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初,那風便已然帶了些微涼蕭索的意味,流連地拂動着人的發梢袍角,仿佛不肯輕易離去。
雖不曾趕上個好天氣,但祈晟卻也并不在意。早早地便起了床,獨自坐在院中小亭裏,一邊啜飲着手中的碧螺春,一邊看着下人侍衛忙來忙去地做着最後的出發準備。
他今日穿着一件石青實地彈墨竹紋妝花緞長袍?,腰懸一枚和田玉佩,唇角含笑,眉眼中卻透着深不可測的沉穩。由于風寒還未痊愈,他肩頭又額外披着一件狐毛織錦披風,将整個人襯得越發的氣度卓然,貴氣逼人。
正悠然自得地品着茶,冷不丁地聽見不遠處響起一個聲音:“齊剩,你過不過來?怎麽,還不肯走了?好,不走是吧?我讓小廚房把你頓成一鍋湯,撒在這泥土裏怎麽樣?”
祈晟原本上揚的嘴角,不禁微微一抽。
而再聽那說話人的聲音,原本是極爲清潤悅耳的,奈何說話之人的語氣卻十分慵懶,仿佛不肯将自己的一把好嗓子輕易顯露出來,被人聽去了一般。
就好像她本人一般,明明卧虎藏龍,卻偏生将自己的本事藏得深深的,不肯情意顯山露水。
她最初說話的時候,一旁原本還會伴随着幾句不滿的狗吠,然而直到最後一句話音落下,在一聲委屈的嗚咽聲後,便再也沒有了别的動靜。
而未過多久,兩人一狗便從回廊那頭走出,出現在了視線中。
楚傾娆一身桂子綠藕絲琵琶衿蜀繡長裙,腰系一根靛藍色夾金線繡絲縧,牽着怏怏不樂的大黃狗,自己卻一副心情不錯的模樣,正側頭同旁邊的沙鷹說笑着什麽。
她走出的時候,烏黑如雲的發髻上,那一支斜插着的镂金菱花嵌翡翠四蝶步搖,便随着那不疾不徐的步子,微微搖動着。
今日天色分明是極爲暗沉的,而她的衣着也分明是極爲清新素淡的,但不知爲何,整個人卻偏生從骨子裏流露出一種明麗逼人來,教人一時挪不開視線。
祈晟原本恢複如常的唇角,又再度彎起了弧度。
而楚傾娆走出幾步後,便驟然意識到院子裏還有個人。她腳步一頓,朝這邊瞅了一眼,倒是很快如常笑道:“王爺今日起得倒是早。”
祈晟笑意微蕩漾,一雙沈眸注視着她,道:“娆貴妃也不晚。”
楚傾娆扯了扯手中的繩子,道:“今日要出發回宮了,自然要早起一點。閑來無事,就出來溜溜齊剩。”
繩子那一端的大黃狗發出一聲不悅的哼唧,伸出爪子在地上有氣無力地趴了,表示無聲的抗議。
祈晟朝它瞥了一眼,眼中才剛浮現出一點好奇,就聽對面的女子又道:“這死狗,越發不成體統了。不過是這兩日看上了小廚房裏的那條母狗,天天死皮賴臉地沖着人發情不說,這會兒一聽要走了,竟然死賴着不肯動彈。”說到這裏,她微微揚起如玉的下颚,笑眯眯地睨視着面前的男子,問,“王爺,你說這畜生是不是應該好好地打上一打,才能長長記心?”
她說話的時候,初一正從外面進來,準備通知自家王爺一切已經準備停當,可以出發了。
卻不料驟然聽到了這麽一段指桑罵槐,含沙射影的一段話,吓得他遠遠地定住了腳,就近找了一棵樹躲在後面,不敢輕易湊過來當炮灰。
有沒有搞錯,一大早就吵架!
偷眼打量了一下自家王爺分毫也不改的面色,忍不住在心裏偷偷感慨:王爺就是王爺,涵養好得令人發指!換了别人,成日被娆貴妃這麽挑釁和攻擊,早該炸毛了吧……
能混到今日這地步的,果然是要有兩把刷子啊!他在心裏默默地又對自家王爺産生了敬佩之情。
而祈晟聞言,正端着茶杯的動作卻連頓也沒頓一下,徑自放在唇邊,輕輕地啜飲了一口。
然後他這才不緊不慢地把茶杯擱在左邊,看向楚傾娆,鳳眸含笑,不僅沒有絲毫惱怒,反而帶着一點明澈的柔光。
“公狗母狗,倒是天生一對。”他淡淡道,語氣一派雍容淡定。
楚傾娆:“……”
聽出對方的言外之意,楚傾娆覺得自己簡直要爆炸!
