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傾娆自己都還沒從震驚中回過神來,沒空理會她,隻突然道:“還不快給我弄個禦醫過來!”
小宮女一聽,越發以爲娘娘是吃自己的粥中毒了,吓得魂飛魄散,卻又不敢再多說話,隻得飛奔而出。
楚傾娆正有些魂不守舍地坐在榻上,卻聽面前腳步聲響起,卻是沙鷹回來了。
見自家主子的榻上一片狼藉,沙鷹登時有些緊張地上前一步,道:“娘娘,這是怎麽了?”
楚傾娆經過短暫的發愣,已經回了神,并且将思緒也理順了些許。
故而此刻見了她,便隻道:“剛才喝粥的時候不小心灑了。”
沙鷹便皺了眉,道:“怎麽也每個人來收拾下?”說着就要叫人。
她雖然年紀小,但卻已經是這昭陽宮裏身份最高的宮女了,加上性子又偏爲成熟,故而是喚起人來,倒是半點也不含糊。
楚傾娆卻擡手将她攔住,道:“我讓那桃蕊喚禦醫去了。”
沙鷹便再度緊張起來,道:“娘娘哪裏不舒服?”
“不是這個問題……”楚傾娆歎了口氣,道,“我好像……懷孕了。”
話音剛落,就見沙鷹一張小嘴,張成了“口”的形狀。
楚傾娆便有些無奈地靠向牆壁。她明白,對于沙鷹這樣年齡的小不點來說,“懷孕”這兩個字簡直就是新世界的大門,從未想過的領域。
可于她而言……又何嘗不是如此?
在這之前,她每天生龍活虎的,過着跟男人沒什麽區别的生活,根本就不曾把這個詞,和自己聯系起來過……
所以一開始才會驚呆了。
但現在,她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便也鎮定下來。
“看此情形,也不過兩三個月而已,不怎麽妨事。”她道。
畢竟現實中的人堅強得很,在地震中産子的事情都發生過。哪會都跟某宮鬥劇裏面演的那樣,懷個孩子,聞一點麝香,被人推一下,被貓撲一下……就流産了。
她懷孕的時間還短,也不顯肚子,如果不做劇烈運動和高難度動作什麽的,日常生活還是沒有問題的。
見沙鷹似懂非懂地聽着,楚傾娆又道:“所以就算真是如此,也不要聲張出去。等明日的事情過了,再告訴王爺不遲。”
等她成了鎮南王王妃,一切就再名正言順不過了。否則,一個二十來歲的妃嫔,懷上了一個八九歲小皇帝的孩子……她自己想想就覺得笑死人。
沙鷹睜着大眼睛,繼續似懂非懂地點頭。這時候,門外一陣匆忙的腳步聲,卻是那名爲桃蕊的小宮女,幾乎是扯着一個老禦醫,匆匆而入。
楚傾娆便坐正了身子,恢複了一個妃嫔該有的雍容氣度。将室内閑雜人等一概屏退了,她起玉白纖瘦的手腕,徐徐地擱在幾案上。
然而等那禦醫伸出手,剛要搭上那腕子時,她卻又用另一隻手将脈搏掩上。
“大夫,”楚傾娆一雙水眸定定地看着他,柔和中,帶着一絲絲淩冽的銳氣,“您入宮已久,資曆不淺,想來也知道,這宮裏許多事,是不能搬上台面說的。”
那老禦醫被她突然而來的一句話,說得微微一愣,但很快卻也隐約明白了什麽,便定定地點頭,道:“娘娘有什麽,但請吩咐便是。”
楚傾娆便勾起唇角,盈盈一笑,卻依舊沒有松開遮掩住脈搏的手。
她緩緩道:“有禦醫這句話便好。稍候若您當真診出什麽來,想來也知道,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什麽該做,什麽又不該做。如此,本宮便也能放下心來了。”
老禦醫被她一通敲打,似乎也漸漸變得通透了起來,遂低聲道:“臣自然明白。”
楚傾娆見狀,便滿意一笑,終于讓出了自己的手腕。
老禦醫伸出蒼老的手,搭上了她的脈。
不出楚傾娆的意料,很快,他那一雙略有渾濁的眸子便驟然張大幾分。似是想要擡頭看她一眼,卻終究不敢,故而隻是低垂着眼眸,眉睫一陣陣閃爍,皺紋遍布的前額也緊緊地擰在了一起。
楚傾娆暗歎一聲,知道自己的猜測是八九不離十了。
便道:“禦醫但講無妨。”
老禦醫顫顫巍巍地收起手,遲疑了半晌,終究是壓低了聲音,道:“實不相瞞,娘娘已有兩月身孕。”
這整個皇帝的後宮,是怎樣的一種情形,朝中上下自然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隻不過也無人敢言罷了。
故而妃嫔若是有孕,孩子他爹是什麽人,也已然不言自明。
隻不過,自打小皇帝登極以來的這些年裏,還從未有哪一個妃嫔懷有過身孕。故而大臣們也暫時不曾面臨過“九歲大孩子讓二十來歲妃嫔懷孕”這樣荒謬的事情,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但如今……怎麽辦?
