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的人,卻如同挂在枝頭的枯葉一般,在這連風聲也無的晨曦之中,安靜得再無半點動靜。
感覺到長劍上驟然加重的重量,楚傾娆死死地睜大了雙眼,隻覺得腦中轟然炸起了一朵蘑菇雲,所有的思緒在刹那間灰飛煙滅,隻剩下了空空如也。
回過神來的時候,她才意識到,自己的視線已經變成了紅色。
是雲卿策噴濺而出的血,落在了她的面上,将目光所及的一切,染上了一層濃重的腥膻和溫熱。仿佛在刻意地提醒着她,發生的一切,并不是幻覺,而是真實存在着的。
楚傾娆被迫握劍的手,忽地狠狠一抖。卻依舊無法相信,不可置信。
“世子……雲卿策?”如同試探着叫醒一個沉睡着的人那般,她輕聲而緩慢地開了口,這才發現,自己的聲音竟然已經顫抖得不成樣子。
然而周遭依舊落針可聞,人人都靜靜地立于原處,一言不發,甚至半點動靜也沒有。
在這極緻的甯靜之中,楚傾娆的那聲呼喚響起又落下,便如同投失落崖一般,沉沉地墜入了深淵,沒有喚起半點回應。
立于楚傾娆身後的祈晟,對于眼前忽然發生的這一幕,也的确未曾料及。
然而淡淡的訝異過後,卻也再無其他的感覺。
對于雲卿策的死活,他根本不挂心,就算對方同那梓國太子蕭譽并無牽連,一切隻是自己的過度懷疑而已,他也不會爲自己的所作所爲,産生半點悔意。
甯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人。這向來是他的處事作風。
故而,雖然那一劍他并未想着要雲卿策的命,但既然對方主動求死,他也無所謂。
不過是早晚的問題。
相比之下,他更爲關心的,是這人是否是真的死了。
畢竟,以對方之前的所做所爲,無論是神不知鬼不覺地取代了真正的上官策成爲對方,還是不惜服毒也要讓自己目不能視,甚至親手毀掉了可能複明的機會……這些都絕不是尋常之人所能做到的。
故而對于他,祈晟不得不多幾分警惕。
于是,他握着楚傾娆不知何時已是冰涼不已的手,徐徐下垂了手臂,任由那原本挂在劍身上的人徐徐下滑,墜落在地。
然後他無聲地朝初一投去了一道目光。
初一見慣了生死,對于雲卿策主動求死的舉動,雖也訝異,但于心底而言倒也沒什麽大驚小怪的。隻是,娆貴妃如此失态的模樣,卻是他從未見過的。
還是爲了王爺以外的人……如此失态。
一時間,神智便有些恍惚。直到觸到那刀鋒般的眸光,才驟然清醒般回過神來。
隻需一個眼神,他便能大抵明白自家主子的意思:他是讓自己,确認雲卿策的生死。
故而很快,他起身朝雲卿策的屍身走去。
蹲下身,正欲探手觸向對方鼻息的時候,卻聽祈晟的聲音低沉沉地響起在身後。
“不必如此麻煩,”他道,“補刀……即可。”
說出這話的時候,祈晟眼底的那一絲訝異早已沒了痕迹,剩下的,隻有那一如既往的沉穩和平靜。
雲卿策的死,對于他而言終究隻是一件不足挂齒的小事罷了。他甚至不會因此而有半點動容。
若有,也是滿意居多吧。他的目的終于達到了,一心一意想要奪去性命的人,終于永久地合上了雙目。
還是在被她……親手虐殺而亡。
楚傾娆單薄瘦削的身子,依舊被牢牢地掌控在身後那人的懷抱之中。
聽了祈晟的吩咐,她幾乎可以覺察到一種全無溫度的涼意,自背脊出徐徐騰起,蔓延開來……
她周身細細地顫抖着,沒有發出任何聲響,隻是低下頭,無聲地将自己神情隐沒在了低垂在了散亂的額發之中。
而那廂初一得了祈晟的吩咐,稍稍一愣,這才明白過來。
眉間閃現出一絲不可思議,但他終究也不敢抗命,隻能動作利落地拔出長劍,雙手握住。寒光閃爍間,銀白的劍身已然調轉了方向,直直地指向了地上那人的……左心口。
祈晟的意思再明白也不過:他要的,實則并非确認雲卿策的生死。
而是确保……他已死。
卻沒有什麽,能逃得過長劍穿心。方才那貫穿左胸的一劍不夠,兩劍,三劍,四劍,甚至無數劍……才足夠。
王爺的狠戾,初一已不是頭一次見過。故而并未有太多的遲疑,他已深吸一口氣,猛然将手中的長劍向下刺去!
然而,隻聽“叮”的一聲,劍尖就要觸及對方衣衫的那一刻,卻忽然被狠狠彈了開去!