尼瑪,這世上爲什麽會有這麽厚顔無恥之人,甯肯自己當公狗,也要把她扯進去,跟他做什麽……天生一對!
說來說去,還是被他在嘴上占了便宜!靠,到底怎麽才能讓他生氣啊!
楚傾娆自視也算得上是伶牙俐嘴,巧舌如簧,到了今日才發現,再利的嘴,一旦遇上了厚比城牆的臉皮,也終歸是無濟于事。
站在原地氣得快要磨牙,楚傾娆發誓如果她現在有力氣,一定把這人踹飛出去。
但也隻能說說而已……
而初一眼見着自家王爺取得了階段性勝利,而兩人的情形又有點僵持,便立刻奮不顧身地沖了出來,道:“王爺,一切都已經準備好了!”
祈晟這才淡淡收回和楚傾娆對視的目光,一撩衣袍起身道:“好,那便出發。”走出幾步又頓住腳步,回身沖楚傾娆道,“那小廚房裏的母狗,齊剩若當真思念的緊,便一起帶着吧。”微微勾唇,眼底有淡淡笑意浮出,“畢竟拆人姻緣……到底也非善事。”
說罷沖初一一個颔首,已然回身而去。
楚傾娆的怒氣值瞬間又上升了一個檔次。
然而還來不及說話,心卻驟然一疼,如同被人用利劍生生刺穿了胸口一般。
雖然這種疼痛對于楚傾娆而言并不陌生,那程度也并非全然不可忍受。可此番她因爲服了那十香軟筋丸,手足無力,身體發虛,加之對這驟然而至的痛楚并無任何防範,故而一痛之下,整個人竟如同被抽幹了力道一般,生生地直往下墜。
“姑娘!”沙鷹就在近前,自然是第一個發現異狀的。她暫時還不了解楚傾娆中毒的内情,一時聲音裏不免有些惶惑。
但好在畢竟是殺手出身,雖然身形極小,但動作卻敏捷如獵豹。短暫的怔愣之後再出手,竟然也來得及趕在楚傾娆落地之前,将人扶住。
而楚傾娆是知道這媚毒發作規律的,再狠再猛,終究也不過隻有那一下而已。半跪在地上,她稍稍地緩過了氣,倒也很快地平靜了下來。
在沙鷹的攙扶下站起了身子,她淡然一笑,道:“忽然有點不适而已,已經沒事了。”而說話間,鬼使神差地卻擡起眼,卻尋找那個正待離去的石青身影。
祈晟果然聽到了動靜,卻隻是負手站在原地,半側着身子看向她。眼底是一貫的平和,淡然,從容,冷靜,無喜無悲。
四目相對,他這才緩緩地啓口,道:“娆貴妃可需要大夫瞧瞧?”
“多謝了,不用。”知道他是明知故問,楚傾娆便不冷不熱地給頂了回去。
心想:果然是個冷血動物,沒心沒肺!
