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竹屋色澤青翠,且并不高,故而隐沒在層層疊疊,迎風招展的竹葉之中,若不仔細看,倒果真是很難爲人所發現。
而那“啪”的聲音,便正是從竹屋裏傳出來的。那聲音不大,尋常人等是注意不到的。隻不過,這時候坐在亭子裏的,一個是昔日特工,一個是從良殺手,沒一個屬于“尋常人”。
楚傾娆微微合目,将那聲音在腦中重溫了一道,大緻可以判斷得出……是書本落地聲音。
顯然那屋子裏,有人。
楚傾娆轉頭看了沙鷹一眼,遲疑了片刻,道:“去看看。”
按照她往日的性子,向來有些好奇心缺乏的。除非是事情找上了自己,躲不開了,否則則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但這一次,她卻難得地主動起來。
隻因在一瞬間,她忽然想到,迎風的翠竹,避世的小屋……能和這些聯系在一起的,似乎也隻有一個人而已。
她骨子裏其實是格外灑脫的,那日和雲卿策把話說開了之後,便也不再回頭多想。畢竟不管出于什麽目的,這人卻是她所遇見過的人中,少有的對她不計回報,真心相待的。
她好壞還是分得清的,不至于就矯情得因爲那樣的事情,而徹底對他避退三舍。
沙鷹也是個機靈的,見自家主子目光定定地落在那聲音的來處,便也趕緊動身,攙扶着她繞過那片不大的竹林,來到竹屋的外面。
那是個規模不大藏書閣,隔着雕花的镂空窗棂,遠遠地,一眼便可以看到屋内的一排排書架,以及架上整齊擺放着的書卷。
一道清癯瘦削的影子,正立在書架前。
果然是雲卿策。
他一身玉白色撚金銀絲線如意雲紋長袍,褪去了昔日的粗布麻衣,換上了錦衣浴袍,越發襯得他整個人玉樹瓊枝般的淡雅溫潤,清貴蘊藉。
處在重重書卷之中,那周身隐隐散發出的溫文儒雅之氣,隔着尚有些遠的距離,幾乎都能嗅到。
而此時此刻,他動作緩慢地彎下了身子。顯然是在地上摸索了許久,這才找到了方才掉落下的書卷。
重新站起身,他用衣袖輕輕地将試卷上的灰塵拂去,又仰頭在書架上摸索了好半天,這才找到正确的空位,将書重新放了回去。
楚傾娆見狀,不禁皺了眉,心想上次見到的那個眉眼細長,特别善于溜須拍馬的小厮呢?怎麽沒見着人?tqR1
以汝南王對雲卿策的寵愛,必然會想得周全,安排個人日日夜夜跟随着盲目的他才對。可是人又上哪兒去了?
沙鷹在一旁察言觀色,見楚傾娆神色不豫,便道:“姑娘,那家小厮喚布鼓,是被汝南王撿回來的,雖一直當做下人養着,卻也算得上半個義子。因爲同汝南王走得親近,故而自小到大也沒真正伺候過人。”
她顯然也是知道雲卿策這等盲目之人,聽力自是過人的,說話的便刻意将聲音壓得極低,恰好控制在足以讓楚傾娆聽得清的程度。
加之不斷有風吹來,撩動着她們身側的竹林沙沙作響,故而二人之間的對話,縱然是雲卿策,也無法聽到。
楚傾娆轉過頭去看她,神情訝異中透着贊許。
她揚眉笑道:“不愧是專業的啊,才幾天,這汝南王府裏,怕是沒有你不知道的事情了吧?”隻怕自己真實身份,她也早就一清二楚,隻是不曾說出來而已。
不過無所謂,楚傾娆向來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既然決定收了她,便也沒打算對她隐瞞什麽。既然她自己調查清楚了,倒是省了她不少功夫。
而聽了她的問話,沙鷹頂着一張紅撲撲的小臉蛋,依舊笑得憨态可掬。
“下人房裏的流言蜚語可多着呢?稍稍打聽,便再沒有什麽秘密了,更何況這還隻是公開的事實呢。”她笑眯眯地道,“再說了,既然是要伺候姑娘,自然須得做到萬事俱備,萬一姑娘哪天問起來,也好應對自如才行啊。”
果然是專業的,辦事就是這麽放心!
