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落在屋内的,那清淡如水的月光便也沒了痕迹。于是周遭可謂是一片漆黑,伸手也看不到五指。
感覺到女子指尖那近乎挑逗的觸碰,祈晟神情依舊是淡漠的,仿佛事不關己。
維持着閉眼的姿勢,他巋然不動。可思緒,卻有些不由自主地散了開去。
在面上微涼的觸碰下,他想起了那個雷雨轟鳴的混亂雨夜裏,和自己抵死交纏的纖瘦身影。
那時候,于朦胧的記憶中,身下的女子也曾擡起白皙的手臂,纖細的手指一度用力地扣在他的肩頭,卻終極虛軟無力地順着他的脖頸,胸膛滑下……
那指尖涼得如同淬了冰一般,讓沉浸在之中的他,霍然有了短暫的清醒。
故而這一幕,直到現在,依舊深深地烙印在祈晟的腦海中。
于是這一刻,于無邊的黑暗之中,那遊離在面上脖頸上的微涼觸感,便和那段記憶産生了一種奇妙的重合……
祈晟霍然睜開雙眼,試圖讓自己從中這似真似幻的情境中抽離出來。然而那雙漆黑如墨的眼眸裏,卻已然不可抑制地布滿了薄霧一般的迷離。
他是想要相信她的,相信是她替自己解了媚毒。爲此他甚至願意承認,是自己親手扼殺掉了還未出世的孩子。
然而,他忘不掉她幾乎不顧一切,去維護雲卿策的模樣。忘不掉二人衣衫淩亂地相擁于夜色彌漫的山林之中,最後又在自己的眼皮底下,雙雙離去……tqR1
哪怕那時候,雲卿策已死,她卻仍舊執意而爲。
幾乎一刻也不願多留地,要帶着他,離開他。
這一幕幕清清楚楚地浮現在眼前,讓他如何相信她說的話,不是在維護對方,不是在掩飾同對方的不軌之情?
想到此,祈晟落入夜色之中的目光,便驟然銳利冰冷起來,如同凝了霜的刀鋒。
方才他問初一,是否覺得自己做錯了。
實則他自己從爲如此認爲。
縱然再給他一次,十次,甚至一百次機會……他依舊會做出同樣的選擇,徹底扼殺掉雲卿策的存在。
他的性子,絕不容許任何一個不安定因素,存在于自己的周遭。更何況,那人同楚傾娆,還走得那麽近。
而整件事中,他唯一失策的,便是将楚傾娆牽連了進去,做了棋子,做了誘餌。
他隻道這是最穩妥的方式,卻忽略了一個最大變數。
孩子……
她……竟然已經懷孕了……
放在身側的手,忽然用力握成了拳,力道之大,連帶着整個人都微微顫抖着。
然而忽然間,一種微涼的觸感,卻輕輕地覆上了他的手背。
女子的聲音再度傳來,清冽而婉轉,如同黃莺的輕啼。
“王爺……是想到她了麽?”錢思妍眉睫低垂,即便夜如濃墨,祈晟卻依舊可以想見,此時此刻近在咫尺,是一張同楚傾娆一模一樣的面容。
他緊握的拳,便徐徐地送了開來。
覺察到這一點,錢思妍于黑暗中微微地勾起唇,聲音聽起來卻依舊帶着些楚楚可憐。
“相思之苦,民女也能感同身受。”低下頭,将前額抵在男子的肩頭,她用極輕的聲音,道,“如果王爺願意,民女……願意變成她……”
祈晟聞言,冷冽的眉間忽然微不可查地一斂。但他卻什麽也沒說,隻是忽然擡起手,扣住女子的下颚,将她的整張面容,不輕不重地擡了起來。
然後那瘦勁有力,骨節分明的手,便順着下颚徐徐上劃。蜻蜓點水般撫過女子的面頰,眉眼,前額,最後順着鼻尖下滑,緩緩地撫過那如若點櫻般的唇,來回摩挲。
“王爺……”錢思妍似已情動,禁不住俯身向前,将自己努力地靠向對方。
然而下一刻,卻聽男子聲音傳來,因爲近在咫尺,故而那冰冷如霜的語調,便也顯得那樣突兀,教人幾乎始料不及。
“滾。”
不帶一絲情感地,他道。說話的同時,也已然幹脆利落地松開了手。
錢思妍愣住了。
饒是她自視再有心機,也無法料到,方才在自己的挑逗之下,已然有些意亂情迷的男子,竟然會變臉得如此之快。
但短暫的不可思議之後,她極快地回了神。
咬咬下唇,輕聲喚道:“王爺……”
隻聽着那楚楚可憐的聲音,便讓人足以在腦海中描繪出一幅女子含淚,梨花帶雨的圖畫來,這樣的呼喚,世間沒有幾個男子能經受得住心底那憐香惜玉的心思。
然而祈晟卻道:“留你在府中,已是寬待。”
那聲音全無波瀾,仿佛在同人商議着國事家事天下事,然而用這樣的語氣去驅逐一個女子,卻實在有些冷靜到近乎無情了。
錢思妍自然聽得出,祈晟話中的潛台詞,是在警告她不要得寸進尺。
于黑暗中微微眯了眼,一股濃烈的不甘之感,湧上心頭。
重活一世,又換上了楚傾娆這幅絕美的容貌,她自視心機與容貌病重,論起引誘一事來,上至赫連烽,下至販夫走卒,直至如今,還從未失手過。
卻不想,竟是在最不該失敗的祈晟這裏,栽了跟頭。
一個連皇家三千後宮都納爲己有的,風流卻也無情的攝政王,在同心愛的女子決裂如斯之後,面對着另一個容貌全然一樣女子的主動投懷送報,竟然會毫不動心?
