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吃力地拉過雲卿策的衣袖,将人馱在背上,一點一點地站起身來。
周圍驚得可怕。
初一垂着雙手,眼睜睜看着面前單薄如紙的女子,一手扶住肩頭的男子,一手卻仍不放松半點警惕,握着長劍定定地架在脖頸上,隻是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眸。
他以爲娆貴妃已經虛弱到極緻了,她卻竟還能背負起一個成年男子的重量,踉跄,卻到底也穩住了腳下的步子。
即便如此,也一定要走,一定要離開。
這該是……心灰意冷到了怎樣的地步……
眼見着對方已經朝遠處走去,而在場之人無人膽敢阻攔,他轉頭望向自家主子,試探着道:“王爺……”
他們同樣清楚,楚傾娆此番離去,意味着什麽。
“讓她走。”然而不待他把話說完,祈晟已然出語打斷。
他的聲音依舊淡然而沉穩,如同萬年不改的皚皚青山一般,絕不會因爲什麽事,什麽人,而亂了方寸。
可初一卻清楚而明白地知道,他的心早就亂了。他根本沒有面上看起來……那麽淡然無謂。tqR1
而祈晟說完這話,已經一拂衣袖,轉身闊步朝另一側而去。
那意思再明顯不過。他已經決定遂她的意了,他甚至放棄了尋求她的破綻,将人重新帶回的機會。
晨光分明已經灑遍了大地,然而他一轉身,玄黑的衣袍卻已經沒入了樹蔭的影中,再無聲無息。
……
楚傾娆背負着雲卿策,一腳深一腳淺地往山道的另一側走去。
遠遠地聽見此起彼伏的馬蹄聲漸行漸遠,她便知道,祈晟走了,帶着他的暗衛絕塵而去了。
心已經麻木,覺察不出是怎樣的感受。她隻是輕輕吐出一口氣,将一直橫在脖頸處的劍徐徐收了。
手臂因爲過度的僵硬,幾乎無法動彈。然而整個身子卻在意識松散的那一刻,喪失了最後的一點氣力。
她身子一軟,竟是生生地栽倒在地。連同着背後的雲卿策,一道滾了下了山道。
直到身子撞上了一棵樹的樹根,才驟然停了下來。
頭暈目眩間,楚傾娆仰頭看着天上的陽光,刺目地落在視線中,卻也不像躲開了。
她隻是無力地閉上了眼。
緊繃了一整個夜晚的神經,終于能夠稍稍放松下來了。
然而正此時,楚傾娆卻覺出身邊的有了細微的動靜。
緊接着,一個低啞卻輕柔的聲音便響了起來。
“娆……娆兒?”
心頭便是一緊,如同被一隻手狠狠地攥住了一般。
楚傾娆豁然睜開了雙眼,便看見雲卿策的面龐,出現在了視線之内。
縱然蒼白,縱然虛弱,縱然沾染了血色,縱然依舊無法睜開雙眼……但是,他卻還活着。
身子狠狠一顫,随即便是五味雜陳。
楚傾娆耗盡了氣力般,死命地撐着自己的雙眼,凝視着面前的人。
不可置信,卻同樣帶着失而複得的驚喜。
不自覺間,淚水已經順着眼眶滑落,順着滿是血色的面龐,滾滾而下。
不單是爲了此時所見,也是爲了……從昨夜到今日,所經曆的種種。
太多太多,一時無法細數的所有情緒,排山倒海一般,湧上心頭,将她淹沒。
擡起手攥住對方的衣袖,卻以爲已經筋疲力盡,而顫抖不已。
“你……”她啞聲道,卻已然說不出一個字來,“你……”
雲卿策一身狼狽,卻依舊看着她,笑得溫潤。
他雙腿被挑了筋,無法移動,隻得用雙手死撐着地面,将身體坐正了幾分。伸出手去,遲疑片刻,終究還是扶住了楚傾娆的雙肩,讓她半倚在自己懷裏。
“我天生骨骼機理異于常人,我的心……在右邊。”他将自己靠在身後的大樹上,顯然是明白楚傾娆要問的話,低垂下眉睫面朝向她,仿佛是在凝視。嘴角少見地浮起一抹狡黠的弧度,“如此,也算是逃過一劫了。”
楚傾娆一怔,随即釋然地合上眼眸。不說話,隻是微笑。
一來她已經無力開口,二來,此時此刻,再多的話,也沒有意義了……
而身後的人沉默了片刻,卻動了動,緊接着,聲音再度響起。
“我這裏有幾顆歸元丹,可稍稍補充些體力。”他說話間,楚傾娆已經感到一種冰涼的觸感,帶着淡淡的苦澀味道,落在了唇邊。
她“嗯”了一聲,懶懶地張開嘴,從對方手中将那藥丸接過,幹脆利落地咽了下去。
周圍便又沉默了下來。
雲卿策的聲音第三次在頭頂響起,平靜如水,淡漠如風。
他道:“我不曾想到,你會爲了我……做到如此地步。”
楚傾娆服下歸元丹之後,感覺周身的确徐徐聚集起了些許氣力,聽聞此言,她沒有睜開眼,隻是搖搖頭,低聲道:“不算爲了你,更多的……是爲我自己吧。”
雲卿策聞言,也不再多說什麽。然而下一刻,卻驟然感到有什麽順着自己的鬓角滑了下來。
他匆匆地别過頭去,便看到一顆豆大的汗水,落入了自己的衣袍之中,在那裏留下了一道深色的濕痕。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竟然已經滿頭大汗。
卻決然不是因爲熱,而是……
緩緩地吐出一口氣,眼看着左臂上,那三根金針已經全然地沒入了臂彎,深無可深。他笑得有些頹然,有些無奈。
卻在沉默間,不動聲色地調整着自己的氣息,試圖讓口中吐出的每一個字,都沉穩得不露任何痕迹。
半晌後,他低聲喚道:“娆兒?”
