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葉驚塵卻跟個沒事人一樣,一拂衣袖,在她的旁邊翩然而坐。
擡手将桌案上,錢思妍還未及飲下的那杯茶水輕輕拿過,啜飲一口,才淡聲啓口道:“若不是顧忌着你這張臉是假的,這一耳光,可就沒有這麽簡單了。”
言語間,他薄薄的唇角微微上揚,勾出一抹兼具了張揚與清冷的弧度。仿佛包含着些許嘲弄,卻更好似根本不屑于嘲弄。
短暫的怔愣之後,錢思妍也很快回過神來。
眼底的驚訝漸次褪去,她徐徐收了手,看着對方輕歎一聲,道:“我爲公子做了那麽許多,連女子最爲重要名節也可以棄之不顧,不想到頭來竟得了個二廣,公子……果然是天下第一涼薄之人啊。”
話雖如此,但她婉轉如莺的聲音裏,卻沒有半點哀怨之意,反而是帶着笑的。
聽她主動提及那夜之事,葉驚塵手中一個用力,于是隻聽“碰”的一聲脆響,卻是那原本被他握于玉白指尖上的玉制茶杯,頃刻間四分五裂,散落在地,幾乎成了齑粉。
這一聲脆響,回蕩在夜色之中,顯得格外刺耳。歸于平靜之後,又襯得這一片天地,死寂一般的靜谧無聲。
半晌後,葉驚塵的聲音再度響起。那從容婉轉的語調,聽來格外平靜,卻兀自蘊藏着一股名利的不悅之感。
他竟是笑了一聲,道:“錢思妍,你竟然還有臉……跟我提那晚的事?”
從口中吐出的每一個字,都似他手中慣常用的那薄薄的銀镖,淬了毒,帶着足以取人性命的殺意。
然而錢思妍聽聞此言,神情卻依舊如常。
若無其事地,她擡手拿起酒壺,重新給自己斟了一杯茶,口中道:“原來公子竟是在爲此事生氣?卻又是何必呢?一切,難道不都是按照着公子的意願,在進行麽?”
葉驚塵一張銀面湧動着霜雪一般的流光,那流光同刀鋒上的寒芒是同樣的色澤,是一種銳利得近乎不加掩飾的盛氣淩人。
不言不語,整個人卻仿佛早已化身爲一把尖銳的刀,處處都是畢露的鋒芒。
錢思妍不禁想起不久之前在祈晟房中的情形。tqR1
祈晟的憤怒,如同黑雲壓城,甲光向日,是一種暗湧着的,不形于色的波瀾暗湧。
而面前這人卻全然不同。
他的喜怒哀樂,從不加掩飾。無論是輕蔑也好,嘲諷也罷,憤怒亦然,即便是隔着一層遮掩住面容的銀質面具,但一發一絲,舉手投足,頭已經毫不掩飾地将自己最真實的情緒展露于人前。
不是他不會掩飾。而是骨子裏太過驕傲了,故而根本不屑于如此。
錢思妍看着自己手中的玉杯,蔥白的指尖輕輕搖晃,連帶着杯中的茶水,也蕩漾起的輕微的漣漪。
半晌後,她露出恍然一般的神情,輕笑道:“哦,我知道了。公子是怪我傷了你心愛的娆貴妃?”頓了一頓,她春狡辯的笑紋隐隐擴大,道,“實則此事……我也是爲了公子啊。幫公子除掉了她和别的男人的孩子,公子難道……不應該高興才是麽?”
