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道自山間徐徐淌下的清泉,不過是細細的一彎,然而映着其下碧翠的青苔,倒也是極爲清澈。
楚傾娆匆忙地來到泉水邊跪下,伸出雙手掬起一捧,放在唇邊小啜一口。
泉水冰涼透骨,沁人心脾,且帶着絲絲的甜意。
唇邊不自覺地露出微笑,楚傾娆自己飲下些許,便擡起頭來,四處瞻顧,看周圍是否有較大的葉子,足以當做乘水的器皿。如果實在沒有,就隻能用手捧了。
楚傾娆所在的地方,正是風口。忽然間一陣風吹過,撩動着她的頭發和衣擺,微微翻飛起來。
微涼,卻并不冰冷。
然而楚傾娆卻如同被點了穴一般,整個人霍然僵住。
許久許久,她才擡起手去,慢慢地觸向自己的後背。那裏,一陣不合時宜的冰涼,投過肌理,幾乎貫穿她的背脊。
果然,她觸到了一手的濕膩,在在風的吹拂下,被極快降溫了的濕膩。
收回手,在眼下攤開,便看到整個手心,已然被紅色所覆蓋。
昨夜,楚傾娆雖然失去了孩子,卻并未真正地受過什麽皮肉傷,出血的地方,也隻是集中在了下身而已。
而背脊……正是她方才靠着雲卿策的地方。
視線中,殷紅的手忽然抖了抖。
她怔怔地盯着看了許久,下一刻,卻又很快地将手握成拳,浸入冰涼的泉水中,洗去了那滿手的腥膻。
然後,她便用雙手掬起一捧泉水,起身往回走去。
什麽也不想。
什麽也不能想。
隻是近乎倉皇地,小跑着往回走去。
路程并不遙遠,很快,她便看見了那一抹紅白交錯的身影。便如同自己離去的時候,他平平靜靜地靠在樹幹邊,眉眼溫和,唇角隐約還帶着一點笑意。
楚傾娆松了口氣,走上前去,在他面前跪下。
“阿策。”她擡起捧着水的雙手,沖他笑道,“我找到水了。”
雲卿策低着頭,烏黑的發垂散而下,有一縷貼在鬓邊,卻不隻是被什麽沾濕了。
他不回答。
楚傾娆卻仍舊是笑。
她低眉看着自己手心裏的水,聲音越發活絡了起來,“你這聽力果然不是蓋的,我原本都沒覺察到水聲,你卻先知道了!你看不見,但聽力卻這麽敏銳,如此算來,上天也沒算虧待你,是不是?”
初陽挂在天中,稍稍挪了些位置,便投過枝葉,将光芒投落了下來,明晃晃地籠罩在雲卿策的臉上,光影婆娑。
連蟬翼一般的眉睫上,也似被鍍了金。
他依舊不答。
楚傾娆便又笑道:“這水我嘗過,果然十分甘甜。不枉我拖着這有氣無力的身子,大老遠地給你弄來一捧。不過你看,好多都從指縫裏灑了出去,倒剩不了多少了。不如這樣吧,我……”
話未說完,手中那一捧水中,卻忽然蕩起了一圈漣漪。
卻是有什麽自楚傾娆的眼中滑下,直直地落了進去。
楚傾娆忽然就沉默下來。
“阿策,我背你去那邊喝水,好不好……”聲音極低地,她失神般看着那圈漣漪,輕輕道。
依舊沒有任何回答。
隻有風聲陣陣,拂動着周遭的枝葉,發出沙沙的聲響。
楚傾娆終于徐徐擡起頭去,直視面前的人。
雲卿策靠在樹幹邊,平靜安然,如同一潭死水。胸口處連半點起伏也不見,有的,隻有深深淺淺的血色。
他的雙腿幾乎浸染在血中,左胸處的傷口,直到現在,仍在往外滲着新鮮的血液。
然而他整個人,卻再無一絲動靜。
他死了。
是了,哪裏有什麽心髒在右側的說法……都是騙人的。不過是祈晟的劍,刺得偏離了心髒幾寸,雖不至于瞬間奪取人的性命。
可他已經虛弱至此了。
大病之後,拖着沉重的病體趕來救她,這樣的身體,縱然用了再多的法子勉強調動起精神,卻也到底……到了極限。
可即便如此,他仍是堅持到了這一刻。
爲自己……耗盡了最後一點心力……
楚傾娆手一抖,掌心裏的泉水終于徹底地灑落在地。她跪在地上,雙手深深地陷入泥土之中,終是再也無法抑制地,發出一聲低啞的哭号。
……
山腰一處開闊的高地上,楚傾娆跪在地面上,手裏拿着一截模闆,面無表情地挖着地面的泥土。
此時此刻她才發現,雲卿策的胸口,除卻被祈晟抓着自己的手,刺傷的那一劍外,竟還隐藏着一處深深的劍傷。
聯想起之前他被祈晟半路截住之事,始作俑者是何許人也,已然不言自明。
面前的平地上已經多出了一大坑,然而她卻仍舊不知疲倦地挖着,手心被磨破了皮,出了血,也渾然不顧。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那坑已經足夠深足夠大了,她才直起了身子。
轉頭看向自己身旁,雲卿策平躺着的身體。