楚傾娆滿意一笑,也懶得打聽她是怎麽具體套話的了。她隻知道,幹殺手這一行的和特工一樣,對綜合素質要求可不是一般的高,扮豬吃老虎啊,必要的時候還需要點表演功底,以求給目标出其不意的一擊。
故而她隻将目光重新轉向雲卿策的背影,語出戲谑道:“這麽說來,這個布鼓還算是個小少爺了?”
沙鷹歪着腦袋,想了想,道:“聽那些下人說起他時候的語氣……差不多是這樣吧!”
楚傾娆低不可聞地“嗯”了一聲,凝視着前方的雙眸微微眯起。
雲卿策依舊吃力地在書架上摸索着,來來回回地摸索着,稍稍側過來的眉眼裏,依稀可見些許焦慮的模樣。卻因爲太過焦急,而将原本在書架上露出了一角的書卷不慎帶了出來,隻聽“噼噼啪啪”的一陣聲響,半個書架上的書,竟然都紛紛而墜,打落在他的肩上頭上,最後掉落在地。
雲卿策立在原地,低頭“看”着一地的狼藉,隻是頹然地歎息一聲,彎下腰去。
沙鷹都覺得有些看不過去了,不禁皺了眉嘟了嘴,及至轉頭看向一旁的新主子,不禁一怔。
楚傾娆一雙清冷的某種,寒光四射,如同蘊藏了千百把削鐵如泥的飛刀,便是連她這種見識過生死的殺手,驟然觸到了這樣的眼神,也被其中的魄力,震懾得頓了一頓。
但下一刻,楚傾娆的目光卻很快溫軟平和了下來,恢複如常,慵懶好似河裏的流沙。
唇角微微勾起,她面容裏付出一抹疏冷的笑,依舊凝望着那素衣寬袍的如玉男子,話卻是對着身旁的沙鷹說的。
“這等不聽話的小厮,”她緩緩地,把每一個字都說得低沉而清晰,“你說……該如何懲治懲治才好呢?”
沙鷹一聽便懂了,當即站直了小身闆,笑嘻嘻地道:“姑娘不必擔心,奴婢定然不辱使命!”
楚傾娆颔首,這才徐徐收回了視線,低垂了眉睫,道:“分寸你且自己把握,記着别弄死了就行。”
她尾音上挑,似又恢複了一無所謂的輕松模樣,仿佛所談論的并非是性命攸關之事,而不過是天氣好壞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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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卿策半跪在地上,頗爲吃力地在地上摸索着掉落的書卷。一本一本細細地摸過邊緣,這才慢慢地擺好,在身側摞成一沓。
他雖然盲目,動作緩慢,行事卻格外細緻。那一摞摞書,竟也被他擺放得整整齊齊,分毫也不亂。
而當他正一手撐在地面上,另一隻手去探尋稍遠一處的書卷一角時,卻隐約聽到了由遠及近的腳步聲。
人與人的腳步聲,隻有眼盲心靜的人,才能分别得出。對于雲卿策而言,這種腳步聲便如同人說話的語聲一般,幾乎是獨一無二的。
而此刻朝自己走近的這個腳步,步子雖然有些急,每一步卻都格外沉定。足以昭示了這腳步主人,此刻是怎樣的心情。
他手上的動作,便不由得頓了頓。
從未想過,對方竟然會來到這裏,他一時間竟然有些無所适從,甚至無法确定,這腳步聲究竟是真實存在的,還是……隻是自己忙碌過度,所産生的幻覺而已。
而就在此時,面前一陣衣料摩擦的窸窣聲響起,緊接着,和他指尖前端便是一空。方才差一點便要拿到的那書卷,竟是被人輕輕抽了去。
一個聲音在極近的地方響起,帶着有些懶散的輕笑,調侃道:“養尊處優的世子不做,一個人在這裏搗鼓這些書卷做什麽?”
