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很清楚,這一次的見面,對方應當會表明突然前來的目的。那目的具體是什麽,他雖然無法猜測得準确,卻也不是全然沒有感覺的。
喚下人泡了府中最好的雨前龍井,他同祈晟于窗前而坐,相對飲茶。
祈晟一身盤金彩繡團紋長袍,那湖藍的色澤,較之平素喜着深色衣衫的他而言,着實顯得明麗太多,沉得他整個人也明朗了幾分,不似過去那般陰鸷沉暗。
他端起青花瓷的茶盅,放在唇邊淡淡啜飲,并不急着說話。
雲天厲坐在對面,眼見着他那雙手有别于尋常富家公子,指節分明,棱角嶙峋,掌心和關節處必然還有或厚或薄的繭。
無需親看,雲天厲也能知道。
隻因他自己也是如此。
凡是在沙場上馳騁過,縱橫過,厮殺過的大好男兒……都是如此。
也正因有了他們賭上性命的一場場戰争,才有今日大胤王朝一統天下的盛世,已經四海安樂的太平年間。
思緒有些發散,隐隐回想起先帝祁旸尚還在世時的種種情形,隻不過在祈晟掌權,對朝中進行了一番大清洗,當年的同袍們死的死,退的退,可以共話當年的人……也已經所剩無幾了。
正此時,卻聽對面的人開了口。那聲音低沉如酒,語氣卻淡然無波。
“汝南王這院子裏白菊,開的卻是格外的早。”祈晟側頭看向窗外,側臉在明光的勾勒下,是一道輪廓分明到近乎完美的弧度。
雲天厲順着他的視線看去,便恰見院中幾株白菊已經有了綻放的勢頭,然而這幾日夜裏風大,花又恰好開在了風口處,此時早已被摧折殆盡,落了一地的黃色花瓣。
他心中隐有所感,正待揣摩對方話中深意,是否當真如自己所想時,卻又聽祈晟語氣平平地繼續道:“早開的花,時節不符,又尚還脆弱,自然低擋不住狂風驟雨。”
雲天厲身子一震,饒是他再遲鈍,這時候也已然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白菊并不隻是白菊,更多的,卻是指朝中座上的那位年幼的小皇帝。
隻是讓他不甚明白的是,如今祈晟一手把持朝政,那些對他持反對意見的大臣,甚至隻是因爲手中權勢過大足以構成威脅的将軍,都早已被他用雷霆手段滅了個幹淨。隻要他自己沒有篡權奪位的心,于那小皇帝而言,又怎會有“狂風驟雨”一說?
于是他道:“老夫是個粗人,對于過于含蓄的說辭,未必能聽得明白。故而一切……還請王爺明示。”
祈晟聞言,勾唇淡然而笑,轉頭看向他,一雙幽邃的黑眸裏如同藏了個漩渦,足以将凝視之人深深地吸入進去。
“實不相瞞,北戎一族近來頻頻擾邊,想來不久之後會有所動作。”他一字一句地道,“本王想請王爺出山,攜定天軍平定北患。”
雲天厲聞言一驚,道:“北戎擾邊?此事……爲何老夫半天風聲也沒有聽聞?”
“爲防民心動蕩,消息被暫時壓下。”祈晟道,“隻是想來王爺也知道,北戎新王摩沙多登位不過半年,其人野心勃勃,南下之心路人皆知,而大胤朝内,也隻有将軍你一人曾同北戎有過交手的經曆。”其餘之人,不是在疆場上化爲了滾滾黃沙,就是死在了他自己的鍘刀下。
祈晟說這番話的時候,神情雖然淡定如初,但雲天厲順着對方的話想了想,隻覺得以鎮南王的性子,若能教他說出“不容樂觀”這四個字的,顯然便是不得了的大事了。
更何況,他毫無征兆地離開京城,親自來到自己這府邸中,便也足以說明事情非同小可。
隻是……雲天厲卻一時沒有回話。
雖然目前朝野之中,人人都将他和他手中的定天軍視爲祈晟一黨,但實際上,真實情形卻也并非如此。
到如今,他也無法解釋,爲什麽手握重兵的自己可以逃過當初的清洗,還被封了王。但這麽多年來,他頂着尊貴的王爺身份,卻非常識趣地遠離朝堂争鬥,卻隻成日留在自己的封地——亳州。名曰率十萬精銳天定軍駐守,實則卻是甩手安然地做着閑散王爺,任由外界繼續誤解他忠于祈晟。
一直以來,倒也相安無事。
畢竟太平年間,也沒有他的用武之地。
而今日,祈晟卻親自請他重新出山,再整旗鼓。這是福是禍,一時間恐怕還無法說清。
雲天厲陷入了沉吟,一張英武非凡的面容上,濃黑的眉緊緊地皺在一起。
祈晟看在眼中,自然知道對方并不信任自己,或者說,是不敢信任自己。但他卻也不在意,隻道:“此事茲事體大,本王自然也不會要求王爺頃刻之間便做出決定。”他拂了拂衣袍,站起神來,回頭看向他,“本王此行怕是還要在府上駐留些時日,王爺若是那日有了決定,再告知于本王不遲。”
說罷,徑自回身而出。
然而待他擡腿剛跨過門檻的時候,卻聽聞裏内響起一道粗粝的聲音:“不必如此,家國遭難,幼主孱弱,若爲了一己安慰縮頭縮腦,又怎配稱得上是武将?!”