錢思妍想不明白,卻也知道,以今日的情況,隻能先以退爲進。
忽然她也不再說什麽,隻是帶着哭腔,嬌滴滴地道了聲:“那……民女告辭,還請王爺早些歇息。”
在原地靜立了片刻,沒有等到回音,隻能咬牙離去。
而屋内,聽聞門掩上的聲音,祈晟依舊保持着靠坐在椅背上的姿勢,然而神情,卻是明顯地松了一松。
煩躁之感,如同帶了刺的荊棘,爬上心頭,将他層層纏繞。
“咚”地一聲,他霍然擡手,重重地錘向了面前的桌案。
……
泸州城地處京城背面兩千裏處,地方雖不大,卻是個臨河之處,故而白日裏車水馬龍,商旅不絕,倒也是熱鬧非凡。
正街上的王氏藥鋪,是整個泸州最出名的老字号,前來診病問疾之人絡繹不絕,每日一早便排起了長長的隊伍。
這日開店之後,藥鋪掌櫃王大夫照舊坐在桌案前,迎接着外面排隊的長龍。
然而當他正低着頭,整理着筆墨紙硯的時候,卻忽然覺得……天陰了下來?
而下一刻,隻聽“咚”地一聲巨響,卻是一隻手重重地拍在了桌案上,力道之大,連帶着桌上的東西全都蹦跶着移了位。
王大夫驚魂未定地擡起頭,驟然看見面前的情景,吓得差點沒一屁股坐下去。
一個極爲高大的身影,正直統統地背光而立。他的面容陷入陰影之中,看不清神情究竟如何。但即便是這般一言不發的沉默着,渾身上下依舊有一種千鈞般的氣勢,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王大夫慌慌忙忙地站起身來,道:“這位客官……”然而站起來之後,卻發現自己和對方在身高之間的差異,并沒有縮短多少……
“大夫上門問診麽?”沒等他說完,男子已經打斷道。他的聲音低沉得如同七弦琴上,音調最低的那根琴弦,語聲落下,猶自在耳畔回蕩着一種嗡嗡的回聲。
在這種氣勢下,王大夫已經忘記了提醒對方要排隊的事情,隻是呐呐地道:“嗯,那個哦……在下的确上門問診。”
“那便好,有勞了!”男子一點頭,便伸手要來拉他。
他身量高大,體型魁梧,一擡手,頓時就跟拎小雞似的,把王大夫給提了起來。
于是周圍有人不樂意了。
一人幾步上前,沒好氣地沖他道:“喂喂,大家都是排隊看病的,憑什麽你一來就把人大夫給弄走了啊?!”
身後許多看病的不看病的,圍觀的路過的旁人聞言,也壯氣膽子跟着附和了起來。于是原本還算安靜的藥鋪門口,一時間便喧鬧了起來。
男子聞言動作一頓,沒說話,隻是在原地回過頭來。
這不回頭不打緊,一回頭,竟把剛才出言不遜的病患吓得雙腿一軟,生生坐在了地上,完成了王大夫之前“未競的事業”。
而剛才還此起彼伏聲讨譴責的圍觀群衆,也趕緊閉了嘴。
男子眉深目闊,鼻梁挺直,生了一副英武俊朗的面容。肌膚古銅的臉,如刀琢的一般,有棱有角,立體分明。目光平和之中,更是透出了點點不可侵犯的銳氣。
平心而論,是個氣度不凡,足以教許多女子爲之傾心的偉岸男子。
……如果他沒有沉眸冷臉,眉心莫名地萦繞着一股黑色煞氣的話。
他一雙深沉的眼在人群中掃視了一番,很快便找到了那個癱軟在地的人。
然後徐徐地,舉步走上前去,來到那人面前。
他沒有開口,隻是面無表情地盯着對方看了看,然後伸出手,摸向自己的腰間。
那人面上一個扭曲,瞬間變臉跪倒。
“饒命啊大哥,不,是大爺!我錯了大爺,您大人不計小人過,繞過我吧!”
啊啊啊,這人看起來這麽恐怖,不會是要掏刀把我大卸八塊了吧?!我還沒娶媳婦啊,過來治個不舉我容易麽我!
正涕泗橫流之際,便看到身前的地面上,投下了一層濃重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