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要給自己去而複返編一個像樣點的理由,又要解釋自己爲啥成了名爲翠花的“青樓頭牌”……這實在是個有點巨大的工程,算了,還是閉嘴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于是她隻是徐徐地走上前,頗有些小鳥依人的模樣,在祈晟身後站定了步子。與此同時暗自朝初一飛了個眼刀過去,初一會意,趕緊回馬車抱起那受傷的小姑娘,找下仆給他帶路看大夫去了。
而那廂,祈晟自然覺察得到,雲卿策的出現,讓這個女子原本嚣張跋扈的氣焰,驟然收了起來。顯然,她對這個男子是有些……在意的。
祈晟的一雙鳳目,微微眯了起來。
對于這個曾經的上官策,如今的雲卿策,他早已派人查探過底細。他的父親上官卿,在自己大哥尚還在位時,曾任禦史大夫一職。原也是個性情耿直剛硬的忠臣,卻因爲眼裏太容不得沙子,甯折不彎,最終竟是帶着獨子,徹徹底底地離開了官場,歸于田園,立誓從此再不踏足。
而一個多月前,雲卿策入京趕考,在廟裏上香時偶遇尚書傅議椽的千金傅依依,并得其一見傾心,此事許多人都有見證。數日後,傅依依失蹤,傅家第一時間能想到的,自然便是雲卿策。然而縱然衙門也曾将其緝拿審問,卻發現此人當真幹幹淨淨,一身清白,而傅家小姐失蹤的當日,他一整日都和同僚在書院讀書,這也是有數人可以爲其作證的。
再者,他和傅家小姐說到底也不過是一面之緣而已,并無深交,按照傅家證詞中所說的“勾引小姐私奔”什麽的,也的确有些牽強了。
故而終因證據不足,将其釋放。
而傅家小姐的侍女卻一口咬定,自家小姐和雲卿策在那日之後多有往來,隻是行事隐蔽,不曾爲外人知曉罷了。百般申訴無果之下,傅家便請了天翔門的人來報私仇。雲卿策一家慘遭滅門,自己也被毒瞎了雙目,誤入迷陣,這才遇見了楚傾娆。
這些,憑借着祈晟的能力,查探起來并不是難題。
但得知所有之後,他心中卻仍是疑慮叢生。
一來是楚傾娆是如何離了宮,又去了竹林迷陣,這其中的經過毫無線索,全然是一片空白。
再者,雲卿策的那段悲慘經曆,雖然的确都有據可查,絕對的真實,不存在任何的疑點。但正因如此,他反而覺得……有些不對。
絕對完美的東西,這世上是不存在的。除非是……人爲。
雲卿策的過往,便好比一件巧奪天工的工藝品,每一分細節都被雕刻得極爲細緻,甚至連旁人不會去關注的背面和底端,都做的滴水不漏。
簡直就好像是……故意做給人看,等着人去查證的。
但這些種種,終究隻是他暫時的懷疑,并無證據,故而祈晟見了雲卿策,依舊隻是微微颔首,淡淡地彎起嘴角,道:“汝南王世子一表人才,日後必爲乃父股肱。”
他這番話說得輕描淡寫,甚至有些漫不經心,卻有意無意地掩去了二人今早曾打過照面的事實。
雲卿策心知肚明,拱手一禮,道:“承王爺吉言。”
實則人人都明白,若是他這雙眼睛再無法子治好,縱然成了尊貴的汝南王世子又能如何?日後充其量也隻能做個優柔閑散的公子罷了,自是與朝堂政事再無緣分。
楚傾娆一聲不吭地站在一旁,暗自感慨。經過這麽長一段時間的來往,她其實看得出,雲卿策這人是眼盲心明,許多事情他雖看不見,雖然不開口不做聲,心裏卻是澄明如鏡的。
别看他是個純良小白兔的模樣,若當真給他一雙清明的眼,一片廣闊的天地,他未必就幹不出一番事情來。
隻希望汝南王對他的眼睛上點心,趕緊謀幾個名醫來才好。
思慮間,祈晟同汝南王父子已經來回寒暄了幾句,因爲他身邊這位“翠花”也沒個身份,無需介紹,故而談笑間便自動将她忽略殆盡。楚傾娆樂見其成,拿餘光在雲卿策玉雕一般的面容上掃了幾次,見對方眉眼低垂,神情恬淡,除卻眼下有着不明顯的淡青色痕迹外,并沒有什麽異樣。
看來他并沒意識到自己在這裏,楚傾娆這才放下心來。不管怎麽,先應付下眼下的情形再說,之後再慢慢向他編理由吧。
*****
汝南王府極大,雕梁畫棟,回廊九曲,假山石橋,渠水蜿蜒……一門之内,倒徑自成了一方新的小天地。
雲天厲單獨留下了一整個大院子,給祈晟及其随從所居。而他明白對方既然去了醉仙樓,昨夜應是格外勞苦,需要休息,親自将人送到之後,雖然心中仍舊疑惑對方突然而至的原因,卻也沒有多言,隻就此告了辭。
祈晟也不急,回到院中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隔壁的那間房指給了楚傾娆。
“你看上的那個小丫頭還沒醒,就先讓汝南王府的丫鬟伺候着吧。”坐在梨花木椅上,他端着手中新沏好的君山銀針,啜了一口。
楚傾娆心想把我放你隔壁我就跑不了了麽?很傻很天真好不好!不過她也很清楚以自己現在這手軟腳軟的模樣,跑也是白搭,分分鍾就給弄回來了,還不如先養精蓄銳順帶觀察地形,再做謀劃。
于是她倒是很聽話地“哦”了一聲,打了個哈欠,道:“那王爺先忙着,告辭了。”
剛說完,就聽身後的男子喚道:“初一!”