聽着對方慷慨激昂的陳詞,祈晟沒有回過頭去,唇角卻已經勾起了一抹弧度。
比起爲了保全性命懼怕自己,或者貪戀錢财和權勢,而對自己而唯命是從的人,他更喜歡的,卻是如雲天厲這般,爲了天下家國,爲了江山社稷,而奮不顧身之人。
隻因這種信念,非關個人安危得失,才是真正穩如泰山,堅如磐石的。
這也是爲何當初,他處置了那麽多重臣,卻唯獨将他留了下來,還拜将封王的原因。他知道,即便雲天厲在很多地方未必認同于自己,但必要的時候,他依舊會挺身而出,爲自己所用,成爲一柄鋒芒出鞘的利劍。
“王爺果然是胸懷廣博之人。”想到這裏,他回身看了對方一眼,眼底難得地帶了點笑的意味。
雲天厲不知何時也已然站起身來,寬袍廣袖,舉手投足間依舊有不可磨滅的武将風範。
他看着祈晟,目光已然從剛才的猶疑變成了堅定,然而開了口,說出的卻是這樣的一句話。
“隻是,老夫有一個不情之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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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晟回到院子的時候,已然是午後時分。他素來寡言少語,面上的神情又是一貫冰冷如雕塑,教任何喜怒都無從顯山露水,故而縱然是初一,也看不出他和汝南王的談話究竟如何。
他跟在祈晟身後穿過抄手回廊,正打算等進了屋子再一問究竟,然而剛在門外站定,就聽見院子的另一頭響起一個聲音。
“祈晟!快過來!”
初一愣住,下意識地去看門外侍衛的眼神,果然……各個都面色慘白,一副吓尿了的樣子……
不用懷疑,他們此刻的心理活動一定是這樣的:什麽?居然有人敢在大庭廣衆之下這麽直呼王爺的名字,還這麽理直氣壯,頤指氣使?這是活膩了嗎……
因爲已經聽出來那聲音的主人是誰,初一比起他們倒是稍微淡定一丢丢。但他也很清楚自家王爺也是怪吓人的,便十分小心地移動目光,向他瞅了一眼。
祈晟也轉頭看向了聲音的來處,冷峻的眉眼中不僅沒有皺起,反而微微上挑着,隐含着一種玩味的神情。
居然沒有生氣?初一大驚,這如果換了第二個人敢這麽幹,那人現在就已經死了吧?
果然一碰上娆貴妃,自家王爺就變得不太正常了……
正暗自吐槽間,卻聽那頭聲音又響了起來。
“祈晟!過來啊!快點,快點!乖!”
初一:“……”
實在有點聽不下去了,雖然娆貴妃肯主動叫王爺的确是一件世所罕有的稀奇事,但這……是不是太高調了一點?
他也不敢再看自家王爺的表情,隻趕緊沖上前去,道:“王爺,我、我去看看!”
“不用。”祈晟卻道。
話音落下的同時,已經一撩湖藍色的衣擺,邁開步子朝那聲音的來處走去。
初一屁颠屁颠地跟在後面,與此同時隻覺得……是自己的幻覺嗎?王爺的步子,怎麽看起來如此輕快?
然而沒走幾步,卻忽見一個不明物體,飛速地朝這邊飛了過來。
“王爺小心!”他登時警覺起來,身形一動,擋在祈晟身前。與此同時人已經躍起,擡手将那東西阻攔在了半空中,變了方向。
原以爲是暗器什麽的,然而及至雙腳落地,低頭一看,卻發現:啊咧,隻是一截普通的小木棍?
下一刻,卻見一個毛茸茸的黃色身影狂奔而出,如離弦的箭一般沖了過來,汪汪兩聲跟他打了個招呼,就叼起那木棍就搖頭擺尾地往回跑,格外忙碌的模樣。
而順着它的離開的路線望去,就在紫藤花架下,看見了楚傾娆纖長高挑的身影。
她一身晚煙霞流彩暗花如意雲長袍,色澤淡雅清素,幾乎要融入身後花架中去。墨色的發隻用一支镏金翠挑簪随意地绾着,随性和慵懶之中又透出幾分妩媚來。
她正微弓着身子,逗弄着叼着木棍回去邀功的大黃狗。一縷烏發便絲絲縷縷地垂落在鬓邊,在風中微微要搖曳着。她也不管不顧,該怎着怎麽着。
也隻有她這樣的女子,能在漫不經心的舉手投足間,讓人覺出這般無比自然毫不做作的風華絕代來。
祈晟靜靜地看着,原本就揚起的眉,竟是在不經意間,越發高揚了幾分。
而這時,卻聽楚傾娆一面給大黃狗順着毛,一面口中道:“祈晟乖!祈晟真是個聽話的好孩子!再來一發!”說着一揚手,就把剛從狗嘴裏取出的木棍,再度朝遠處一扔。
大黃狗非常配合地狂追而去。
初一眼睜睜地看着,隐約間,覺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什麽……
正此時,楚傾娆站定身子,擡起頭,似是這才看見了直統統立着的兩個男子。
她倒也大大方方地揮了揮手,與此同時面露驚訝道:“王爺竟然在此?”話音剛落,不待回答,卻忽然意識到什麽似的,用手掩住了嘴,面上的驚訝變成了“惶恐”,“啊,王爺不會是被我誤叫過來的吧?哎,其實我是在叫那條大黃狗來着。說起來也真是巧呢!它也叫齊剩,不過是齊天大聖的‘齊’,軒轅剩狗的‘剩’,讀音有些相似,王爺以後可别再聽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