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無飄渺,如煙似塵,握不住,抓不着,卻分明又切切實實地存在于心底的某一個地方。濃重得化不開的羞愧,難過,抱歉……種種情愫從那個不知名的點噴湧而出,一瞬間滿滿地充斥在了思緒中,教楚傾娆有了短暫的無所适從。
那些感覺是自己的,卻又似乎不屬于自己,而屬于……身體裏的另一個靈魂。
來不及多想,漏窗那頭又響起一個聲音。
“玉蟬,連個茶盤都端不住,你是怎麽搞的?”那是個十分年輕的男聲,說話間帶着一股年少氣盛的刻薄,“咱們汝南王府裏可不養無用的閑人,若是這點事都幹不好,不如讓我跟老爺說說,把你賣去青樓算了,還能換幾錢銀子回來,你說是不是?”
名爲玉蟬的小丫鬟,也正是方才發出那一聲尖叫的人。此刻正癱軟着身子跪在草叢裏,聞言登時淚如雨下,抽抽搭搭地道:“布鼓大哥,奴婢知道錯了,知道錯了!求你饒了奴婢這一回吧!奴婢不、不是故意的,奴婢是……是突然聽見那邊的狗叫聲,被吓了一跳,這才……這才失了手……嗚嗚嗚,布鼓大哥你就饒了我吧!”
她原本就給吓得不輕,此刻又被那布鼓的話一威脅,更是七魂丢了三魄,話都說不清楚了。
而她這話一說,布鼓才擡起眼,注意到漏窗的另一端來。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他下一刻就收了方才飛揚跋扈,頤指氣使的模樣,恭恭敬敬地彎了身子,道:“小的給王爺請安,給姑娘請安。”
雖然那天早晨,他不曾親眼看到過馬車裏不曾路面的是何許人也,但眼見着徹夜未歸的鎮南王忽然就領着個“青樓頭牌”回了府,傻子都能想得到,是怎麽回事。
于是他舉手投足間,對楚傾娆也格外殷勤客氣。
而因爲布鼓的突然出現,楚傾娆已經從方才短暫的失态中回過神來。她靜靜地立在原處,神情淡然,若無其事,卻不着痕迹地低垂了眉眼,把視線禁锢在離自己較近的地方,不肯再往遠處看去。
她還需要一點時間,來掌控好心裏那突然湧起的莫名感覺。
而一旁的祈晟依舊隻是負手而立,面對着布鼓的請安,他面無表情地一點頭,卻是用餘光瞥了瞥楚傾娆,将對方的神情盡收眼底。
布鼓察言觀色,眼光自漏窗那頭女子微紅的嘴角,以及頗有些淩亂的發和衣襟上一掃,便猜到玉蟬方才那一嗓子,隻怕是驚擾到了這二位的好事了。
擡手在玉蟬的腦袋上重重地一拍,他眯着一雙細長如鼠的眸子,狠狠道:“你又不是剛進府,還不知道府中的規矩麽?更何況還有貴客在,這般大呼大叫,成何體統?看來不把你關上幾日緊閉,你是長不了記心了!”說着一把揪住玉蟬的頭發,就要把她往外拖。
那名爲玉蟬的丫鬟鬓發淩亂,人也吓得抖如篩糠,卻又記着布鼓的警告不敢再大呼小叫,便隻是死死地咬着下唇,一下一下地哽咽着,口中尤自哀聲就饒道:“布鼓大哥,求求你……求求你饒了我吧……嗚……”
楚傾娆微微皺了眉。
她畢竟是來自21世紀的人,骨子裏并無古人的尊卑觀念,隻覺得一個大老爺們如此對待一個小姑娘,實在讓人有些看不過去了。
再者,她如何會不知道這布鼓的真實用意?
不過是摔了個幾個盤子杯子,事情可大可小,可輕可重。他鬧得如此厲害,不過是上趕着要給祈晟示好,拿着小丫鬟當炮灰罷了。
而且還有一點讓楚傾娆有些奇怪:她不管這布鼓是何方神聖,但總不至于是汝南王多出的親生兒子吧?汝南王世子還在這裏呢,尚且未發一言,他怎麽就僭越到了如此地步,敢搶着處置下人了?
想到這裏,她上前一步,準備出言制止。
卻有人比她搶了先。
“布鼓,算了吧。”
那聲音柔和清越,沉靜溫文,敲打在心頭,遠勝過世間最動聽的琴音,帶着足以驅逐一切塵世喧嚣的安然平和。
雲卿策已然站起身來,一身如雲如雪的寬大素袍,在竹林風聲中微微搖曳。風動影動,他卻靜如止水,渾如山水天地間一幅絕美的畫作。
他神色淡雅地朝這邊看過來,緩緩道:“不是什麽大事,饒她這一回吧。”
世子都如此發話了,布鼓無法,雖然心裏一百個不願意,也隻得撒了手。那小丫鬟登時三步并作兩步地奔跑過去,在雲卿策腳邊跪下,一面叩首一面道:“多謝世子,多謝世子,奴婢以後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雲卿策循着她的身影轉過視線,一雙空茫的眼卻微微眯起,醞出一個風華萬千的笑來。
“如此便好,起來吧,地上涼。”他道。
那聲音如水,是一種最好的寬慰。那小丫鬟聞言,登時安甯了許多,磨磨蹭蹭地站起身來,摸着眼淚點點頭,卻又想起世子是看不見的,便又低聲道了句“奴婢多謝世子”。
“去換身衣服吧。”雲卿策屏退了那小丫鬟,這才再度擡起眼來,卻是将視線精準無誤地轉向了漏窗所在的方向,也是楚傾娆和祈晟方才所在的地方。
他輕拂衣袍,舉步緩緩走上前來,拱手道:“府中丫鬟禮數不周,驚擾了王爺和……姑娘,還請見諒。”
楚傾娆身子震了震,終究沒有開口說話。
祈晟立于斜後方,再一次不着痕迹地撩了她一眼,黑如濃墨的眸子越發深沉了些,口中卻淡然無波地道:“無妨。”語聲微頓,又道,“本王還有些公務要處理,就不留了,若有什麽,吩咐初一便是。”
對于想來冷漠薄情,寡言少語的他來說,這樣的話,可謂是破天荒的“關懷”了。任是旁人聽了,也隻會在心裏暗暗感歎:王爺待這“翠花”甚是不薄!
