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雲卿策卻是将金針深深地沒入了這三處穴道之中。這決然不是普通的針灸之術,更像是……在劍走偏鋒,孤注一擲地抑制着什麽!
想到此,楚傾娆眉間微微地斂了起來。她吃力地伸出手,試圖去觸碰那三根金針所在的位置。
然而下一刻,手背上卻覆上了一種微涼的觸感。
肌膚相觸之初,雲卿策的手明顯顫抖了一下,卻到底沒有挪開。頓了頓,反而略略用力,将女子柔軟的手全然地包納在自己的掌心之中。
二人的手都沒有什麽溫度,一時間倒竟也說不清誰更冰涼一些。
楚傾娆沒有掙紮,隻是虛弱無力地歎了口氣,道:“我正奇怪着,你昨日遭了那麽多的罪,爲何今日便能恢複到如此地步……以金針刺血,止咳提神……這法子,不過是殺雞取卵罷了。你這是……不想活了嗎……”
若換了平時,她見了這人如此不愛惜自己,甚至拿性命在開玩笑,早便一腳把人踹回汝南王府了。
可如今,她連說話的力氣也沒剩多少了,便是生氣,也氣不起來……
雲卿策聞言,卻是彎起如月的眉眼,無聲一笑。
“我并不曾想那麽許多,”他聲音平靜如水,回蕩在這晨光熹微的寂靜山林裏,極爲清潤悅耳,“我隻知道,今夜無論如何,也要親眼見到你安然無恙的樣子……”言及此,他頓了頓,唇邊卻浮現出一抹自嘲來,“隻可惜,到最後我卻依舊什麽也沒能做,依舊是來的遲了,太遲了……”
他的聲音徐徐地喑啞下去,面容裏的自嘲,也漸漸地化作了一抹秾麗的哀戚。
楚傾娆心頭一緊,霍然明白過來:他知道了,他果然還是知道了。
是了,即便不用去看,她也能明顯地感覺得到,遍布在自己下身處的那種黏膩和腥膻的感覺。向來心細如塵的他,又怎會覺察不到?
卻也隻能無奈地一笑,啞聲道:“這和你……其實并沒有什麽關系……”
然而話音未落,卻驟覺身子更深地陷入面前男子的懷抱之中,她稍稍一愣,餘下的話便也忘了說出。
雲卿策幾乎是用盡了全力,将她揉進自己的懷抱之中。不知是因爲太過用力,還是身子已經孱弱到了一定的地步,他的周身窸窸窣窣的顫抖着,看起來仿佛比懷中的女子更爲脆弱。
他将臉埋在楚傾娆裸露在外的脖頸處,開了口,語氣再無往日的清淡恬然,波瀾不興,而是……帶着明顯的哽咽。
“我從未像現在這樣痛恨自己……哪怕最初瞎了的時候,也不曾。”他吐字如風,平淡,卻穿堂過院般,敲打着人的心扉,“可今日我卻恨自己,恨我爲何偏偏目不能視。若我能看得見,便或許……能早些找到你。”
楚傾娆心頭微動,卻歎道:“這不是你過錯。”
昨夜到今日發生的種種,雖然她還不知道目的是什麽,但可以肯定的是,這是有人策劃已久的陰謀。不是一個雲卿策所能預料和阻止的。
而冤有頭債有主,既然是陰謀,該算的帳,她自然會找那正主算個清楚。
然而聽了她的話,雲卿策的身子卻顫抖得越發厲害。