身體上還殘留着些許的溫度。
楚傾娆沒有猶豫,隻是扯着對方的衣擺,将人拖入坑中。
然後拿起木闆,開始一下一下地填土。
自始至終,她都如同一個木頭人般,面上全無一思表情。手中的動作雖然幹淨利落,卻也仿佛機器一般,近乎麻木。
就這麽手起手落,直到那白衣的一角,已經徹底隐沒在了泥土中後,她才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黝黑的雙目靜靜地看着地面,卻一點一點失去神采。
忽然,她身子一軟,終是再也支持不住,精疲力盡地倒在了地上,徹底昏迷過去。
此刻無風,但林間的枝葉卻是忽然一動。
大紅衣衫一角翩然拂動,葉驚塵銀面之下一雙絕美的眼眸微微眯起,正待上前,卻忽然覺出了什麽動靜,又退了回去。
一列馬蹄聲由遠及近,最後停了下來。
爲首的那人下了馬,彎腰朝楚傾娆看了看,随後回身幾步,朝馬隊中間走去。
他說了幾句陌生的語言,緊接着,另一道的聲音響起,似是在下着吩咐。
那是一個聽過就不會忘記的聲音。
那聲音極爲低沉,如同悶鼓一般,聲聲敲擊在人的心頭,每一個音節,都透着無可比拟的魄力。
葉驚塵投過扶疏的遠遠看去,隻見那男子生得極爲魁梧高大,獨自坐于馬上,卻已然含着千軍萬馬的氣魄。
他雖是漢人打扮,但一雙眼眸卻是淡淡的琥珀色澤。
葉驚塵狹長的眼眸便是一眯。
他雖然聽不懂二人之間的對話,但隻看那雙眼,便知道,他們是北戎人。
并且那聲音低沉的男子,多半是頭領級别的人物。
北戎人盤踞北方,自打野心勃勃的沙摩多當上可汗後,便從未停止過擾邊之舉。狼子野心,路人皆知。
而此時此刻,這些北戎人不動聲色地出現在胤國,意味着什麽,不言自明。
葉驚塵看着昏迷着楚傾娆被他們帶上了馬,眼中浮現出一抹痛惜,卻終究沒有現身。tqR1
北戎人的插手,對于太子和梓國人而言,無疑是最好的良機。他不能貿然幹涉,也不能容許任何不安定的因素被破壞。
即便是楚傾娆,也不能。
……
楚傾娆又做夢了。
半昏半醒間,她于一片枝葉蒼翠的山林間,看到了自己。
不,嚴格來說,那并不是自己。而是在自己穿越之前,整個身體的主人,真正的楚傾娆。
此時此刻,她正狼狽地跪在地面上,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珠子一般,順着精緻的下颚徐徐滴落在地。
然而她落在地面的目光,卻格外堅定。
一個聲音響起在她的頭頂,音色模糊,聽不分明,但是話語和語氣卻是十分清楚。
他道:“你……愛上了她了?”
尾音上揚,除卻不可思議外,似乎還帶了些别的東西。
楚傾娆點點頭,身形單薄,卻跪得格外筆挺。
頭頂一陣長久的,近乎壓抑的沉默。
楚傾娆咬了咬下唇,終是鼓起勇氣,擡頭看向他,道:“殿下交給我的任務,我會完成!”頓了頓,聲音弱了幾分,“隻是……隻是希望事成之後,殿下能放他一條生路。”
仿佛是聽到什麽極爲好笑的事情一般,頭頂傳來一聲輕蔑的笑。
男子道:“以他的身份,若胤國當真有一個一二,你以爲……他會認命?”
楚傾娆道:“我有辦法讓他認命,讓他忘記自己是誰,背負着怎樣的仇恨。隻要他還活着……就好。”她口中所說的這番話,對于長于制毒的她而言,并不是難事。
男子忽然哼笑道:“你連這樣的出路都替他想到了,真是不容易。”
楚傾娆沉默。
男子卻忽然俯下身去,伸出一根膚色玉白,形狀極爲好看的手指,徐徐地挑起她的下颚。
他聲音依舊溫潤而平和,道:“師妹,我還記得你臨走前的一番表白。不想……你竟變心得如此之快。”
這番話,他是笑着說的,但語氣之中,卻似有若無地藏着些許失落。教人難辨真假。
楚傾娆身子顫了顫,痛苦地閉起了雙眼,道:“隻要能完成你的吩咐,我心裏的人是誰,對你而言,當真重要麽?從頭到尾……你不過是利用我而已……”
話音剛落,下颚處卻是一痛。
緊接着,那張模糊的面容,忽然在眼前放大,靠近。
“師妹,你還真是絕情啊。”男子俯身在她的耳側,輕輕地吹着氣,聲音忽然變得似水般溫柔,“你當真舍得移情别戀……将我抛下?”
楚傾娆緊閉着雙目,淚水卻依舊不停滑落。
然而下一刻,她卻感到一隻手,帶着微涼的溫度,探入自己的衣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