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早看出這人性子雖然清高不已,卻也并不糊塗,未必是那種能輕易給人當槍使的。
卻并不急着回答對方的話,而是道:“卻不知,神醫如何稱呼?”
白衣男子微微一揚眉,毫不客氣地道:“本神醫複姓谷粱,單名一個修字。”
谷粱這個姓可算得上十分稀有,祈晟聞言微微颔首,卻并不介懷對方的态度,反而拱手道:“谷梁大夫。”
谷粱修那等性子,向來是吃軟不吃硬,此刻見祈晟态度突然如此和善了不少,便反而不知該如何對他繼續跋扈了。
隻得擡手握拳,放在唇邊,清了清嗓子,道:“王爺有話還是快說吧!”
祈晟定睛将他打量了一番,道:“敢問神醫,以神醫的醫術,可能看得出,一個人的失明……究竟是真是假?”
谷粱修聞言,清雅的雙目微微睜大,将他看了又看。他原本以爲這攝政王會對自己的醫術有所質疑,卻如何也未曾料到,對方質疑的,竟是自己的病患?
他登時面色有些不悅,道:“這等小事,還需本神醫親自前來?”
祈晟好脾氣地沖他笑道:“若非請便群醫,依舊無法判斷,也不敢勞動神醫大駕。”
谷粱修一聽這話,神情便又和緩了些。隻依舊将姿态擺得高高的,頗有些不屑地道:“本神醫之前已聽王爺的下人說過,那病患是被人下了毒,故而雙目失明的?”
“正是。”祈晟颔首,稍頓之後又補道,“實則此番請神醫來,一來是一探他盲目之事的虛實,二來,盲目是真,也還請神醫能助他重見光明。”
“若是中毒所緻,不曾受過外部傷害,倒也不是全無複明的希望。”他态度一再和緩前輩,谷粱修便也稍稍收斂了幾分氣焰,思量道,“但具體還需我親自看看情況,才能對症下藥。”
祈晟颔首一笑,“那便勞煩神醫了。”
*****
半個時辰後,谷粱修便同祈晟一道出現在了汝南王府門外。
他行走江湖,性子灑脫不羁,見祈晟端然坐在一旁,便出言揶揄道:“卻不知這汝南王世子是個怎樣的人物,竟能讓咱們尊貴的攝政王如此挂懷?”
祈晟同他相處了一路,倒也習慣了這人嘴上不饒人的性子。他素來沉穩,能屈能伸,也并不計較對方的口舌之快,便隻是端着茶碗,笑而不語。
正此時,便見幾人由遠及近,從中庭朝這邊而來。
爲首之人,錦衣髯須,眉眼英武,雖然年事已高,卻精神矍铄,并無半點衰老之感。正是那這府邸的主人,汝南王雲天厲。
而在他身後,一個年輕男子,在丫鬟的攙扶下,也跟着慢慢地走了進來。
男子容色絕佳,氣度清貴。穿着一身月白色綴雲鶴圖紋玉錦長袍,身形瘦削之中略嫌單薄,然而舉手投足卻如同蒼山頂端的皚皚白雪,格外安逸平和。
而這樣近乎完美的人,卻存在着一個緻命的缺陷——他的雙眸空洞無神,細細看來,原該是漆黑如玉的眸子裏,竟如同落了霜雪一般,被覆上了一層淡淡的白。
谷粱修身爲大夫,自然一眼就看出了這個端倪。再将男子細細打量一邊,他側頭偏向祈晟,用極低的聲音調侃道:“就是他?”
言下之意,這麽個文質彬彬帶着弱氣,看起來更是手無縛雞之力的男子,竟讓他這般戒備?
不過,與其說是戒備,倒不如說是占有欲吧。倒是十分符合這個位高權重男子的作風。
聽了谷粱修的話,祈晟低低地“嗯”了一聲,唇角勾起淡淡的弧度,但雙眸卻一動不動地鎖在雲卿策的面上,半點笑意也無。
正此時,雲天厲已經快步上前,拱手一禮,道:“不知王爺大駕光臨,有失遠迎,還請見諒!”
說着便見旁邊還多出一人,年紀輕輕便氣度出塵,那容貌更是俊美如畫。隻是眉梢眼角都是銳氣,看來卻不像是官場中人。
他稍稍一頓,道:“不知這位……”
祈晟便笑着介紹道:“王爺可還記得,那位長于解毒,能醫百病的南海神醫?”
雲天厲聞言便又将谷粱修細細看了看,眼中浮現出驚喜之色,道:“莫非這位便是神醫?!”
祈晟微微颔首,道:“正是。”
谷粱修自始至終都隻是安然坐在椅子上擺譜,任憑祈晟介紹自己完後,才沖着雲天厲一颔首,自報家門道:“谷粱修。”
雲天厲當即激動得拉過身後的雲卿策,道:“策兒,快來見過這位南海神醫!”
雲卿策被他驟然一拉,禁不住踉跄了幾步,略有些窘迫地站穩了步子。他倒是十分準确地定位到祈晟和谷粱修所在的位置,恭順而謙卑地分别行了一禮。
谷粱修微微眯着眼眸,并不避諱地打量着他。末了也不拖沓,直接道:“本神醫是來診病的,其他的繁文缛節就省了吧,且讓我先看看你的情形如何。”
雲天厲便忙吩咐丫鬟收拾了一下,請二人在一側的榻上坐了。
祈晟依舊坐在原處,不曾挪動位置。他神情看似平靜淡然,目光卻一動不動地看着不遠處的那二人。
谷粱修伸出二指,搭放在雲卿策的手腕上,雖是在診脈,但神情卻頗爲輕松惬意,教人無法從中判斷出任何一絲脈象的好壞。
而雲卿策則是神态安詳,自始至終,都隻是低垂着眼眸,将空洞而虛無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腕處。
谷粱修忽然問:“你這雙眼,瞎了多久?”
