,是那個跟在沙摩多身邊,叽叽喳喳話格外多的小随從。
好像是叫巴斯來着。
想到巴斯,她就忍不住想到和他頗爲相似的初一。然後,便想到了自己的小跟班。
沙鷹……
有關她的最後一次記憶,還停留在那夜燃燒着熊熊烈火的普會寺外,自己吃力地将她小小的身子帶出了圍牆。
再然後……便什麽也沒有了……
歎了口氣,楚傾娆是真的想念那個無所不能,十分好使的小丫頭了。也不知道她現在究竟在哪兒……
……
初一找到沙鷹的時候,對方小小的身子正立在床邊,收拾着包裹。
初一一驚,趕忙上前,道:“你……你要走?”楚傾娆杳無蹤迹,沙鷹自然也不肯再回那個死氣沉沉的昭陽宮,便暫住在了鎮南王府中。
聽見初一進來了,她頭也不回,隻道:“我要去找主人。”
楚傾娆和王爺鬧掰了,她也飛快地改口叫“主人”不叫“娘娘”了,倒真的是主仆一條心。
是了,以她的身份,在府裏這麽些天,怎麽可能不知道錢思妍那位祖宗惹起來的那些風浪?
更何況,現在府中上下雖不敢明說,但人人都知道,那錢小姐,已經在王爺房裏過過夜了!
見對方一張水蜜桃般的紅潤小臉上,卻寫滿了決絕的模樣。這顯然昭示着,等找到了楚傾娆,是别指望她會幫着王爺說好話,沒帶着人跑得更遠更快就是奇迹了。
初一略爲覺得頭疼,忙上前将她的手按住了,道:“等等,你先别急!我來找你,就是爲了這件事!”
沙鷹不說話,隻是轉頭看向他。
大抵沒了楚傾娆,她護主心切,連裝可愛的心思也沒有了,徹底恢複了本性。雖然仍舊穿着青蔥色的小短衫,一副稚嫩孩童的打扮,可那雙圓圓的大眼睛,再沒了往日水靈萌動的神情,而是冷冷的,如同被冰封了的湖泊。
雖然早知對方不是吃素的,殺起人來比自己還幹脆利落,但驟然見到這樣的沙鷹,初一還是覺得有點不太習慣。
他愣了一下,竟是本能地縮回了手去。過了半晌,才道:“我不是攔你去找娘娘,隻是,你若找到她,替我帶句話……行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