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的長鞭高高揚起,又狠狠落下,一遍又一遍地抽在馬臀上。胯下的馬匹分明已在奮蹄狂奔,他卻依舊覺得太慢,太慢。
再快,也趕不上他心中如火一般的焦急。
雙目死死地盯住眼前的路,兩旁的景緻飛快地從眼前分開,然後被遠遠地抛在身後,卻終究還是不夠快,不夠快。
有些恍然地,初一想起了三年前,自己第一次見到祈晟時候的場景。
彼時,八國亂世,正随着最後一個梓國的城破,而宣告終結。
大胤,成了最後的赢家。
然而那親手完成這蓋世功業,理當成爲這天下的霸主之人,卻無緣親眼看到這一幕。
先帝祁旸,是在城池攻破消息傳回的前一刻,轟然倒地的。
在這之前,無人曾料想,這位大胤的赫赫雄主,爲了不錯延誤戰機,竟不惜隐瞞了自己的病情,親自到到陣前督戰。
而等到他被簇擁着回到帳中時,已然病入膏肓,無藥可救了。
也正是那時候,他頭一次地,開口喚了初一現身。
——在這之前,他隻是他的暗衛,名副其實的暗衛。即隻能出現在暗處,不得讓除了主人意外的任何人,看清模樣的暗衛。
祁旸仰卧在床頭,一張秀逸的面龐半點血色也無。他屏退所有旁人,對初一道:“朕自知天不假年,時日無多……你是朕一手栽培起來的,身上也算是凝結了朕的無數心血。莫要荒廢了你的本事,日後,就跟着鎮南王吧。”
彼時的鎮南王還不是權傾天下的攝政王,隻是終日跟随在祁旸身後,爲他沖鋒陷陣的皇弟而已。
祁旸生命垂爲之際,他正率領着大胤大軍踏破了梓國的城門。而等他得到消息匆匆歸返時,祁旸卻已然合上了雙目。
他依舊是仰面而卧的姿勢,仿佛隻是在靜靜地沉睡着,卻永遠也不會再醒來。
本該是一片歡騰的日子,卻是天下缟素。
帳外的兵将跪了一地,涕淚橫流,哀恸震天。
然而祈晟,卻自始至終不曾落下過一滴眼淚。他刀刻般分明的面容裏,甚至沒有多少哀痛的神色。
——後來,當他成爲攝政王後,許多人便以此爲說辭,隻道他這人殘暴狠辣,且泯滅人情,對自己親生的大哥,也全無半點情意。反而踩着對方的功績上了位,一手遮天。
卻隻有初一知道,并非如此。決然并非如此。
因爲他曾親眼看見過對方在祁旸停棺的大堂裏,無聲地坐了一夜。整整一夜,不動,不說話,如同雕塑一般。
次日離開時,面容裏的神情也是一貫的淡漠平緩。隻是眼角,卻微有些不着痕迹地泛了紅。
從那時起,他便知道,自己的這位新主子,并非冷血,并非無情。
而之後,也正是祈晟,讓他從暗夜中走到了白天。雖然身份仍舊是暗衛,但實則身份同貼身侍衛并無太多差别。他手中操控了許多影衛,自己卻已然能如普通人一般,随性地立于明媚的陽光中。
跟着他越久,便越知道傳言不可信,便越發地對他信服,越發地願意爲他做任何事,守住……任何秘密。
包括那一個,隻有自己才知道的秘密。
視線中驟然出現一抹嫣紅,初一隻覺得眼睛狠狠刺痛了一下,立時提起缰繩,在原地頓住。
翻身下馬,定睛看了看,見那血迹果然黑紅,也果然是珠串一般,綿密不斷地向遠而去,他擡手朝懷中一摸,覺察到一個瓷瓶形狀的東西,還完好無損地留在那裏,便再不敢有所遲疑,很快重新上了馬。
正此時,卻覺得身後忽然多了一個重量。未及回頭,已然聽見一個聲音笑嘻嘻地道:“初一哥哥你也走的太快了吧!都不等等我!你的主子有危險,我的主子也一樣啊!”
見是沙鷹,初一便放下心來。以她那輕快如閃電般的伸手,徒步跟上自己的馬,倒也在情理之中。
但由于他此刻心事重重,無暇顧及其它,便沒有多說什麽,隻道:“抓好了!”