攝政王會暗中處理掉這個壞事的娆貴妃,還是當真無比厚顔地直接讓那小毛頭皇帝……喜當爹?
抹了抹額前的汗,他忍不住爲此暗暗操了一把心。
而和他相比,楚傾娆因爲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所以也沒什麽可驚訝的了。聽聞此言,她隻依舊是含笑看着老禦醫,口中卻道:“這孩子的父親是何人,想來不需本宮多說,禦醫也能明白吧?”
老禦醫哪裏想得到,她竟如此不加遮掩地挑出此事,額前的汗珠瞬間又大了一圈。
他垂着眼,支吾了半天,最後十分痛苦地笑了幾聲,道:“貴妃娘娘說笑了,娘娘腹中的……定然是皇上的皇子了!”
大抵是想到這孩子這名義上的爹,和他本人相差連十歲都不到。他說話間,臉色已經如同生吃小強一般難看了許多。
楚傾娆見他如此回答,便是對什麽都再清楚不過了,便淺淺笑道:“那是自然。隻不過……本宮暫時不想讓人知道,這孩子的存在。卻不知禦醫,可否爲本宮保守一下秘密?”
她這番話雖用的是疑問,但卻根本沒有給人留下退路。
老禦醫如何不知道,自己若是否認,得罪的會是怎樣惹不起的人?他若不保守秘密,自己的腦袋可也就保不住了!
便急急忙忙跪下身,道:“一切……一切但憑娘娘吩咐!”
楚傾娆笑容微漾,便擺擺手,讓他去了。
心道打着鎮南王的旗号,果然很好辦事啊,反正推到他身上,以後就算出了什麽事,也不該自己收拾爛攤子!
*****
待到老禦醫離去之後,沙鷹才走上前來,一臉憂心地道:“主子,你這身子……當真沒問題麽?”
楚傾娆知道她擔心的是明日“假死”一事,便笑道:“明天我不過是裝裝死人,比殺人可容易多了,都不用費體力來着。你放心,我自有分寸。”
從現代醫學的角度上來講,懷了孕,成天躺在家裏未必是好事。也是需要适當做一些運動的。
再說了,以她的身手,想讓自己不被大火的濃煙熏到,也不是難事。
沙鷹心裏也知道,在一切都安排妥當的前提下,若要再做什麽變動,的确有諸多不便。更何況,對于自家主子來說,既然有了身孕,自是越早擺脫“娆貴妃”這個頭銜越好,再拖下去,待到顯了肚子,隻怕更不容易“死”了。
故而聞言也不再堅持勸說。
而楚傾娆卻想起什麽,看向她道:“對了,雲卿策怎麽樣了?”
沙鷹原本就是急匆匆前來複命的,被楚傾娆懷孕的消息一打岔,險些忘了重要的事情。聞言忙道:“啊對了,世子他的眼睛可是一日比一日好了!今日我去看時,已然能模糊看得清一尺之内的東西了!”
楚傾娆雙目便是一亮,道:“那可當真是好!”
沙鷹便笑道:“世子的雙眸,也比過去越發清明澄澈了許多。原本就是那樣一個濁世翩翩佳公子的模樣,倘若雙目複明之後,不知又該是怎樣的名震京華呢!”
楚傾娆素來便認爲雲卿策有美玉蒙塵之嫌,此刻也是由衷的高興。她仰頭看了看天邊的月色,眼見着方入夜不久,時候還不算晚,略一思量,便道:“不如,我去看看他!”
沙鷹一聽,腦中立時浮現出祈晟那次“半夜捉奸”的情形來,浸在醋壇子裏的王爺,可是吓死個人哪!
便忙道:“娘娘,這麽晚了,若是出門怕是多有不便吧?”
楚傾娆已然起身,開始整理自己的衣衫,口中道:“不過是翻個牆爬個窗的事情,有何不便?”
沙鷹:“……”
她一陣無語,卻眼見自家主子是個徹頭徹尾的行動派,話音落下就已經要走。便急忙沖過去,道:“主子!那個……你若去了,萬一王爺今晚來了,怎麽辦?”
她一急之下,口中的話也未曾經過怎樣的思考。
而楚傾娆聽聞此言,回頭凝神看了看她,卻已然覺出了什麽異樣的東西。
她一雙水眸中,隐有月華流動,語氣卻十分平靜地道:“你是不是有什麽瞞着我?”