那天夜裏,按照原定的計劃,錢思妍需要做的,是在适當的時候将楚傾娆帶走,藏匿起來。然後等祈晟身中媚藥,出現在小木屋的時候,僞裝成她的模樣,和他一夜纏綿。
他們二人各有其目的,故而這無疑是一個雙赢的合作。
故而哪怕葉驚塵已經漸漸地感覺到,這個錢思妍心思多,已經漸漸地變得不好控制,卻依舊選擇相信她。
隻因如若事成,她會借此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她沒有理由不配合。
然而讓他如何也不曾想到的事,錢思妍的确成功完成了自己的任務,甚至在關鍵時候主動出來挑撥離間,火上澆油,成功地惹得楚傾娆和祈晟失去了平心靜氣解釋的機會,最終徹底走向決裂。
但她卻擅自改變了整件事情的劇本——她并沒有真正親自替祈晟纾解媚藥,而竟是把楚傾娆本人,扔給了他。
雖然從客觀上來說,這件事讓祈晟于神智不清楚間,強迫了楚傾娆,并親手扼殺了自己尚未成型的孩子……從而,使得二人之間裂紋更深。
他應當是樂見其成的。
但葉驚塵卻不得不承認,自己是有私心的。
理智總是告訴他,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更何況,“複國”二字,之于他而言,幾乎等同于整個生命的重量。
家國,尊嚴,甚至是對于一個男子而言最重要的東西……他已經爲此失去了太多太多,多到常人無法忍受,不可想象。
可他到底還是挺了過來。
故而在他剩下的生命之中,活着的目的,便該隻有一個。爲此,犧牲再多,付出再多,也不值一提,不足爲惜。
然而意識之中,卻始終有什麽,在隐隐動搖着理智。
他不想傷害楚傾娆,不想傷害這個自己從幼時起,就常常悄然凝眸注視的小師妹。
即便他也知道,這不可能。
仿若宿命一般,她注定是一顆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棋子,無論是在梓國亡國之前,還是之後。
低眉斂目,将眼底的情緒不着痕迹地遮掩起來。及至重新擡起眉睫之時,葉驚塵的神情又恢複了平素的那種清傲和漫不經心。
“你做的的确沒有錯。”他凝視着她,道,“可我不喜歡……不聽話的棋子。”
他的聲線淡淡的,卻隐約透出絲絲冷意,警告的意味已然不加掩飾。
而錢思妍不僅沒有被震懾住半分,反而走上前來,妖妖娆娆地擡起手,從後攀上他的雙肩。
那雙纖纖玉手,看似券無動作,實則,卻是不輕不重地在他的肩頭揉捏着,是一種不着痕迹的挑逗。
“當真如此?”她婉轉笑着,在對方耳側輕聲道,“還是恨自己到底沒有勇氣出現在她面前,怕自己看到她……就會有所動搖?”
話音落下,便霍然感到手腕一痛。
錢思妍卻依舊是笑,笑容反而因此而明顯了幾分。
至少這說明,她說對了。
這個男子看似清冷高傲到不可一世,将萬事萬物都視爲淤泥塵土,但實則……骨子裏卻盤桓着一種自卑,這種自卑,在自己心愛之人的面前尤爲明顯。
又或許,他面上表現出的那種幾乎過了分的清傲,實則……不過是對真實内心的一種掩飾而已。
正因如此,那夜他傷了楚傾娆之後,才拂袖而别,讓她去完成剩下的事情。
之後,也再未出現在。
既想要保護她,卻不得不傷害她,她身爲同盟者,幾乎可以很清楚地看見他舉止中的這種猶疑。
這是任何僞裝,都掩藏不了的。
隻是讓唯一讓錢思妍有些不明白的是,這個男子的自卑,從何而來?他顯然有着不俗的氣度和相貌,即便戴着面具也足以讓太多女子爲之傾倒。
難道,是他的面容被毀了?又或許,有着極爲不堪的身世?
這些到底隻是猜測罷了,無憑無據。故而錢思妍也無心在此事上多費心思。
眼前,她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凝視着男子銳利逼人的目光,她淡淡而笑,卻是擡起另一隻手,将男子緊握着自己手腕的手,輕輕握住。
俯下身去,她凝視着葉驚塵的雙眼,低歎了一聲,道:“我承認,我是嫉妒了……我和他長得一模一樣,她憑什麽,能得到那麽多男人的歡心和挂礙?尤其……是你……”
說最後四個字的時候,她忽然拉近了二人之間的距離,幾乎是貼着對方的唇齒說出來的,卻終究隔着一線的距離,不曾真正的貼合上去。
與此同時,另一隻手已經遊魚一般,順着對方的胸口一路撫摸下去……
葉驚塵眼眸一眯,眼底閃過一絲明顯的厭惡。以及,一絲無奈和自嘲。
他霍然打開對反的手,同一時刻已經身法如電地起了身,站在了幾步之遙的地方。
“别以爲我不知道你在打什麽主意,”薄薄的唇勾起一抹嘲諷的弧度,他擡起不輸給女子白皙細膩的一隻手,習慣性地摩挲起銀質面具的邊沿,口中從容道,“自作主張行事,如今找不到男人借種,也是自食其果。”