然而楚傾娆聞言,面色卻越發難看了些許,她鳳眸微眯,銳利地睨視了他一眼,以示警告。而對方卻隻是似笑非笑地同她對視了片刻,随後輕拂衣擺。
竟是分毫也不在意。
楚傾娆在心底默默地歎了口氣,擡起頭,便驟然觸到了雲卿策清淡如和風,卻也深沉如湖水的一雙眸子。
他正在看着自己。因爲盲目,反而能分毫也不避諱地,直直地看進她的眼睛裏。
仿佛當真能将什麽都看穿一樣。
周遭的下人不知時候已經被盡數屏退了,于是空空落落的一大一小兩個院子裏,就隻剩下了他們二人,隔着風聲,相對而立。
楚傾娆搖搖頭,轉過身去,背靠在漏窗的邊沿,無奈道:“我不是故意想瞞你,隻是事情複雜,一言難盡。”
那頭沉默了半晌,卻竟仍舊是帶着溫潤如玉的笑意,輕聲道:“楚姑娘無需感到歉意,也無需向在下解釋什麽,隻要是遵從心意,姑娘的任何決定,在下都會爲姑娘高興。”
他這麽善解人意,反而讓楚傾娆這樣吃軟不吃硬的人,越發有些無所适從。對于祈晟那樣的人,她可以想出一千一萬條法子和對方大戰三百回合,可這雲卿策……他就像水一樣,無形無具,始終清澈如是,坦誠如是,用廣博的柔波,包納着自己的所有。
好的,壞的,一切的一切。
這樣的人,打又打不得,罵也罵不得,她……哎,着實不知道怎麽應對才好。
想到這裏,楚傾娆不知第幾次歎出了氣,沉默了許久,道:“我不是個拐彎抹角的性子,有些話還是說明白了比較好。”她稍稍一頓,語氣又恢複了以往慵懶而無所謂的模樣,甚至帶着一點刻意的輕快來,“我名義上畢竟是皇上的妃子,而你如今也是汝南王的世子,這若是當真有了什麽,還不被人戳着脊梁給罵死?就算你舍得下這個身份,我還舍不得宮裏吃喝玩樂的舒服日子呢!再說了,你看看你,模樣也好,性情也好,如今還成了富家公子,何愁找不到合适的良配,就不要在我這棵歪脖子樹上吊死了吧。”
雲卿策站在漏窗的這一頭,低垂着眉眼,十分認真地聽她把每一個字說完。
他面上神情平靜如死水,一刹間教人看不出悲喜。
可他的心裏又如何會不明白,以楚傾娆那樣離經叛道,甚至無法無天的性子,又怎麽會當真在乎旁人的閑言碎語,指指點點?
若當真想爲了什麽人做什麽事,她定然會變得無所畏懼,縱然冒天下之大不韪,也在所不惜。
隻不過,那個人……不是他。他并不值得她放棄現在的所有,去一往無前地追逐。
僅此而已。
濃黑的長睫越發低垂了幾分,眼去了那雙盲眼中的種種神情。
“在下明白。”半晌後,他擡起眼,輕聲道,“在下自知不才,又這般……目不能視,故而不敢奢求能得姑娘青眼,隻求在姑娘心中,能留有無可替代的一席之地……僅此而已。”
不求得到青眼,隻求能在心裏,留有一席之地。
于她,他的此生所求,便是如此。
活了兩輩子,也沒有遇見過這麽癡情的人,楚傾娆發現自己竟然詞窮了,試着張了張嘴,卻隻喚出了“世子”二字……
因爲她發現,在雲卿策改名之前,自己就沒有正兒八經地叫過他的名字。他改名之後,自己就更不知道該怎麽下口了。
而雲卿策卻又微微笑起來,道:“世子這個稱呼,未免也太嫌生疏了。私下裏,喚我‘阿策’便可。”
楚傾娆盯着他淡笑的面龐看了許久,确認對方那表情裏并無一絲破綻,應該對于自己的事情……不再在意了吧?
這才稍稍放下心來,笑道:“好,那以後就叫你阿策。”
雲卿策聞言,面上如面具一般穩固的笑容,這才真正地映照進了心裏。
畢竟她說,還有以後。
他們之間,還有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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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楚傾娆在“砰”的一聲巨響中一把推開門的時候,祈晟正端然坐在榻上,翻看着從朝中送來的折子。
小皇帝即位之後,每日也不過吃吃喝喝玩玩鬧鬧,總是在書塾中學習,也還止于背誦四書五經的地步,故而家國大事,事無巨細實則都是有祈晟親自打理的。
這些時日,他走訪在外,便讓自己的暗衛每日将朝中折子送往汝南王府,一一看過批複之後,再返還回朝中。
聽聞動靜,他眼皮也沒擡,隻提筆不緊不慢地在面前的折子上提了個“準”字。那字迹遒勁有力,鋒芒畢露,棱角分明,一筆一劃,都透出銳利的殺伐之氣。
然而他開了口,聲音卻照舊是平淡而無情無緒。
“怎麽?方才在那汝南王世子前面尚還是一番柔情似水,怎麽一回到本王這裏,就如此不溫柔了?”tqR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