他話說得毫不委婉,而雲卿策卻似并不介意,隻緩聲應道:“已經四月有餘。”
谷粱修颔首,道:“這時日倒不太長……”
雲卿策聞言,眼眸便微微擡起,朝向他,似有微波蕩漾。
“神醫此話的意思……”
“你所中的毒極爲陰寒,損傷了眼部靜脈,故而失明。”谷粱修已經輕拂衣袖,收手下榻,口中道,“若先以針灸刺激眼部周圍的穴位,導出殘餘的淤毒,再佐以性陽性剛的藥物加以調理,複明不是難事。隻是具體需要多久,卻要看個人情況了。”
他話說得格外輕松,至于此言一出,滿座皆驚。
雲卿策還來不及說話,雲天厲便已然上前一步,聲音顫抖着道:“當真?”
“本神醫說的話,何時有假?”見對方居然懷疑自己的醫術,谷粱修顯然不樂意了。
雲天厲便忙恭敬地拱手,行了個大禮,道:“那便有勞神醫了!”語聲一頓,又忙轉頭吩咐周遭的下人,道,“還不趕緊收拾出一間上等客房來,請神醫入住?”
下人們領命,剛要出去,卻蓦然聽得一聲“慢”,自屋内響起。
說話的,卻正是谷粱修。
他看向雲天厲,道:“實在抱歉,王爺。我方才路過鎮南王府,隻覺得那府邸雄闊巍峨,想來住着也十分舒服。”說着看向打從方才起就一直沉默不語的祈晟,眉眼彎起一個極爲好看的弧度,道,“不知攝政王以爲如何?”
祈晟端着茶碗的手一頓,觸及到對方的目光,便霍然明白了什麽。
悠哉地放下手中的茶碗,他淡笑道:“隻要不耽擱診病,本王自然歡迎神醫入住。”
“那便再好不過。”谷粱修便是一笑,竟再不管堂内的衆人,徑自舉步走了出去。
見自家世子的雙眼還有救,雲天厲自是高興還來不及,哪裏還會介懷對方的态度如何?在屋内拉着雲卿策,對着祈晟千恩萬謝了好一陣子。
祈晟淡笑不語,不多時,也離開了汝南王府。
府門外,谷粱修正抱手靠在馬車邊。素衣淡袍,面如冠玉,右眼角一顆淚痣琥珀色澤,映照在他如若凝脂的肌膚上,便格外顯眼。
他的裝扮清雅樸素,不過是尋常的麻布衣袍,卻如同冰山之上的雪蓮一般,清傲高冷得讓人無法逼近,隻能遠遠的,小心翼翼地偷眼顧盼。
好像早已習慣了似的,谷粱修自動忽略掉周圍頻頻朝自己頭來目光的路人,見祈晟走到近前,便挑眉一笑,道:“王爺這一來,汝南王豈不是要越發對你死心塌地了?”
他雖不曾參與政事,但論及那雙眼的毒辣程度,卻未必會出給許多朝廷官員。便隻是這短暫的相處功夫,他便已然看出祈晟今日之所以如此主動,并不單隻是對那雲卿策存有疑心,除此之外,還有别的用意。
不僅如此,他的性子還似乎非常自來熟,分明同對方相見才幾個時辰而已,此刻說話卻已然這般肆無忌憚了。
祈晟聞言依舊隻彎彎唇角,不發一言。卻是極快地身子一彎,上了馬車。
谷粱修唇角噙着一抹淺笑,視線掃了掃車簾,随後也矮身而入。
馬車便緩緩地駛動起來。tqR1
車内光線略有昏暗,祈晟端然而坐,英挺峻拔的眉目在光影的勾勒下越發的立體,也越發的幽深沉肅,不辨喜怒。
短暫的沉默後,他終于開口,道:“神醫方才發現了什麽?”
那聲音低醇如酒,語氣緩慢,卻隐隐帶着雷霆萬鈞之勢頭。
并且,那雖然是一個問句,語氣卻是格外肯定的。畢竟,谷粱修不會無緣無故地,忽然提出要常駐在自己府中。
這其中必然有所緣故。
谷粱修閑閑地靠在車壁上,身形随着馬車的颠簸微微晃動着,他擡起一雙如畫的眉眼,瞅了瞅面前人,頓了頓,啓口道:“那汝南王世子,的确中了毒。”
祈晟聞言,原本平視前方的深眸之中,便有了點點波瀾。
他轉頭看向對方,卻沒有說話,隻是用眼神示意他繼續。
谷粱修又道:“他的失明,也的确是因爲那過于陰寒之毒,沖傷了眼部經脈所緻。”
祈晟眼中似染上了夜的薄霧,在這光亮稀薄的馬車裏,越發顯得深不可測。
然而谷粱修一動不動地凝視着他,下一刻,卻忽然笑了起來。
“隻不過王爺的疑慮……并不是多心。”他緩緩地道,“這看似人畜無害的世子,倒忽然讓我有了些興趣。”
聽到這裏,祈晟原本沉穩如山嶽的面容裏,終于有了些許肉眼可辨的神情變化。
他心中分明已經有了猜測,卻不肯輕易顯山露水,隻微微蹙眉,道:“此言何意?”
“他失明是真,因毒失明也是真。隻不過……”谷粱修着含笑,語聲微頓,絕美的眸子裏隐隐閃現出一道光亮,“那毒卻并非四月前所中,而是一直以來,持續不斷地緩緩攝入。量雖不大,卻足以讓人……長久地處于目不能視的狀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