“不,一切打從一開始,就是我的錯……”他壓抑着自己的聲音,顫聲道,“對不起,我并不知道你已……懷有身孕,否則我絕不會……絕不會如此……”
天光愈發放明了起來,山林之中卻依舊靜谧如初,襯得他口中的每一個字,都如透視落水般,清晰可聞。
楚傾娆聞言,卻微微皺了眉。她隐約感到,對方的話中,似是有什麽隐情。
“你……”她遲疑着,正待發問,卻驟然聽見不遠處傳來“咔嚓”一聲,仿佛是什麽被生生折斷了的聲音。
雖然整個人依舊是虛弱的,她卻也本能地聚集起神智,擡頭舉目,朝聲音的來處望去。
一道高大筆挺的身影,正立于一側的樹影之中。那裏枝葉濃密,又恰好處于背光處,故而濃重的陰影傾覆而下,和他身上玄黑的衣袍,幾乎要融爲一體。
似乎是觸及到了楚傾娆的目光,那人影微微的一動,卻也邁開步子,朝這邊走了出來。
楚傾娆靜靜地看着,雙眸卻在下一刻霍然張大。
男子一身玄色錦衣,未着外袍。鬓發微亂,一張面容風霜刀刻般的輪廓分明。分明是半點表情也無,但黑沉如夜的雙眸裏,卻如同結了冰一般,閃動着細碎的鋒芒。
正是祈晟。
經過了昨夜的那一出,此刻再見到他,楚傾娆一時間倒不知道該是怎樣的心情了。
故而她隻是勉強地勾了勾唇角,随後對雲卿策低聲道:“祈晟來了。”
雲卿策将自己披在她肩頭的外袍仔細掖了掖,這才将人放開。他擡眼看了看面前的男子,目光裏卻沒有了往日的溫和同示弱,相反……竟有幾分怨怼和敵意。
他吃力地站起身來,沖祈晟一拱手,聲音平靜無波,“王爺。”
祈晟在二人面前站定,與此同時,藏于衣袖之中的手一送,掌心裏那剛被他生生掰斷的一節小臂粗的樹枝,便輕輕掉落在地。
他目若寒霜,靜靜地掃過自己眼前所見到的一對男女。
雲卿策面色蒼白,烏發淩亂,外袍已不在身上,一身錦衣上卻已經沾染了不少塵泥……以及大片大片的血迹!
祈晟眉間斂起,霍然轉頭看向癱坐在地上的女子。
楚傾娆的模樣更爲狼狽。
她仰着頭,脆弱地靠着身後的枝幹,黑睫如羽翼般垂落下來,竟仿佛連睜眼的氣力也沒有了。
發髻早已全然散落開來,隻餘下一頭黑綢般的烏發淩亂地披散而而下。纖瘦的身子被雲卿策的外袍緊緊地包裹着,看不清裏内情形,然而一張素淨的面容裏,卻是連唇上也再無半點血色。
有的……隻有嘴角上,那結了痂的暗紅血迹,竟仿佛是被人咬破的一般。
再仔細看去,更有深淺不一的紅色痕迹,順着下颚蔓延開來,順着修長的脖頸蜿蜒而下,最後沒入衣底之中……
這是顯而易見的……歡愛過後的痕迹。
方才雲卿策最後的那句話,禮花一般,轟然地炸開在腦海中。
——對不起,我并不知道你已……懷有身孕,否則我絕不會……絕不會如此……
——我并不知道你已……懷有身孕……
——對不起……
祈晟隻覺得體内仿佛有一股熱血,直沖發頂,卻終究忍住了沖動,隻看向楚傾娆,斂起眉,不可置信地問:“你……懷孕了?”
