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便見一個丫鬟模樣的人,從店鋪裏奮力擠出來,跑到遠遠等候着的自家小姐面前,興高采烈地将懷中一物取出,遞了過去。
遠遠可見,正是一本書冊。
那小姐接過書冊,當即面色微紅,充滿愛憐地抱在懷中,帶着丫鬟步伐輕快地走了。
初一喃喃道:“仿佛……是在買書冊啊。”隻不過他活了這麽多年,可從未見過買書賣得如此瘋狂的情形,便又道,“卻不知寫的是什麽,竟然搶得如此兇狠。”
話音剛落,他就深深地後悔了。
因爲很快,他就聽見自家王爺輕描淡寫地道:“拿本過來。”
話音剛落,就聽那小店鋪的老闆高聲道:“實在抱歉,抱歉!本次影印的一千本,今日已經全部售罄!還請各位下次再來吧!”
初一轉頭看向祈晟,道:“主子,這……”
“去買家手裏拿。”祈晟神情不改,“不賣就出高價。”
初一滿頭黑線,果然有錢就是任性啊,買東西都用“買”這個字的,直接說“拿”……
不過好在,身爲一個影衛,自然是上能飛天,下能入海的,故而初一手捧巨款,硬着頭皮去勾搭了好幾個賣家,竟然當真被他軟磨硬泡,買到了一本二手書冊。
祈晟擡手淡淡接過,卻見封皮上寫着“浮生小記”四個字,落款“清風明月公子”,那字迹工工整整,一絲不苟。
然而及至翻開來看,卻見裏面内容,乃是截然不同的一種字體。
那字迹筆畫細緻,風格秀逸飄灑卻又不失勁骨,倒的确有幾分符合作者名稱中,那清風明月般的出塵潇灑。足見這才是本人的字迹。
書冊内容有些雜,既有詩詞,也有散文骈文,文采清淡隽永,情感含蓄婉轉,倒也無怪乎頗受少男少女的追捧。
祈晟并不在意地草草翻過,然而及至看到最後幾頁時,原本清淡的目光,卻在一刹那銳利起來。
最後幾頁,是一篇短小的文章,寫的卻不是風花雪月,而是形勢策論,名爲《朝綱十策》
顧名思義,乃是穩固朝綱的十條建議。
一篇政論文章埋沒在言情說愛的詩詞曲賦中,讀者又多是閨閣少女,故而自然是極爲不打眼的。
更何況……
祈晟眯起眼,一字一句地将那十策完整地看過,不得不承認,這是條建議膽大出格到,近乎荒誕。縱然是被尋常關注家國大事之人看去了,也隻會笑這作者胡言亂語,癡人說夢罷了。
可他祈晟并非尋常之人。
這十條建議,竟然大半,都是他曾經想過,卻迫于種種緣故,來不及或者不能實施的。
“金馬玉堂學士,清風明月閑人。”輕輕一笑,他道,“若當真心中隻有清風明月,絲毫不挂念朝堂外事,又怎會寫得出這般切點的政論來?”
将書頁合上,他轉頭看向方才還人滿爲患,現在已然空落了許多的那個店鋪。他忽然舉步,朝裏内走去。
初一雖不明就裏,卻也隻能匆匆跟上。
祈晟生得器宇軒昂,氣度不凡,任是誰人見了,都能覺出這人非比尋常。故而他方一出現在門内,那留着髯須的老闆便匆匆迎了上來。
“這位公子,不知有何吩咐啊?”他笑容滿面地道,“在下這書坊雖不大,書卻不少,您要哪本隻管吩咐便是!”
祈晟卻不答,隻将手中的那本書揚起,道:“此書的作者,現在何處?”
老闆一愣,遲疑道:“公子,這……”
“掌櫃的莫要慌張,我家公子并無而已,”初一見自家王爺面色冷冽深沉,頗有些攝人的意味,便搶着上前來。他素來機靈,随口胡謅了一個理由,道,“我家公子素來喜愛有才之人,今見這‘清風明月公子’的文采絕佳,很是欣賞,故而想通過掌櫃的介紹,結識結識。”
老闆面色這才緩和了幾分,他一看面前這位公子和小厮的舉止衣着,便隻非富即貴,定然是出自大戶人家的。這樣的人,多結識結識,于生意場上自然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
隻是……他卻歎息一聲,道:“實不相瞞,這‘清風明月公子’,在下也素未謀面。”
“哦?”初一道,“這卻是怎麽回事?”
老闆道:“實則這書稿,乃是一位不知名的公子交付于我的。隻是這位公子行蹤不定,在下也不知道他家在何處。”頓了頓,想起自己被無端敲詐一事,忍不住又道,“隻是依在下看來,這書稿似乎并非出自那位公子之手,而是另有其人。究竟從何而來,以在下的身份,卻也不便多過問。”
初一瞥了自家王爺一眼,道:“這麽說來,隻有等那個無名氏再次來賣書稿的時候,才能找到這‘清風明月公子’了?”