但與此同時,不知爲什麽,心中卻隐隐有種空空落落的感覺,也不知從何而來……tqR1
這麽想着,她反而強撐着站起身來,對沙鷹道了句“準備出發吧”,便匆匆回房去了。
*****
祈晟在原地站了許久,直到女子的背影徹徹底底地消失在房門内,再也看不見了,這才慢慢地将目光收回。
他低垂下黑睫,将眼底隐有的波瀾遮掩了去,及至再擡起頭,神情已是一派平靜無波。
“走。”留下這一個字,他也轉身而去。
初一站在原地,卻真真切切地看到,他方才一直緊緊握拳放在身側的手,此時此刻,才緩緩地送了開來。
方才娆貴妃暈得突然,初一出于本能,原本也是打算飛身過去救一救的。然而步子已然邁出,見到沙鷹就近地搶在了前面,這才松了口氣,收回了腳步。
但他卻發現,想要去扶住娆貴妃的,并不隻有自己一個人。
雖然那短暫的瞬間過後,祈晟很快恢複了負手而立的模樣,眼底裏再看不出絲毫波瀾起伏,面容甚至較之往日越發冷峻淡漠。
但初一卻看得清楚,他的身前的泥土地裏,已然多出了一個足印。
那足印踩得極重極深,再無半點沉穩冷靜。足以昭示着其主人那一刻最真實,也是最本能的心情。
王爺剛才……是當真着急了吧。
看着祈晟遠遠離去的背影,初一神情緩緩地的嚴肅下來,似乎明白了什麽。
*****
祈晟雖然随身帶着一溜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影衛,但卻并不影響他出門在外依舊帶着明眼可見的衆多侍衛。
故而鎮南王離開的時候,那浩浩蕩蕩的陣仗,自是一點也不輸于他來的時候。
汝南王雲天厲攜了雲卿策,親自前來相送。
這些時日裏,他在和這位攝政王的來往中,已然漸漸明白了對方爲何能權傾朝野,執掌大權。
其中緣由,絕不是一個殘暴,一個鐵血就能解釋的。
對于祈晟處事的手段,雲天厲雖然不是完完全全地贊同,但卻從心底對其人真心産生了敬服之意。
隻要對方不染指坐上小皇帝的位置,他願意真心實意地輔佐這位攝政王。
這也是許多日之前二人相對飲茶時,他在答應攜天定軍出山後,對祈晟提出的條件。
那日雲天厲是這樣對祈晟說自己的“不情之請”的。
“老夫鬥膽,想像王爺求得一個保證。”他道,“有了這個保證,老夫以及十萬天定軍,自今日起任王爺差遣。”
祈晟眉眼微揚,神情卻平靜。
“什麽保證?”他問。
雲天厲沖他鄭重一拱手,一字一句地道:“永不稱帝的保證!”
語罷,他擡起頭,直視了面前男子的眉眼。
祈晟一雙黑眸沉定如初,隻是在聽聞此言後,眸心湧動出一種無法言喻的複雜暗光來。
他淡淡道:“王爺也是認爲,本王遲早有一日會将會謀朝篡位,把小皇帝從龍椅上趕下來?”
雲天厲心一橫,沒有正面回答,隻道:“無論是老夫還是天定軍,此生願爲皇上,也隻爲皇上,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他話說得含蓄,但其中的深意若是細細一想,卻也不難明白:倘若有一日祈晟背叛了當今龍椅上的天子,自己做了皇帝,他的他的天定軍将立即倒戈,同祈晟勢不兩立!
雲天厲說這番話的時候,原本已然報了必死的決心。他一生跟随祁旸,對大胤江山忠心耿耿,眼中容不得半點污穢。縱然韬光養晦多年,此心依舊不改,隻覺得今日哪怕因了這番話送了命,也毫不後悔。
然而讓讓沒有想到的是,祈晟在同他對視了片刻後,不僅沒有半點怒意,幽若深潭的一雙眸子裏反而浮現出點點的笑意來。
“王爺信也好,不信也罷。”他端起茶杯放在唇邊頓住,卻擡眸看向雲天厲,道,“實不相瞞……本王從未有過此心。”
他神情從容沉定中,分明兀自有種淡然如水的漫不經心來。但不知爲何,口中的話,卻字字句句如同金石敲擊在耳畔,擲地有聲,透出一股讓人信服的魄力來。
都說這攝政王手段狠辣,爲人殘暴,在朝野之中聲名狼藉,人人畏之如虎狼。但雲天厲發現自己看到的,卻是一個和傳言中截然不同的祈晟。
也就是在那一刻,他在心中暗自下定了決心,全力助他!
……
腦中浮動着淺淺淡淡的回憶,雲天厲對祈晟一拱手,隻道:“老夫是個武人,不會說什麽客套之言,隻望王爺一路順風,日後……京中再會!”
祈晟大張旗鼓地來到汝南王府,此事稍微一聯想,對他的來意也不難覺察。而他本就無心隐瞞,故而聽聞此言,眸中很快便隐有亮光躍動。
唇角一勾,他同樣笑道:“來日方長,京中再會。”
*****
而就在那二人說着話的時候,楚傾娆身爲女眷則由沙鷹攙扶着,百無聊賴地站在一旁。
雖然她此刻心口已然不再疼痛了,但沙鷹卻格外小心謹慎,不僅将她的手緊緊地拽着時不時還擡起頭瞅一瞅她的臉色,顯然是生怕她什麽時候突然再倒下了。
楚傾娆有些忍俊不禁,正待說什麽安撫一下她的時候,卻聽面前一道清潤的聲音響起,道:“楚姑娘……到底還是要啓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