錢思妍聞言,眼底忽然閃過一絲鋒銳。她沒想到,這個看似眼高于頂的男子,居然對自己的心思清楚到了如此地步。
依照原本的計劃,她最初和祈晟翻雲覆雨一夜之後,進而爬上他的床,之後懷上他的孩子,那麽……便等同于在王府中有了穩固的立足之地。
暫留于鎮南王府根本算不了成功,如若那一日真正的楚傾娆回來,她随時有可能失去自己所得到的一切。
可是,她若是有了祈晟的孩子,結果便會大不相同了。
虎毒不食子,祈晟再無情冷酷,也不會将自己的孩子和她的生母棄置門外。
然而,因爲自己的一念之差,這個計劃出現了一個最大的纰漏——那個夜晚,錢思妍并未和祈晟有過實質的雲雨纏綿。
孩子一事,自然更是無從提起。
故而錢思妍須得在最短的時間内,讓自己懷有身孕。時日拖得越長,事情便越容易露餡。
這也是爲何,她在王府的時候費盡心機,也要勾引祈晟,剛回自己府邸,又急急地攀附上葉驚塵的緣故。
“當真是個不知廉恥的賤人,你這樣,還妄圖和她比?”葉驚塵打量着她的神情,已然步步緊逼地冷笑道,“你不是素來自視姿色不錯的麽?随便勾引一個男子又是何難事?山野莽夫,販夫走卒,路邊乞丐,許多人一輩子娶不起妻子,如若遇着個女花似玉的女子投懷送抱,想來定是十分樂意的。”
他平素裏雖然高傲,性子卻也偏爲冷淡,縱然不悅也不會像今日這般反常,說出刻毒如斯的話語。
錢思妍頗有些意外,但僅僅也隻是意外而已。
她挑挑眉,道:“若你不介意楚傾娆這張臉,背上個人盡可夫,不貞淫蕩的罪名……自然無妨。”
她的話,如劍如刀般精準無誤地戳刺在葉驚塵最爲脆弱的地方。
他放在身體兩側的手用力握成拳,微微抖了抖,最後竟是一言不發地拂袖離去。
錢思妍立在原地,面上依舊挂着笑,神情看似一派雲淡風輕,然而眼底,卻漸漸地浮現出怨毒之色來。
原本她說自己羨嫉楚傾娆的那番話,不過是爲了挑逗葉驚塵而已。
但此時此刻,她回想起自己接連勾引失敗的事情,忽然發現……自己當真覺得,上天有些不公了。
呵,一個一個竟然全不上勾,竟然……都是爲了楚傾娆。
看來,将她遣走,還遠遠不夠。隻有讓她徹底消失,自己才能真正地,取而代之。
……
楚傾娆又夢見那個電閃雷鳴的雨夜了。
屋内昏暗無光,隻有暧昧的聲響,在持續回蕩。
她仰面躺在地上,恍然間,聽到一個童音遠遠地道:“母親,我……這就走了。”
因爲聲音太過稚嫩,尚還分辨不出是男是女。
她一個機靈,扭頭看向屋内。
然而除了黑暗,什麽也沒有。
楚傾娆掙紮着,擡手推向祈晟的胸膛,啞聲道:“你聽到了麽?有孩子的聲音……說他要走了……”
對方卻仿佛根本沒有聽見,隻是死死地口着她的肩頭,霍然用力。
楚傾娆悶哼一聲,神智有些恍惚。可那童音卻始終在腦海中不斷回響,如同着了魔一般。末了,竟是帶上了些許哽咽。
她道:“我聽見孩子的聲音了!他……他好像在哭……停下!快停下!”
對方不答,隻是繼續着自己的動作。
楚傾娆奮力掙紮,道:“你大爺的!滾!”
對方依舊不理。
楚傾娆道:“媽蛋,你是發了情的公狗嗎?我遲早把你骟了!”
對方還是不理。
楚傾娆道:“滾犢子!我叉你全家!叉你祖宗十八代!下去!”
對方仍舊不理。
楚傾娆忍不可忍,終于支起身子,準備一拳先打殘他的小夥伴再說。
誰料腦中忽然一個天旋地轉,她發現,自己醒了過來……
而床畔,一個高大魁梧的身影,正無聲而立,以一臉“卧槽”的表情,看着她。
楚傾娆:“……”
他一定對自己21世紀“問候”旁人的方式表示着深深的不解。也難爲他了,還是個異族人。
覺出面上身上都是汗,楚傾娆大抵也知道,自己這幾日裏,說是在鬼門關走了一遭,隻怕也并不誇張。
哎,隻怪這身體的主人還是欠了些火候,太柔弱了點。如果讓她把前世裏那經過特殊訓練,幾乎成了機器人一般的身體帶過來,此刻隻怕早就能活蹦亂跳了。
故而她也不費功夫坐起來了,隻歪着連看向沙摩多,道:“多謝了……”
算了,自己前後醒了兩次,一次比一次方式詭異。自己的這個話都沒說上兩句的救命恩人,隻怕早已有一種“新世界的大門打開了”的奇妙感覺,沒把自己當成蛇精病重新扔出去,已經算是心理素質夠硬的了。
事已至此,還是少說點爲上……
開了口,幾乎不能成聲音。也不知道是病得太重,還是剛才夢裏罵得太過賣力……
而沙摩多一雙幽深烏黑的眸子,卻仿若藏匿了銳利的鈎子一般,隻是死死地盯着她,不挪動分毫。
他不言不語,隻是慢慢地走到床畔,蹲下了身子。目光平靜,卻執着。
随後,他毫無征兆地擡起手,可稱是溫柔地在楚傾娆的面頰上輕輕摩挲而過。
楚傾娆一驚,怔怔地看着他。
卻聽他操着帶着口音的漢語,緩緩道:“你……哭了。”
他的指尖,方才摩挲過她面頰的指尖,此刻已是潤濕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