聲音落下的同時,一個影子已經“嗖”地一聲竄到了堂内。
“王爺,那小姑娘我已經安頓好了,大夫給包紮了傷口,開了方子。說腿腳沒大礙,就是有點失血過多,之後幾日注意給她食補一下就好了!”他笑嘻嘻地道。
祈晟“嗯”了一聲,拿那雙細長而幽邃的鳳目撩了楚傾娆一眼,口中卻對初一道:“從今日起,娆貴妃就交給你照料。”他放下茶杯,眉眼低垂,神情淡然而漫不經心,“如果人跑了,我就把你活刮了。”
初一:“……”王爺你說這麽吓人的話的時候,能不能換個搭調一點的表情?
楚傾娆:“……”果然不能對這人報以希望,他就是個變态!
而一句話說出口,換得餘下兩人一陣無語的沉默,祈晟卻一點也不在意,隻道:“沒别的事了,娆貴妃回去歇息吧。”
楚傾娆兇神惡煞地瞪了他一眼,還沒說話,就被初一撲上來一把抱住了腿,哼哼唧唧地道:“貴妃你可千萬别跑了啊!咱們好歹交情一場!替我留條小命吧!嗷嗷嗷!”
面無表情地把人踹開,楚傾娆重重地哼了一聲,大步離去。
而祈晟看着她兇巴巴,幾乎冒着火焰和黑氣的背影,反而勾了勾唇角,面上浮現出淡淡笑意。那笑意他的眼底暈染開了一片小小的痕迹,片刻後,才不着痕迹地消散殆盡。
然後他轉頭看向一臉如喪考批般悲痛的初一,微微揚眉,道:“怎麽?憑你的本事還看不住她?”
初一唉聲歎氣道:“王爺啊,論功夫我當然不會輸給娆貴妃,但是……哎,您不知道,總之娆貴妃太可怕了!”
主要是那手段太多,防不勝防啊!比如讓自己看着她,可萬一她放狗咬他怎麽辦?!
這種事,娆貴妃絕對做得出來……想到這裏,初一禁不住又打了個寒戰。
看他那副可憐巴巴的模樣,祈晟沒有半點同情,反而還覺得有意思。但他并沒有過多地糾結這個問題,隻清了清嗓子,恢複正色,問:“你上次說的事,後來查的如何?”
說起正事,初一也不再嬉皮笑臉,立刻上前一步,拱手回道:“我細細問過黑曜當時的細節,他隻道王爺還在那小鎮子的時候,正是由他負責殿後。他不敢怠慢,故而終日隻是潛伏在熱鬧的街上,查探有無異情,待到确保無恙之後方才離去。”語聲頓了頓,他面上的神情難得地沉肅了起來,“但他卻能十分肯定,那日發現娆貴妃……并非偶然。”
“哦?”祈晟微微揚了眉。
“黑曜說,他是覺出身後有什麽倏然飛過,才猛地回過頭去,便看見一顆小石子落在了地上。也正是在那當口,教他看見了正在街頭采買的娆貴妃。那石子,便正是落在了娆貴妃的腳下。”初一道,“當時事發突然,他自然要以娆貴妃爲重,便一時忽略了之前的那點細節。但事後回想起來,又覺這事情……似是太過巧合了些。”
祈晟聞言,冷峻的眉目略略沉了幾分,涼薄的唇角微微緊繃,卻終究沒有說話。
初一也順着自己的話頭想了想,道:“王爺,我覺得黑曜未必是多心,沒準當真是有人在暗中提點。隻是或許,這人未必當真是要助我們……”
“但他一定希望本王找到楚傾娆……并帶回宮。”祈晟微蹙着眉,聲音淡漠卻深沉地接了口。
初一陷入了沉默。
朝中上下,包括後宮内外,巴不得娆貴妃永遠回不了宮的人,倒是一抓一大把。就算是當真梓國太子有了什麽動靜,也決然是不希望可能知道内情的她,重回到祈晟身邊的吧?
可又是誰的心思和别人這麽不同,竟然想着要把她弄回去?
他實在想不明白。
祈晟眉眼暗了暗,卻道:“你先去吧,此事繼續留心,若有動向再來報與本王。”
初一隻得拱手退下。
然而剛一推開門,就被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