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事發時候,朝中人人都知道,娆貴妃在普會寺中,适逢大并且當初,由于存了假死的念頭,對于楚傾娆入寺一事,祈晟自是不曾有半點隐瞞,故火,生死不明。
初一找到祈晟的時候,對方正獨坐在房間裏,翻閱着手中的奏折。
月明如水,卻終究點不亮房内大片大片的陰影。隻剩了那一燈如豆,光影幢幢,在輕微的晚風中,緩緩地搖曳着。
初一嫌那光線太暗,進屋後終究按捺不住,替他重新點燃了一盞燭台,輕輕地放在桌案的另一側。
動靜之下,祈晟握着朱筆的手頓了頓,沒有說話。
距離那夜的大火,已經過去了三日,距離楚傾娆決絕而去,則是過去兩日。
然而自打回宮之後,他卻一切如常。
白日裏處理朝政,督促小皇帝課業,入了夜,便獨自一人坐在房間,一言不發地翻看着奏折,一一批閱。
仿佛什麽也未曾發生。
可是……包括此時此刻在内,他夜夜獨坐的房間,卻不是自己的書房,而是另一間,在此之前從未有人踏足的新房。
添置了一盞燭火之後,周遭驟然明亮了許多,屋内陳設也清晰可見地落入眼中。
初一不敢貿然打擾主子,便隻是沉默地立在一側。
他稍稍仰起頭,環顧四周。便見屋内繡榻,床帳,妝鏡台,一應俱全,十足的是個女子閨房的模樣。價值連城,華貴非常,卻并不花哨,倒是十分符合這房間本來主人的性子。
青紗帳滿纏繞在側,本該是極爲清靜素雅的,然而在這清冷月華的映照之下,卻生生透出一股刺心的涼意來。
初一心頭頗有些不是滋味。然而此時他再怎麽着急,以他的立場,卻也到底不能随意開口置喙。
就這麽沉默着,不知過了多久,隻聽聞一聲清脆的擱筆聲響起,緊接着,便是祈晟的聲音。
“何事?”他道。
他的聲音依舊平淡從容,卻近乎死氣沉沉,甚至帶着點百無聊賴和索然無味。一張映照在燭光下的峻顔亦是如此。
無情無緒,無波無瀾,卻于無形中透出一股淡淡的寥落來。
初一遲疑片刻,終于忍住了插嘴的心,隻道:“主子,普會寺大火之事,朝野上下似是極爲關注,卻不知……該如何交代?”
雖然楚傾娆不過是個半路入宮,且名不見經傳的小妃嫔,但既然做了“皇帝的女人”,又身居貴妃這樣的高位,其生死存亡,便也關乎了皇家的顔面。朝中大臣們,自然也是有理由出言過問的。
他說話的時候,祈晟正淡淡地低垂着眼眸,看向桌邊火光昏暗的燭火。
聽了初一的話,他沒有回答。隻是徐徐擡起一隻骨節分明,形狀好看的手,拿起旁邊的一物,剔了剔燈花。
細微一的聲“噗”響起。火苗跳了跳,也随之明亮了起來。
而這時初一便也看清了,他手中握着的,并非是尋常用來剔燈花的銀剪,而是……一根銀钗。
細細看來,是一根銀鍍金嵌紅珊瑚鳳頭钗。
初一并不了解珠寶首飾,卻知道,若是王爺身邊會出現這樣的物事,也隻可能是屬于一個人的。
王爺竟是不動聲色地……去了昭陽宮一趟麽?
初一暗驚,卻又無奈。
對于之前發生的事,他表現得仿佛對此渾不在意,然而一舉一動之間,卻都是破綻,無一不昭示着,他根本還未釋然。
或者,從一開始就不曾釋然過。
見祈晟長久地一言不發,初一遲疑着,又道:“王爺,此事我細細思量過。大火一事盡人皆知,已然無法抹去。娆貴妃身在普會寺也是事實。”頓了頓,他道,“爲今之計,要麽發喪,要麽……讓人知道,娆貴妃安然無恙。”
事情已經過去了這麽多天,流言紛紛,若再拿“娆貴妃受了驚吓,不宜見人”的理由搪塞,隻怕已經有些勉強了。
初一以爲,剩下的兩條路中,第二條,或許留下的餘地更多。
畢竟,他們尚有一個同楚傾娆不辨你我的錢思妍在手,暫時穩住悠悠衆口,并不是難事。
然而祈晟卻搖頭道:“隻照舊說她仍病着。”
竟是一條路也不選,依舊如故。
初一忍不住道:“主子,這……”
祈晟卻再度開口,将他打斷。
他道:“誰也不能替代她。”
聲音平淡,沒有半點波瀾,然而語氣卻仿佛在訴說着一件再理所當然不過的事情。
任是誰,也不能質疑。
初一忽然啞口無言,便就此沉默了下來。
“是,”許久後,他才緩緩道,“屬下明白。”
轉過身,剛要出門,一道低沉的聲音卻再度響起。
“你也認爲……本王做錯了?”