沙鷹陷入了兩難境地,越發不知道該不該把王爺那夜“查崗”的事情說出來。雖然她自己覺得并沒有什麽,可王爺卻是明明白白交代了,不能告訴自家主子的。
故而她隻一時間陷入了沉默。
卻忽然感到發頂被輕拍了一下,擡起頭,便見楚傾娆又恢複了往常那般懶懶散散的笑容,映照在床前的明月光下,卻竟然透出絲絲的暖意來。
她笑道:“你既然之前不告訴我,肯定有你自己的原因。我先走一步,你趁這功夫再想想要不要說,等我回來再說!”語聲一頓,又灑脫地笑道,“如果王爺真的來了,就如實告訴他我去了哪裏吧!”tqR1
雖然某人是個醋壇子,但她自視從沒做過對不起他的事,又何必遮遮掩掩,躲躲藏藏,搞得好像真的有什麽一般。反而越發惹得他懷疑。
說完身形一閃,竟也不走正門,而是從窗口消失不見了。
沙鷹小小的身形立在窗口,身影被月色拉出長長的影來。
她擡手摸了摸鼻尖,頭一次被人如此全身心地信任着,這種感覺,讓她的鼻子忽然酸酸的……
*****
實則對于雲卿策,楚傾娆心裏總有一種奇怪的“責任感”。
雖然他不是因自己而瞎的,但自己卻和他一同經曆了盲目之後的大部分人生。所以,她決定親自看看他雙眼複命的情況,如此,也算得上是見證了這段黑暗人生的終結。
他能重新看見東西了,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她似乎,也能跟着松了口氣,放下了心。
然後……他們也就再沒什麽關聯了吧。
楚傾娆很清楚,自己成爲鎮南王王妃,又懷着身孕之後,見到他的機會就越發地少了。
而她也向來是個幹脆利落,不愛藕斷絲連的人。眼見着雲卿策對自己始終不能忘情,總是那般期期艾艾,思來想去,還是不要給他留下念想才好。
免得他始終吊在自己這棵歪脖子樹上,又哪裏看得到路邊其他絢爛的花花草草?
何必呢。
故而這一次,說矯情點,就當是個告别吧。确認他安好無恙之後,也就各自橋歸橋,路歸路了。
這樣想着,楚傾娆已經來到了汝南王府門外。
輕車熟路地,她避開了門外的守衛,以及祈晟補下的各路暗衛,從後園竄進了府中,然後輕車熟路地來到了雲卿策的卧房。
照舊擡手在窗棂極輕地叩了叩,很快,便聽得裏面響起了些許動靜。
緊接着,雲卿策清淡如水的聲音,便出現在了窗子的另一側,“誰?”話音落下,不待楚傾娆回答,又焦急地探問道,“是……是楚姑娘?”
楚傾娆不禁唇角微勾,沖裏面輕聲笑道:“阿策倒像是我肚裏的蛔蟲,怎麽我一來就知道了?”
雲卿策并沒有立時回答。
卻聽“吱呀”一聲,窗戶被很快從裏内打了開來,露出一身淡衣素服,容顔如玉的雲卿策來。
他“看”着她,沒有說話,但是彎着唇角,即便半張面容都在白色紗布的遮掩下,那笑容卻依舊如同春日暖陽,山間清泉般,足以讓人心頭也随之一暖。
楚傾娆便毫不客氣地一撐窗口,縱身越了進來。
然後她第一時間就看清了屋内,那比過去要明亮太多,以至于有些刺目的火光。
不覺又是一笑。
雲卿策顯然是猜到了她的想法,便輕聲道:“過去目不能視,是否點燈卻也沒有差别。而如今能看見些光影了,便有忽然格外舍不得這燈火了。”
楚傾娆懶懶笑道:“這麽心急做什麽?你才治療幾天?好日子可還在後面!等完全能看見了,興許便要嫌這些燈光刺眼了。”
雲卿策輕斂衣袖,朝她走過來。過于徹亮的燈火,在他的側臉上勾勒出一道光影交疊的弧度來,越發襯得那線條完美無缺,如若世上最無懈可擊的精美雕塑。
隻是,他的神情卻是有些落寞的。
稍稍垂了頭,雲卿策雙頰泛出了并不明顯的紅,卻緩緩歎道:“卻不知,待我真正複明的那一日,是否還有機會親眼看一看……娆兒你的模樣。”
畢竟楚傾娆曾告訴過他,在未來的某一個時候,宮裏的娆貴妃會死去,而她,也會以鎮南王王妃的身份,重獲新生。
這對于他而言意味着什麽,便也不言自明。
楚傾娆靜靜地立在原處,一雙秋水般的眸子定定地看着雲卿策面部絕美的輪廓線條,與此同時,也很清楚地聽見了他口中的話。
他喚她,娆兒。
不是“姑娘”,不是“楚姑娘”,不是“娘娘”,更不是“娆貴妃”。
而是,娆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