果然是她。當真……是她。
雲卿策的手禁不住一抖,卻未料對方的手并未立刻收回。于是,肌膚在短短的一瞬間,有了再真實不過的接觸。
女子的肌膚細膩柔滑,如若絕佳的絲緞。便隻是短暫的觸碰下,也能清清楚楚地感覺得到。
雲卿策着電一般,霍然收回了手。
他看不清對面女子,看到自己頗有些狼狽的模樣,是怎樣的一種表情。但他終究極快地調整了自己的心緒,露出往日那種和風細雨般的清潤笑意,道:“楚姑娘。”
楚傾娆看着他說話時候低垂着的眉睫,心中明白,他到底還是在意的。對于自己雙目失明,連基本的事情都做不好的這個事實,到底還是在意的。
但她卻沒有露出聲色,隻是聲音裏照舊帶着笑,朝四周環顧了一番,把話題扯了開去。
“這小屋子是個藏書閣?”她同樣半跪在地面上,一邊替雲卿策收拾着一片狼藉的地面,一面帶着點抱怨的語氣道,“也太不起眼了吧,若不是我迷了路,根本發現不了。”
雲卿策在一旁試圖搭把手,但幾次插不進去自後,隻得無奈地笑笑,起身作罷。
“父親早年戎馬一生,疏于讀書,曾被人背地裏說是大字不識的莽夫。故而功成之後,他便在這府邸的清靜之處建了這座小屋,來獨自潛心苦讀,日日不綴,如今的他,也算得上是文才風流了。”他道,“我幼時也曾在此處陪伴過他讀書習字,今日心血來潮,便想着來這個清淨之所看看,雖然……”
雖然上面的字迹他再無法看得清了。
楚傾娆手腳麻利地撿起最後一本書,便起身走到書架前,一本一本地看過書脊上的名字,再順次塞進去,然而最後卻發現手中還有兩本書,封皮簇新,似是剛裝訂不久,同這書架上的那一套都不匹配。
她問:“這幾本新書,卻是什麽?”
雲卿策神色微赧,道:“實不相瞞,這是在下閑來無事所寫的一些閑雜文字。”
“哦?”楚傾娆揚眉,響起她和雲卿策認識後,對方每日就一直在紙上寫寫抄抄,她起初倒是掃過幾眼,見對方隻是默寫古籍,便沒有太過在意,隻當他是以此派遣目不能視的寂寞。
卻不想,他竟然不動聲色地,開始寫自己的東西了?
“我能看看不?”她道。
“自然,隻怕楚姑娘見笑。”雲卿策垂眼道。
“好說好說!”楚傾娆笑道,與此同時,随手翻開最上面的一本,動作卻在原地生生頓住。
半晌後,她擡起眼,定定地打量着雲卿策,道:“這幾本書卷,你總共寫了多久?”
“實不相瞞,二月有餘。”雲卿策道,“都是些個人之見,不足爲據。”
楚傾娆又掃了一眼手中大開的書卷,合上,大開第二本,第三本,最後一一合上。
她的神情凜冽起來,但開了口,聲音卻教人聽不出分毫破綻。
“阿策可否将這些書借我看看?”她揚了揚書,笑道。
頭一次被她喚“阿策”,雲卿策不禁面色微紅,道:“自然,若是楚姑娘想要,要看多久……都無妨。”
楚傾娆一笑,便将那幾本書收起。
最後,她不動聲色地再度掀開封皮一角,再度确認了自己所見到的。
雲卿策口中,他勞心費力寫了二月有餘的三本書……全都是白紙。
沒有任何一個字的白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