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禁趕緊閉了嘴,在原地跪下身來,道:“主子,奴婢說錯話了。”
然而楚傾娆那樣的神情,卻也隻持續了短短一瞬而已。下一刻,她很快恢複如常,照舊懶懶一笑,拍拍她的肩,道:“沒事走吧,該讨的債自然會讨,也不急在一時。”
說着已然随手将花莖一扔,大步而去。
沙鷹站起身來,拍拍自己的膝蓋,卻低頭看到那光秃秃的花莖,連花枝也給折成了兩段,掉落在滿地的黃花瓣中,說不出的蕭索之感。
回味着楚傾娆方才的話……
“自然會讨”“不不急在一時”這些話看似輕描淡寫,卻說明主子她到底還是讓了一步,忍了一招。
這本不該是她的作風。
站直了身子,她看向那徑自走入風中的窈窕背影,心中明白,雖然楚傾娆表現得對什麽都并不挂心,滿不在意的模樣,但實則……王爺在她心中的分量,已經很重很重了吧……
以她的性子,又怎會再爲第二個人,做到如此地步?
*****
聽聞窗外打更聲由遠及近地響起時,雲卿策才意識到,夜已深了。
他的世界從來都是茫茫的一片黑暗,不分白天和黑夜,隻能根據周遭的聲響動靜來作判斷。
相比之下,他實則是更爲喜歡夜晚的。
萬籁俱寂,人煙無聲,足以讓一切細微的聲音,都如此明顯地存在着。
故而每晚,他洗漱過後,便讓碧泉先行去耳室睡了,自己則披衣在屋内擺開一局棋,無聲無息地自弈。
過去在汝南王府的時候如此,從亳州來到京城之後,亦是如此。
他已經越來越習慣這樣盲目的生活,撚子落子的動作,也越發娴熟,旁人乍看之下,根本不會意識到,他根本目不能視。
這夜,他照舊擺開了棋局。然而玉白的指尖剛好撚起一顆黑子時,卻驟然聽到窗外,傳來了一聲低不可聞的輕叩。
那聲音太輕太低,若非是聽力如他這般敏銳之人,是決然不可能覺察的。
他便站起身來,朝那聲音的來處轉過頭去。
不知爲何,那一刻,他的心裏竟然有了一種奇妙的預感。這種預感,讓他沒有第一時間開口,朗聲問出來者何人。
他隻是不聲不響地走到窗畔立定,微微側過臉去,繼續細聽那可能繼續發出的動靜。
果然,她很快便聽到一聲低低的“阿策”。
這聲音,慵懶中透着随性,于他而言,再熟悉也不過。更何況這世間,會如此這般喚他一聲“阿策”的,也再不會有第二個人。
雲卿策的心驟然提起了幾分,他近乎倉皇,卻又強自鎮定地摸索到窗棂的位置,小心翼翼地将窗子打開。
很快,便聽聞一陣衣帶摩挲聲,緊接着,一人已經穩穩當當地在身前落了地。
他沒有立刻說話,隻是輕手輕腳地繞過對方,将窗戶掩了上去。
卻聽聞女子帶笑的聲音自身後響起,“放心,他那些暗衛我還不熟悉麽?入夜之後并不在府中,隻有幾人守在大門外,想來是覺得大晚上的,你自己也出不了門。”
雲卿策回過身來,垂眸微微一笑,道:“隻是他們卻不曾料到,會有人半夜來訪。”
楚傾娆無聲地笑,卻是毫不客氣地走到榻邊,将手中一物“嘭”地放在幾案上,道:“在宮裏悶得久了,出來找人喝喝酒。”
正是不小的一壇酒。
因爲雲卿策根本不需要燈光,故而屋内隻點了一盞小小的壁燈,楚傾娆似是稍嫌暗淡了些許,便皺皺眉,在那壁燈上借了火,又點了一盞燈,置于幾案邊。
雲卿策雖然看不見,但聽這動作的聲響,也能猜到她正在做什麽。他凝視着楚傾娆所在的方向,眼眸渾濁,神情卻似敷了一層晶瑩如霜的月華。
分明是有話要說的模樣,然而末了,他隻是緩緩地舉步,在她對面坐下。
合目嗅了嗅氣息,他微微一笑,道:“這酒……可是羅浮春。”
“不想阿策如此懂酒?”楚傾娆雙眸亮了亮,卻很快懶懶笑道,“不過這酒是我随便從宮裏拿出來的,叫什麽,也不曾留心。”
雲卿策垂目定定地看着酒壇的方向,卻已然若有所思地吟道:“一杯羅浮春,遠饷采微客,遙知獨醉罷,醉卧松石下。幽人不可見,清嘯聞月夕,聊戲庵中人,空飛本無迹。”
他容顔如玉,此刻在暖黃的燈火映照下,越發清澈得如同徐徐綻放的冰山雪蓮,清雅卓絕,風華蘊藉。
楚傾娆回味着他誦出的那首詩,神情微微有些恍惚。但很快,她卻若無其事地笑起來,将酒壇一提,将二人的酒碗各自滿上,道:“今夜我可是來喝酒的,不要那些文绉绉的東西!”