“恐怕……正是如此了。”老闆道。
初一歎了口氣,轉向祈晟,剛準備問如何是好的時候,卻見對方輕描淡寫地一揚手,便将手中那書不偏不倚地抛進了自己的懷中。
“找到他。”留下這一句話,他已然輕拂衣袍,轉身悠然離去。
手忙腳亂地将東西接住,初一欲哭無淚:爲什麽受傷的總是我……
*****
汝南王府的後院,雲卿策一身象牙白彈墨鶴紋蜀錦長袍,端然坐于小亭内的石凳上。
他手中拈着一顆白字,正低眉沉目,和自己對弈。雖然目不能視,他卻早已對棋盤的方位爛熟于心,并且,将自己走出的每一步都記得清清楚楚。
故而落子的時候,那位置不偏不倚,甚至比名目之人還要準确許多。
若非這般自弈了成百上千次,又怎能做到如此地步?
院中無人,隻有風聲吹拂而過,撩動起竹葉,沙沙作響。
布鼓翹着二郎腿,沒個型兒地歪在亭子邊的美人靠上。自打跟着這個新主子後,他真正留在對方旁邊的時間雖然少得可憐,但每次見他不是自己對着自己寫畫,就是自己和自己下棋,一言不發地能這麽待上一整日,竟然也不覺得無聊。
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布鼓忽然想起什麽,最右看了看,見沒有人,便從袖中偷偷摸摸取出一個小錦袋來,把裏面的東西一股腦地倒在了身旁的座椅上。
裏面不是銅錢,就是碎銀,砸在木質椅子上,那聲音格外的淩亂嘈雜。
思緒被微微擾亂,雲卿策眉間微微有了周折,卻終究沒有說什麽,隻是低歎一聲,重新手執起一枚黑子。
而那廂,布鼓把自己所有的餘錢都數清楚之後,不禁拉長了臉。
給碧潇湘打的那支一支累絲嵌藍白琉璃珠的簪子,價錢要遠遠超出自己的預計,竟然花了他一百兩大銀!再加上他用來充斥門面的衣袍被狗咬破了,隻得去成衣坊重新買了件式樣最時新,用料最華貴的,這便又花去了兩百多兩!除此之外,他喝花酒的錢,額外砸在那碧潇湘身上的錢,加上手癢去賭坊玩了幾把虧掉的錢,前後加起來竟然又是兩百兩銀子!
于是這幾日下來,他從那書坊老闆那裏弄到的六百倆紋銀,便隻剩下些許碎銀子了!
這碎銀子對于過去的他來說,或許算得上是一筆不小的錢财了,然而自打布鼓發現了賣雲卿策書稿的這條财路後,整個人頓時都大手大腳起來了,這些錢對于現在的他來說,根本管不了一兩天。
沮喪地将銀子銅錢統統塞進了小錦囊,他伸出小拇指挖了挖鼻屎,一雙門縫似的眼睛忍不住掃向那個背對着自己而坐的清瘦背影。
眼珠子一轉,便豁然站起身來。
搓着手,布鼓走上前去,在雲卿策的對面坐下,沒話找話道:“世子這自己和自己下棋,當真能記得清楚?”
雖然這布鼓待自己當面一套背地一套,但雲卿策卻向來是和善對人的,便淡笑着答道:“起初也是記不清的,次數多了,便也習慣了。”
無法,盲目之人,可以自娛的法子本就不多。
而那廂他回答得認真,布鼓卻根本沒興趣聽。在雲卿策說話的時候,他盯着對方渾濁的雙眼看了看,忽然谑笑着擡起手,伸出二指,對着對方做了個戳雙目的動作。
見對面的男子依舊語聲平靜地說着話,并無任何異樣。他心道,這人當真是瞎的徹底啊,這樣也能從天上掉下來做潤南王府的世子?真是走狗屎運了!
想到這裏,他覺得不平之餘,又有些無聊,聽完雲卿策耐心的解釋,又懶懶敷衍道:“哦,是嗎。”頓了頓,又眼珠子又是一轉,道,“說起來,最近怎麽沒見世子繼續寫東西了?總是和自己下棋也挺沒意思的,偶爾也須得換點事情做才好嘛!”tqR1
實則以雲卿策那等敏銳的洞察力,雖然看不見,卻又如何會覺察不到布鼓的小把戲?但他終究沒有在面上表露出來,聞言仍舊是平和地答道:“不過是随便寫寫而已,若無閑情,怕倒反而寫不出了。”
他話雖這麽說,實則心中想的,卻又自是另一番道理。
布鼓似乎看出點什麽來,便道:“莫不是這幾日前來診治的大夫都無功而返,讓世子覺得心灰意懶了?”
他平日裏大大咧咧,戳人痛處的時候卻倒是異常的機靈。
雲卿策眉眼低垂,掩去了神色裏的一絲絲黯然,道:“想來……總會有辦法的。”
這顯然一種十分無力地自我規勸。
布鼓卻根本沒聽他的話,眼見着雲卿策近來似乎沒有寫東西的打算,自己的财路就要生生斷了。他心裏着急,卻又不能表現得太過明顯,心裏便是一陣煩躁。
“世子自己玩着吧,我出去一趟。”他灰心地拍了拍大腿,打算先去碧潇湘那裏散散心,其他的事情,管他的,以後再說吧。
雲卿策淡淡地“嗯”了一聲,沒有多言。
布鼓站起身,正待要走,餘光卻看到石桌旁邊,那兩個裝棋子的棋盒。
哼,讓你不給我寫書稿!他嘴角一勾,惡向膽邊生,忽一擡手,将那對棋盒用力掃到了地上。
然後他便在身後“噼噼啪啪”,落雨一般的聲響中,大搖大擺地朝外走去。
誰知沒走幾步,卻見面前驟然多出了一個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