就在電光火石間,另一把通體雪白的長劍,已經從旁斜斜橫出,擋在了雲卿策的身前!
初一也是訓練有素的高手,雖逢變故,但身形已然先于頭腦開始動作。
手中長劍驟然變轉發方向,便直奔那突襲者而來。
卻在出手的那一刻,生生一頓,又匆匆收回!
将長劍用力地插入身側的泥土之中,他不可思議地看着擋在雲卿策面前的那一道清瘦的身形。
竟然……是楚傾娆!
此時此刻,楚傾娆衣衫破碎,身形飄搖,她整個人脆弱得仿佛要消散在風中,但目光卻銳利如刀,直直地逼向初一,竟是半點也不落下乘!
一隻被血染紅了的手中,卻緊緊地攥着一把長劍,橫在胸前。tqR1
那長劍,正是祈晟之前用來挑斷了雲卿策的手筋腳筋,并且刺穿了他胸口的那一把。
楚傾娆放在一直沉默不語,便是在默默地積攢體力,和集中精神。以便于趁着祈晟對自己放松了戒備的時候,出手奪劍。
然而,她不過在原地站立了短暫的一會兒,身形便一個搖晃,竟是單膝跪倒在地。
唯有握劍的手,依舊緊緊地,半點也不肯松懈。
祈晟雖被奪了冰刃,面目卻依舊從容而沉穩。他黑袍如墨,靜靜地立于原處,隻眯起狹長的眼眸,看着楚傾娆。
“你要……把他帶走?即便他已經是個死人了?”半晌後,他唇角微勾,仿佛是露出了淡笑,可眼底卻是冰寒一片,“還是說……你要走?”
“兩者都有吧。”楚傾娆輕咳一聲,擡起衣袖擦去唇角的血迹,卻是一笑,道,“人都死了,你放過他,也……放過我吧。”
她話語聽着随意而慵懶,同平素裏别無二緻,可笑容裏,卻終究帶了幾分身不由己的自嘲。
祈晟的目光驟然一沉,聲音卻依舊全無波瀾。
他道:“你不是初一的對手。”
這并非是在勸說她住手,而是一種近乎笃定的判斷。
這顯然是毋庸置疑的。
面對着一初一爲首的一幹暗衛,縱然是平日裏的楚傾娆,帶着個死人,也未必能輕松離去,更何況,她現在的情景,連站也站不起來了。
初一雖沒有置喙的餘地,卻也不想看到二人徹底反目。他很清楚,若是娆貴妃今日離去,以她的性子,隻怕當真便要後會無期了……
不管怎麽,先把人留住,一切便或許還有轉圜的機會。
于是清了清嗓子,他歎道:“娘娘,您現在身子虛得很,不管怎麽樣,可不要勉強自己啊。”
楚傾娆卻是冷冷一笑。
“的确,我殺不了你們之中的任何一個人。”她轉過頭去,将看向初一的目光,慢慢地定格在了祈晟寒冰一般的面容上,道,“但要我自己的命,總可以了吧?”
說話的時候,她唇角忽然上勾,一個明花般豔麗逼人的笑,便乍然綻放出來。映着玉白面容裏的點點血色,凄美哀婉得,足教人心神一蕩。
然而她手中原本橫在胸前的長劍,卻已在不覺間擡高了許多,最後落在脖頸處的位置,停了下來。
瞥見那一道寒光閃過,祈晟的眸心便是狠狠一跳。
“爲了他……你竟不惜賭上自己的命?”他眯起眼,死死地盯住她,眸中陰霾如浪潮湧過,似驚,似痛。
“反正我這條命差點也葬送在今晚了,就算是死在這裏,也沒什麽差别。”事已至此,楚傾娆的語氣反而變得輕松起來,她唇邊那抹笑依舊殘留在原處,看着祈晟,淡淡揚眉,聲音分明已經極爲沙啞了,可神情卻反而桀骜起來。
“如何?”她道,“王爺……舍得我這條命麽?”
祈晟目光鎖住她的眸心,面色沉穩如同一尊沒有喜怒的雕塑,眼底卻隐有風雷湧動,一片兵荒馬亂。
此時此刻,天光已然大亮。昨夜驟雨初歇之後,迎來的,倒是個格外明媚的豔陽天。初陽自雲霭中露出頭臉,将光芒普照而下,投過山間的層林灑落而下,如同點點碎金。
卻顯得頗有些不合時宜。
在場的每一個人,在祈晟的沉默之下,都覺察到了一股巨大而無形的威壓,不敢輕易地發出半點聲響。
嘩啦啦——
一陣風聲吹過,驟然打破了在場的沉默。
祈晟目光如炬,在長久而無聲的沉默後,終于開了口。
“你走吧。”他道,聲音冰冷得全無半點情感,仿佛連頭頂的陽光,也能盡數冰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