說罷,已然仰頭,将酒碗中的酒,一飲而盡。
*****
楚傾娆說是來找雲卿策陪她喝酒的,但實際上,雲卿策并未起到那“陪”的作用。
他隻是沉默着“看”楚傾娆不停地自顧自地倒酒,飲酒,一碗接一碗,直至月上中天時候,酒壇已然空空如也。
他早便看出,楚傾娆心中積攢了積郁,才會來此宣洩。故而他什麽也不打算問,隻由着她這般放縱。
他隻需要确定,對方這樣的時刻,第一時間來找的人不是被人,是自己,就足夠了。足夠了。
“這酒怎麽隻這麽點?還沒喝就沒了!”楚傾娆将酒壇大力翻過來,聲音裏已然帶了醉意。手中一個不穩,酒壇脫手而出,落在榻上,又緩緩地滾落在地。tqR1
最後,她隻能頗爲掃興地一歎氣,随後懶懶地伏在幾案上。
和雲卿策的距離便在瞬息間拉近了許多。
雲卿策緊繃着身子,端然坐在遠處,動也未動。然而卻隻怪那夜色太過靜谧,以至于女子口鼻間有些淩亂的氣息,都那般精準無誤地落入了他的耳中。
雲卿策知道,如若自己能看得見,與自己近在咫尺的女子,此刻那如如玉的面容裏,定然已經染上了一層胭脂般的酡紅,勝過世間最美的雲霞。
她的眼眸也一定是迷離的,被濃密而烏黑的長睫遮住大半,教人一時間看不清神情如何。
她的唇也一定泛了紅,好似那最新鮮的櫻桃,和最明豔的朱丹。
……
最後,他讓自己那根本不足以稱得上是“绮念”的念頭,逼得生生紅了臉,隻能低垂了臉,一言不發。
而楚傾娆醉眼迷離間,卻根本不曾留意。她已然醉得深了,四肢綿軟無力,竟就這般伏在幾案上睡了過去。
雲卿策隐隐覺察到對方的氣息歸于平穩,這才小心翼翼地喚道:“楚姑娘?楚姑娘?”
并未得到回應。
他沉默片刻,又輕輕道:“娆兒?”
那聲音極低,與其說是試圖呼喚旁人,倒不如說是自言自語比較恰當。
自然,也是不會得到回應的。
他低眉垂目,略有些自嘲地笑了笑。随即下榻起身,從床榻上取來被衾,動作輕緩地來到楚傾娆的身後。
對這屋内的格局,他早已熟悉,故而不需要多加摸索,也能準确地找到位置。
他微微俯下身,試圖将被衾搭在女子的肩頭。
然而就在那瞬間,楚傾娆的身子忽然朝外一翻,竟是仰面躺在了榻上。
雲卿策的動作便不禁頓了頓。
隻憑借聲音,他無法判斷楚傾娆此刻具體在榻上的什麽地方。
遲疑片刻,他放下被衾,俯下身,伸出一隻玉白的手,小心地朝榻上觸碰過去。
他在黑暗中一一點一點地朝前伸出手,蓦地,卻觸碰到了一種溫軟,卻如玉般細膩的觸感。
雲卿策的手狠狠地抖了抖,才徐徐地鎮定下來。
他意識到,這是楚傾娆的面頰。她似乎是将面容别向了一側,面頰上還沾着幾縷細碎的亂發。
觸到面頰之後,自然便能判斷得出她的頭臉在何方,然而他的手頓了頓,卻如同着了魔似的,并未拿開,而是越發朝對方靠近。
他用指背徐徐摩挲着女子光潔細膩的肌膚,如同失了心魄,中了毒瘾一般,不可自拔。
直到女子低低地發出一聲呻吟時,他才如夢初醒,觸電般收回了手。
因爲他很清楚地聽到,女子說的是“混蛋”,卻不知究竟夢到了怎樣的情形。
隻不過,這樣親昵的稱呼,她隻會對着一個人說,這個人……不是自己。從來就不是自己。
無聲苦笑,他重新将被衾,輕緩而準确地搭在了女子瘦削的肩頭。
*****
沙鷹抱着身子坐在床頭,仰着圓圓的小臉,她透過窗口,目不轉睛地看着天邊的明月。
那銀盤一般的月亮,此刻已經高懸在了夜幕的正中央,足見,夜已經很深了。
主子今夜……怕是不會回來了吧。
哪怕楚傾娆離去的時候,依舊是那副沒心沒肺,一無所謂的模樣,但沙鷹卻可以清晰地感覺得到,她決然沒有表面上看起來的那般豁達。
否則又怎麽會一反常态,跑到宮外去找汝南王世子喝酒?
搖搖頭,歎了口氣。沙鷹到底身子小,年紀小,容易犯困,到了如此時辰便已經有些擡不起眼皮了。便徐徐下了床,準備就此歇息。
然而正此時,卻見一個身影從窗口一躍而入,瞬息之間,已經穩穩當當地落在了窗前的地面上。
沙鷹一擡眼,便蓦地對上了祈晟那雙幽邃深沉,在夜色中卻格外明亮的眼。
四目相對,各自的眼底都泛出訝異神色。
祈晟顯然一眼便看到了沙鷹身後那空空如也的床鋪。他舉步走上前來,冷峻的眉微微斂起,道:“娆貴妃人呢?”
沙鷹睜大了雙眼看着面前的男子,她極力地想要穩住自己面上一絲一毫的表情。卻發現,自己在短暫殺手生涯中獲取的所有僞裝能力,在這個男子強大氣魄的威壓之下,竟顯得如此力不從心。
她努力裝出無辜的模樣,道:“主子直說她出宮一趟,卻沒說去了哪裏。”
說話的同時,她幾乎是用盡自己的全力,去直視了祈晟的雙眼。因爲她知道,一旦挪開,便是心虛的表現,便會露出破綻。
祈晟聞言,眸光微動,似有碎冰拂動。
他上前一步,居高臨下地看着沙鷹,自喉頭發出的每一個音節,都如同最低沉的鼓聲,一下一下,敲擊在心頭,足以教聞者戰栗不已。
“她在汝南王府,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