說着揚鞭用力抽在馬臀上,已經連人帶馬地飛馳出去。
卻忽然感到一滴水珠落在自己的面上,初一擡手一抹,順勢擡起頭去,這才發現,天色早已如此灰暗。
濃雲滾滾覆壓在頭頂,如同黑色的巨浪,一重接着一重。
顯然,一場暴雨,即将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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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一派出的十來名影衛,順着那不曾斷絕的血迹一路追擊,很快便聽見了不遠處響起的厮殺聲。
他們相互對視一眼,很快便極有默契地齊齊抽出長劍在手,縱深躍上了一課枝葉繁茂的古樹。
放遠目光,卻驟然被眼前所見的景象,驚得怔在了原地。
血雨。
如同片片飛花,點點落紅般,突然就在眼前飄灑開來。而先于血雨落下的,卻是三兩個沉重落在樹下的身體。
他們的脖頸處,無不是帶着一條銳利而見血封喉的刀傷。
暗衛們俱是武藝高強之人,一看這刀痕,又快又狠,透着一股淩厲的殺氣,便知道出手之人,自然也是一等一的高手。
想到此,他們齊齊擡起眼,朝遠處望去。
卻見伏擊的追兵雖有成百上千人之多,卻隻是站在原地,猶猶豫豫地不敢上前。甚至許多人,手持利刃,卻并不自覺地在不住退後。
暗衛們原本以爲,定然是王爺出手,狠狠地震懾了這些小喽啰。會心對視之下,正待出手相助,卻見重重人頭之後,一個人影逐漸現了身。
卻……竟是個女子的身影。
那女子一身長裙早如同被血浸染了一般,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顔色。面容也被殷紅的色澤模糊了大半,隐約能看到一雙形狀極爲好看的眼,半閉半睜着,狀似慵懶随性,卻莫名給人以無法忽視的魄力。
天邊不知何時開始淅淅瀝瀝地落雨。雨水從她的面容裏沖刷而過,将她的發微微沾濕,卻如何也沖不掉那一層又一層的,濃厚的血迹。
如同來自地獄的嗜血修羅,她一步一步,在衆目睽睽之中踏過腳邊橫斜着的,堆積如山的屍身。步伐卻沉穩中透着從容,仿佛漫步花叢一般。
有寒光在微微閃動着,卻是她手中正松松地提着一把長劍。劍尖低垂下來,在地面尖銳地劃過,發出陣陣刺耳的聲響,穿刺着在場所有人的耳膜。
周遭鴉雀無聲,唯一能聽到的,隻有她的腳步聲,劍尖劃地聲,以及……那些伏兵因爲恐懼而發出的喘息聲。
他們就這麽圍城了一個弧形,而弧形的裏内,是這個女子,以及她身後的一輛馬車。
暗衛們的視線驟然敏銳起來。
縱然不了解發生了什麽,看此情形,卻也足以猜測大半。
這女子,便是王爺身邊的“翠花”,或者說,是娆貴妃。而王爺,顯然便就在那馬車内。
想到這裏,他們再不猶豫,霍然出手,齊齊從樹上飛下,自背後攻向那些伏兵。
實則楚傾娆早已看見了樹上藏匿着的衆多人影,猜測便是初一的援兵已到。此刻見他們忽然出了手,引得伏兵們詫異地回頭看去,便也沒有半分猶豫,當即橫劍在手,飛身而出。
長劍隔着淡薄的雨幕,挽出一道血紅而明利的流光,同影衛們形成夾擊之勢,瞬間就換得面前數人直直倒下。
厮殺,再度拉開序幕。
“初一人呢?”砍翻身邊的一人,她借機靠近其中的一個影衛,急匆匆地問。
“已派人前去知會,想來頭領很快便道!”那影衛道,“卻不知王爺……”
楚傾娆用餘光掃了不遠處的一眼,道:“受了點小傷。”略一遲疑,沒有再說更多。卻是幾步跨出,将原本準備偷襲那馬車的一個小兵用劍一挑,生生甩了出去。
實則她心中,卻遠不如表表面上來得那般鎮定。
對方人數近千,實在太多。縱然她可以突破極限,從天亮砍刀天黑,再從天黑殺到天亮……祈晟,卻未必能熬得過。
如果他傷口處的血一直止不住的話……就是鐵打的人,也一定會死于失血過多。
這是絕對,肯定,以及毋庸置疑的。
楚傾娆已經不關心對方到底是身上那根筋搭錯了,居然把血流得跟水龍頭放水似的,她隻關心初一到底什麽時候滾過來。
他貼身跟着祈晟,應該會有辦法。
目前,這也是她唯一的指望了。
正想着,卻忽地聽見陣陣慘叫聲響起,卻是面前的許多伏兵,齊刷刷地倒了地,脖子上都插着一根細細的銀針。
認出這招式來,她一擡頭,便見一個小小的身子當空落在了自己身前。
“主子!”沙鷹沖她道,“我在這替你擋着,你快去看看!”
楚傾娆原本還有些不明白她話中的意思,餘光卻已然看見初一身形如電,已然沖破了重重阻礙,徑自殺向了遠處靜靜停駐着的馬車。
見他一臉沉肅緊張的模樣,她心頭一緊,便回身對沙鷹的道:“交給你了!”說罷也回身而去。
那些伏兵們眼見着面前突然出現一個黃毛小丫頭,禁不住動作微頓,面面相觑。
卻見那小丫頭咧開嘴,竟是揮揮手,沖他們大方一笑。那模樣格外天真可人。
伏兵們疑惑。
然而下一刻,卻見那小丫頭手中霍然多出了一大把銀針。她依舊笑得爛漫無邪,手中卻已然幹脆利落地一甩,那銀針便如雨般飛出,所過之處,慘叫連連,無人生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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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沙鷹以及一幹影衛組成的小防禦網,暫時将那成百上千的伏兵阻隔在外,換得其内暫時的平靜。
楚傾娆把自己奪來的劍随手一扔,又擡起衣袖擦了擦面容裏的雨水,便匆匆地來到馬車前。
初一已然在外面站住了腳步,卻沒有急着進去,而是低着頭,定定地看着馬車下面的地面。
雨水将他的發梢和肩頭都沾濕了許多,他卻仿佛什麽也察覺不到了似的,依舊隻站在原地,忘了所有的動作。
楚傾娆正待催促他快些做點什麽,及至順着對方的目光一低頭,身子卻禁不住狠狠地顫了顫。
血。
馬車下,已然淌出了極大的一灘血泊。木質的車輪被浸在其中,竟也被染紅了大半。
而馬車中,依舊有新的血,順着車縫滴滴答答地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