楚傾娆靠在他的懷中,呼吸平靜而微弱。然而緊繃了一晚上的神經,卻終于有了得以放松的機會,故而聞聲隻是低不可聞地道:“嗯?”
雲卿策輕聲道:“有一件事,我想告訴你。”
楚傾娆雙眼睜了睜,卻又緩緩閉上。
她道:“說吧。”
雲卿策沉默着仰起臉,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慢慢地睜開了雙眼。
他看到了光,看到了影。看到了蒼翠的山林,以及遠方的層巒疊嶂。也看到了浩瀚的蒼穹,以及明媚的暖陽。
隻是,這些在視線中,都已經不複清晰,反而……有些模糊,和搖晃。
他隻得再度閉上了眼,讓自己的心智得以徹底集中起來。
“其實,我騙了你。”一字一句地,他道,“我不是上官策,更不是……雲卿策。”
話音落下,他便感到懷中的身體,霍然地僵硬了片刻。
然而也隻是片刻而已。
很快,楚傾娆的聲音平靜響起。
“把你要說的……都說完吧。”不隻是因爲疲憊還是什麽,她的聲音裏,幾乎聽不出一絲波瀾。
然而既然開了頭,剩下的,便不那麽難了。
雲卿策點點頭,慢慢地道:“我本出身寒門,進京趕考的路上,同上官策相識。不料他染上重疾,不出幾日就大病而亡。我聽他說起過自己家世,以及同汝南王的淵源,一念驟起,便取而代之……成了他。”
楚傾娆徐徐地睜開了眼,這一次,并未再閉上。她也沒有仔細詢問細節,隻是看着前方,道:“爲什麽突然告訴我?”
雲卿策一手放在身側,五指已經深深地,用力地扣入了泥土之中。
然而他的聲音裏卻沒有半點破綻。
“我也曾動搖過,可是後來遇見了你……我隻知道,若那時的我放棄上官策的身份,便無法再與你同行,或許,便再也見不到你了。”他停頓了許久許久,才又慢慢地道,“如今,我不想再欺瞞于你……”
若再不說,怕是就沒有機會了。最後這半句話,他遲疑着,終究沒有說出來。
楚傾娆聞言,緩緩地沉默下來。
那一刻,她才明白,爲何之前在林間時,雲卿策會近乎失态地抱着她,那般一聲聲地道歉。
是了,想來祈晟對他的疑心,也是由此而來吧。
若是當真追根究底一番,若沒有雲卿策最初的假冒身份,或許……的确不會有今日之禍。
可是,她卻什麽也沒有評論,隻道:“我知道了。”仿佛是看到了對方神情裏的歉然一般,又道,“其實你是不是上官策或者雲卿策,對我而言,并沒有意義。你是你,就夠了。”
然而名字和身份,究其本質,也不過隻是一個符号而已。
相比之下,她更願意相信自己所認識的那個人,不論他是誰,曾是是誰,以後有是誰。
似乎是聽出了楚傾娆話中的潛台詞,雲卿策霍然睜開了雙眼。
他定定地盯住女子的發頂,眼底起初浮現出的是驚訝,但随即,卻變成了一種無法言喻的自嘲和痛楚。
末了,他低垂下眼睫,徐徐地,直至閉合雙目。
“娆兒,我……我似乎聽見水聲了。”他慢慢道,“我口渴得緊,你有氣力……替我打些水來麽?”
他幾乎從未主動向她要求過什麽。
楚傾娆身子微微一僵,卻道:“好,我去看看。”
說着,她撐着地面,站起身來。
大抵是那歸元丹的效果十分明顯,她手足間的氣力,在短時間内,竟又恢複了大半。
踉跄地站穩了足下的步子,楚傾娆回過頭去,看向雲卿策。
對方靠在身後的樹幹上,烏發早已散亂,玉白的面龐裏也是血污遍布,一身白衣更是幾乎成了紅色。
可他卻甯靜得如同一汪沒有波瀾的湖水。
楚傾娆不願細想,他向來那樣單薄的身子,經過的大病之後,又遭受的那樣的折磨……是什麽支撐着他,如此安然地到了現在。
她隻是看着他,道:“你等等,我很快就回來。”
雲卿策彎起嘴角,點點頭,一雙明眸注視着她,和煦如故,安然如故。莫名給人一種定心的力量。
楚傾娆便不再停留,隻是匆忙地跑開去,朝着隐有水聲傳來的方向。
然而就在她身後,看着那抹纖瘦高挑的身形消失在轉彎處,雲卿策面上從容平和的笑容,一瞬間轟然崩塌,直至扭曲。
顫抖着手,從懷中摸出小瓷瓶來,卻發現早已空空如也。所剩的兩顆歸元丹,早已竟是給了楚傾娆。
胸中一痛,他霍然弓起身子,死死地咳嗽起來。
喉頭裏的鮮血再也抑制不住,一陣陣從口中噴湧出。那鮮紅的色澤,沒入長滿淺草的泥土地裏,很快便半點痕迹也不剩了。
雲卿策佝偻着身子,咳得天昏地暗,涕淚橫流。好容易緩過了這一陣子,他才吃力地直起身子,重新靠回了樹幹邊。
他低着頭,就好像之前那樣,神情安然,呼吸也一點一點變得平靜……
直至,再無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