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爲何,心如同被什麽束縛住,不上不下地懸在半空了一般,空空落落的。
總覺得……有哪裏不對。
楚傾娆忽然頓住步子,猛地回頭,朝汝南王府的方向看過去。
那一刻,她腦中再度浮現出的,自己方才離開雲卿策房間時,身後響起的淩亂腳步聲。
之前楚傾娆原以爲,那時雲卿策是因爲心情頹喪,又對自己懷了點淡淡的怨怼,故而一時間也顧不得禮數,提前落了座。
但此刻再度回想起來,卻越發覺得,以他那樣溫潤平和,處事周全的性子,若非一時間力不能支,又怎會做出一星半點的失禮之事?
莫不是……當真出了什麽狀況?
鬼使神差地,楚傾娆已經回過身去,纖瘦高挑的身形如若一道閃電,倏然間便沒入濃黑的夜色之中。
不管是不是多慮,她總歸是要親眼看一看,才能消除掉心中的不安。
*****
汝南王府隐沒在重重的夜色之中,照舊靜谧而安詳。
楚傾娆三步并作兩步重新來到了雲卿策的房門附近,遠遠地,卻看見自己剛才離去時未及合上的窗棂,依舊大大地洞開着。
晚風不知何時而起,帶着秋至的霜寒之意,将窗紙吹得噗噗作響,不住地搖晃。
卻竟也無人管顧。
她心頭驟然一沉,一種不好的預感已經浮上心頭。
然而及至匆匆邁步,還未到達近前時,卻驟然聽見裏面傳來一聲驚呼,“公子!公子!你這是怎麽了?!”
楚傾娆對人聲是極爲敏感的,自第一個字音起,便判斷出那聲音是出自雲卿策的貼身丫鬟,碧泉。
于是,她也不走窗了,索性直接一把推開大門,急步而入。
卻在下一刻,狠狠頓住。一雙清亮而水潤的眸子,也驟然張大,溢滿了不可思議的神色。
她看到了血。
色澤殷紅的血,散發着淡淡的腥膻氣息,灑滿了腳邊的地面。不,是不遠處的正片地面。
而血紅的盡頭,是碧落正跪在地上,輕輕地搖晃着另一個清瘦的身影。
原本白得勝雪的錦袍素袖上,已然落滿了點點紅痕,如同萬裏皚皚的雪地裏,開出的零星紅梅。
聽聞動靜,碧落疑惑而茫然地擡起頭來,看向楚傾娆,雙眼卻因爲倉皇,而根本失了神色。
楚傾娆在短暫地怔愣之後,已然回過神來。
她大步上前,從碧落手中将人奪了過來,扶起抱在懷中,與此同時厲聲問道:“怎麽回事?!”
碧落被她的氣勢吓得一愣,倉皇道:“奴婢在耳室突然聽到悶響,便匆匆趕來,便見公子……公子已然成了這般模樣!”
在她說話的同時,楚傾娆已然強自壓下心頭的點點驚惶,将懷中之人扶正。
雲卿策背脊輕輕地倚着她的肩,面上唇上無不是蒼白如紙,半點血色也無。烏黑如墨的發,此刻也微微淩亂起來,幾縷散落而下,被汗水濡,貼在鬓邊。
方一觸碰到他時,楚傾娆便覺得這人周身上下似火爐般滾燙不已。
一探氣息,更是微弱到近乎于無。
楚傾娆指尖一抖,霍然擡頭,看向已經吓呆在原處的碧落,喝道:“還愣着幹什麽?!快去找谷粱修啊!”
那一眼銳利如刀,聲音也氣勢逼人,竟看得碧落整個人生生一顫,才道:“神醫不在府中,一直便……便住在鎮南王府!”
楚傾娆眉間一沉,道:“那就快去找你們家老爺!”
碧落點點頭,便如同受驚的小鳥一般,飛快地跑了出去。
房内驟然安靜下來,一絲聲響也無。
感受着懷中過于火熱的溫度,以及過于微弱的氣息,楚傾娆微微合目,深吸一口氣,努力地平複着自己有些紊亂的心緒。
她如何也不能明白,方才還好端端和自己說着話的人,爲何突然就變成了這幅模樣,虛弱得仿佛一碰,就要破碎?
可她清楚地明白的是,現在絕不是驚慌失措的時候。
想到此,楚傾娆睜開眼,将懷中人輕輕地搖了搖,喚道:“阿策,阿策。”
輕微的晃動下,雲卿策那蝶翼一般的黝黑長睫,竟是微微地顫了顫。然而似乎力不能支一般,他終究沒能睜開眼。
隻是用低弱歎息的聲音,啞聲道:“楚姑娘……楚姑娘……”
楚傾娆被他換得心頭如若針紮,忙伏下身去,道:“阿策,我在。碧落去叫人了,你一定給我撐住!”
雲卿策聞言,隻是吃力地彎了彎嘴角,卻道:“楚姑娘……若我死了,你……會一直記住我麽?”