楚傾娆沒有擡眼看他,隻淡聲道:“都是過去的事了。”
她雖然表現出一無所謂的樣子,但笑容裏卻滿是遮掩不住的慘然。
祈晟怔了怔,目光卻觸到她衣衫上無所不在的血迹,向來沉穩的聲音裏,不自覺地也帶了顫意。
“怎麽回事……”他死死地叮囑楚傾娆的雙眼。
楚傾娆卻不看他,隻有氣無力地笑了一聲。原本一句“問你自己”幾乎要脫口而出,然而轉念一想,祈晟也是爲人所設計,加之并不知道自己懷有身孕,這一切……也不能全然怪他。
呵,不想自己也有如此聖母的一天。
隻不過,這件事雖然她暫不追究,但另一件……卻無論如何也要追究到底。
自嘲地搖搖頭,楚傾娆吃力地擡起眼來,視線在同祈晟對上時,卻一點一點地變得清明起來。
“如若我不曾中那有着桂花香氣的毒,那孩子……興許還保得住。”她靜靜地看着對方,聲音平和,卻字字句句針鋒相對。
但實則,在說出這番話的時候,楚傾娆的心底,是希望祈晟能否認的。希望他不曾算計過自己,一切的一切,都隻是旁人的設計而已。
然而祈晟卻沉默了。
他于漸漸放明的晨光中,無聲地看着她,卻終究隻是一言不發。
于是楚傾娆便突兀地笑了起來。看來無論是之前女子的那一番話,還是留存于自己心底的猜想,都是對的。
她可以容忍一個身中媚藥神志不清,從而親手毀了二人骨肉的祈晟,卻絕不會容忍一個将自己當做棋子納入棋盤之中,設計利用的他。
想到此,她再沒說話,隻是扶着身側的樹幹,掙紮着站起身來。然而身子太過虛弱了,手足間半點力氣也無,頭腦還一陣陣地暈眩。卻不知是那毒的毒性未消,還是在外吹了大半夜冷風的緣故。tqR1
一旁的雲卿策見她搖搖晃晃的模樣,忙上前一步,試圖将人扶住。
卻被一人搶先了去。
祈晟不知何時,已然出現在了楚傾娆的面前。他一把将雲卿策推開,後者也已然虛弱到了極限,連退幾步之後,死死扶住了一棵樹,才勉強站住了步子。卻仍是忍不住一陣一陣地低咳。
祈晟忽然不顧。他高大的身形筆挺如松柏,投下濃重的影,生生地将面前的女子籠罩在其内。
他死死地握住楚傾娆的手腕,頭一次地,眼底浮現出了失控般的怒意。
“孩子……是怎麽沒的?!”他開了口,一種洶湧如瀚海,深沉如山嶽一般的氣魄,便随着每一個字音沉沉地覆壓上來,一時間,足以教人透不過氣。語聲稍稍地頓了頓,又偏過頭去,看了一眼旁邊的雲卿策,眼底殺意頓起,“是他?”
楚傾娆稍稍一愣,這才明白了,他在懷疑着什麽。
也是,孤男寡女獨處荒野,全是這番形容不整的模樣,自己又沒了孩子……這情況,大概不想歪都難吧。
但是……
楚傾娆手中無力,試圖掙脫他的鉗制,卻終究失敗,便索性放棄了,隻是懶懶地仰起身子,靠向身後的古木枝幹。
她微揚着下颚,依舊是那副倨傲而不低于人下的表情,輕嘲道:“王爺不妨好好回憶一下,昨夜自己究竟做了什麽吧。”
那樣混亂而不堪的情形,讓她如何解釋?更何況,現在的她身心俱疲,實在無力再多說什麽了。
祈晟聞言,眸心狠狠一跳,卻是從她的這句話裏,讀出了别樣意思。
他不想自己和錢思妍的事,對方竟然已經知道。而且,對于自己明确無誤的問題,她卻沒有正面回答,反而對雲卿策流露出處處維護的意思。
祈晟起初原以爲,是雲卿策趁她虛弱無力的時候,行不軌之事。但看到楚傾娆如此的反應,他才恍然明白,那是不是便說明……她是自願的,是兩廂情願的?
因爲看到自己同錢思妍的情形……便霍然轉而投向雲卿策,連二人的骨肉也渾然不顧?
這便是……她報複的方式麽?!
想到這裏,他自覺連緊握住楚傾娆手腕的掌心都在狠狠顫抖着,竟似再也維持不住平素裏冷靜而平淡的模樣。
他看向楚傾娆的目光,依舊沉默無波,然而周遭風聲陣陣,仿佛整座山林都能感知得到,從他周身散發出來的,那種蓄勢待發的威壓。
楚傾娆一時無法猜得到他心中的想法,卻也從未見過如此模樣的他。一時間禁不住怔了怔,卻也微微眯起眼眸,并不避諱地同他對視着,不願落了下風。
而就在兩人無聲僵持的時候,卻聽聞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遠遠地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