初一的步子霍然停住。頓了許久,才回過身來。
祈晟依舊神情淡淡地坐于桌旁,隻是眼底深處,卻湧動着一抹驚濤駭浪,極快地騰起,又極快地落下,最終沒入黝黑而深邃的眸光之中,便再也沒了痕迹。
初一便稍稍定了神,正色道:“屬下跟随王爺多年,自然知道,王爺行事自有一番道理。”然而說到這裏,他的聲音卻頓了一頓,短暫的遲疑之後,才繼續道,“隻是屬下以爲,王爺行事……不該爲個人情緒所左右。”
他雖未言明,但話中的意思,祈晟不會聽不明白。
作爲祈晟最死忠的部下,初一對他“甯肯錯殺,不肯枉放”的做法,并不會有半點質疑。更何況,雲卿策在身份上,的确有異。
加之那夜換了身份的谷粱修忽然出現,以及接踵而至的無數圈套,縱然無法确信雲卿策是否也是參與者,但可以肯定的是,有人正蟄伏在暗處,不動聲色地謀劃着這一切。
然而身爲半個旁觀者,初一卻比任何都要清楚,這樣的變故,對于祈晟這樣殺伐果決的掌權者和上位者而言,根本不足以成爲真正的威脅。
他全然有理由,冷靜應對,分毫不亂。
可初一卻發現,自己失算了。
從紅衣男子帶着沙鷹,以及楚傾娆遭遇變故的消息出現的那一刻起,自家主子的舉動,便距離“冷靜”二字越來越遠。
從最初孤身犯險,追随紅衣人而去,到最後逼着楚傾娆親手虐殺雲卿策……這絕不是曾幾何時,那個冷靜淡漠到幾乎沒有心的主子,會做出來的事。
初一可以想見。
若不是娆貴妃,縱是十個紅衣人放出誘餌,王爺又怎會爲之動容分毫?
若不是娆貴妃,以他的忍性,又怎會在中了媚藥後,與旁人放縱纏綿?
若不是娆貴妃,哪怕他當真懷疑雲卿策,又何至于近乎倉促地要他命?tqR1
一切不過是因爲……對方是娆貴妃,是楚傾娆。
這世間,有太多事情是可以爲理智所桎梏的。
唯有情之一字,不能。
它代表着無數的變故,意外,甚至是倉皇和失措。
所以祈晟的舉動,便一定的程度上,偏離了原本的軌迹。
而正是這細微的偏差,卻讓事情的發展一步步失了控,最終走向了一個近乎決裂的結果……
偏偏就結果來看,雲卿策還是死了。事情不僅并未背離祈晟的初衷,倒反而極像是他一手謀劃之後的如願以償。
哪怕這樣的結果,并不能讓任何一個人,爲之暢快。
聽了初一耿直得可以稱得上是“犯上”的話,祈晟眼底浮現出一層淺淺的訝異,但很快,他垂下眼眸,眼底似有薄薄的霧氣氤氲籠罩。
“你說的沒錯。”他的聲音很沉,卻也很輕,很淡,恍如一陣風,幾乎要消散進無邊的夜色之中。
初一定定地盯着他,忽然想起什麽,便索性豁了出去,問道:“主子,那個時候……汝南王世子,對你說了什麽?”
那天夜裏,祈晟半路攔下雲卿策的車駕後,本欲幹脆利落地将人結果了。卻是因爲對方附在他耳側說了什麽,才讓他在驟然變色之下,改了主意,決定将人押回。
祈晟聞言,擡頭看了看他。一瞬間,黝黑的眸子裏風起雲湧,包納進了太多無法言喻的東西。
半晌後,他稍稍眯起了眼,道:“雲卿策,我原以爲,他不過是一顆棋子,但細細想來,或許他更像是……下棋之人。”
初一皺眉,卻沒有發問,隻是靜靜等待着自家主子接下來的話。
祈晟頓了頓,道:“我并未猜錯,他同梓國果然有所牽連。隻是,那時候,他恐怕早已料到自己結局。若非如此,也不會告訴我,那時……”
話說到此,他忽然停了下來。一張冷峻的面容裏并無什麽明顯的表情,但眸光卻微斜,看向了門的方向。
初一也覺出了什麽,立時道:“什麽人?”
門外傳來一聲小小的低呼,緊接着,守衛的聲音傳來,道:“回王爺,回頭領,是錢小姐,說是來給王爺送茶點。”
祈晟的房門外,除了身在明處的守衛,還有不少潛伏着的暗衛。更何況,屋内的兩人聽力敏銳,自然也不是吃素的。
故而初一倒是不擔心錢思妍偷聽到他們之間的對話,隻是打心眼裏實在不怎麽喜歡這個山寨版娆貴妃,便皺眉看向祈晟,用眼神再明顯不過地朝她示意:趕走吧趕走吧趕走吧趕走吧趕走吧……
然而祈晟瞥了他一眼,卻恍若未覺,反而拂了拂衣袖,道:“請她進來。”
初一如同被噎着了一般,沒有再說話,隻得走過去打開了門。
錢思妍一身紫檀縷金瑞鵲占枝妝花緞花籠裙,婷婷玉立于回廊上,如同一簇盛開的紫薇花。沐浴着如水的月華,倒是格外地清麗絕倫。
哼,絕對是沾了這張臉的光!初一在心裏沒好氣地想。
錢思妍手中端着一個玉盤,盤中放着一個酒壺和兩個酒杯,以及一盤精緻的茶點。驟然見了初一,她仿佛極爲意外似的,不勝嬌羞地看了他一眼,才點點頭,道:“民女……都已經三更了,民女見王爺這裏燈還亮着,便鬥膽端了些茶點過來,還望王爺不要嫌棄……”
她說話的語氣怯生生的,如同受驚了小鹿一般。然而聲音不大不小,卻是恰到好處地,足以讓屋内的另一個人聽得清楚。
初一一個大男人,雖然心裏不待見她,但面上也不好刁難人家,便隻是客客氣氣地道:“錢姑娘有心了,王爺請你進去。”
“多謝。”錢思妍沖他盈盈一笑,随後端着玉盤,小心翼翼地走了進去。
初一轉身,正準備跟進去,卻聽祈晟的聲音響起在裏内。
“初一,你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