這話問得近乎有些稚氣,可楚傾娆身形卻是狠狠一震,與此同時,一滴淚水從眼底滑落,打在了雲卿策的面容上。
她這才意識到,原來自己的雙眼,早已在不自覺中,蓄滿了淚。
覺察到了面上的濕潤,雲卿策的唇角反而上勾了幾分。
他輕聲道:“便是死……也值了……”
這樣的話,放在過去,他是如何也不敢開口對楚傾娆說的。可如今,他覺得自己就要死了,有些話,若是不說,恐怕就再無機會了。
楚傾娆能感受得到他的想法,卻隻覺得這人太傻。
當真是太傻了……
明明被她拒絕了那麽多次,可此刻他都這樣了,爲何心心念念惦記着的……依舊是她?
楚傾娆沒有去管自己有些模糊的雙眼,可及至開了口,聲音裏卻反而帶着些許不以爲然。
她笑道:“你說什麽胡話呢?吐兩口血就要死了,一個大男人,怎麽連我都不如?”
雲卿策顯然知道她這是在刻意地安撫自己,便依舊是虛弱地笑。
正此時,外面突然大亮起來,伴随着驟然而起的人聲。顯然府中上下已然得知了自家世子的情況。
楚傾娆便道:“大夫馬上就來了。”
雲卿策淡淡颔首,卻緩緩地睜開眼,望向面前的女子。
哪怕隻是個模糊的影子也好,他隻想看看這個自己深愛的女子,究竟是何模樣……
然而,他的視線,卻是一片黑暗。密不透光的,鐵幕一般的黑暗。
就和他之前失明的時候,一模一樣。他的世界,是從什麽時候起,又回到了當初?
雲卿策整個人忽然劇烈地顫抖起來,掙紮着要直起身子。
然而黑暗依舊是黑暗,沉穩而無情地存在着,無處不在地包裹着他。
“我看不見了……我什麽也看不見了……”他開了口,聽見自己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是從未有過的失态模樣,“我隻想看一眼……一言而已,爲何都不能……都不能……”
仿佛對于他而言,再度失明,遠比死亡要更爲可怕。
而此刻的楚傾娆,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因爲就在雲卿策睜開雙眼的時候,她已經清清楚楚地看見,他的雙眸之中,同樣是一片血紅……
如同被血浸染過了一般,原本該是眼白的部分,隻有紅。
而不久之前,尚還有些清明之色的瞳仁,此刻也隻剩了死氣沉沉的黑,再無半點生氣可言。
楚傾娆隻覺得周圍的一切突然失了顔色,隻剩下這紅,這黑,格外突兀地存在于眼前,近乎刺目……
不知何時,她身後已經多了許多人,雲天厲,碧落,以及汝南王府的衆人。
楚傾娆聽不見他們說了什麽,隻任由着旁人将雲卿策從她懷中抱走,然後所有人都圍了上去。
而她則如同失了魂魄一般,依舊半跪在原地,動也不動。
許久許久,直到耳畔響起許多聲“姑娘”的呼喚,她才觸電一般,驟然回過神來。
擡眼,卻是雲天厲正站在自己眼前。
楚傾娆霍然站起身,看着他道:“谷粱修!是谷粱修給的藥出了問題!”
雲天厲面色凝重中透着焦急,也不問楚傾娆爲何在此,隻道:“已然派人去鎮南王府尋人了。”
畢竟,那裏是祈晟的地方,不是什麽人都可以随意出入的。不論者谷粱修身上有着怎樣的蹊跷,但隻要人還在鎮南王府,卻是如何也不能越過祈晟行事了。
楚傾娆恍然地點了點頭,便徑自朝床榻處走去。
便見雲卿策已然在下人的服侍下褪去了上衣,整個人仰卧着,平靜得無聲無息。
隻是面色較之方才越發蒼白了些許,而那氣息更是弱到……幾乎看不出胸口的起伏。
楚傾娆禁不住往後退了一步。心裏如同被生生挖去了一塊般,空空如也。
她張了張嘴,卻說不出半句話來,便隻是沉默地站在原地,等待着時間徐徐地流逝着。
每一分每一秒,都長過個一整個世紀。
屋内除了那大夫,人人都同她一樣,隻是死寂一般地靜默着,卻不知是因爲不敢貿然開口驚動對方施針,還是如同“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一般,害怕萬一發了問,便會過早地知道不好的消息……
直到門再度被人推開的聲音,打破了這一片近乎凝固的沉默。
楚傾娆随着衆人蓦然回頭看去,卻并沒有看到自己所希望的,谷粱修那張張狂而清傲的面容。
出現在門内的男子,氣度雍容雄渾,眉眼冷銳沉穩。一身玄色金刺藤紋蜀錦長袍,高大的身形,幾乎要融入身後沉沉的夜色之中。
竟是祈晟本人。
幽潭般深邃的眸子在屋内一掃,落在楚傾娆面上時,眉宇微皺,眼底閃過淡淡的訝異。tqR1
但他終究沒有說什麽,隻是一拂衣袖,大步走入屋内。
雲天厲見了祈晟,也是微微訝異,忙上前一禮,歎道:“策兒不知怎麽回事,突然……突然便如此這般了……”言及此,語聲頓住,卻稍稍擡眼,朝他身後看了看,道,“卻不知那谷粱神醫,現在何處?”
祈晟立在原地,刀刻一般的冷峻面容裏,半點神情也無。隻是在聽了雲天厲的話之後,眸心隐有波瀾暗湧,但很快,卻歸于平靜。
他擡眼看向不遠處的床榻,頓了頓,沉沉啓口,卻道:“實不相瞞,谷粱修……已不在本王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