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是見楚傾娆半晌沒有吭聲,上官策便輕輕地發了問。說話的時候,他依舊平平穩穩地坐在的自己位置上,沒有挪身,一雙俊眉卻微微地蹙着,顯然對外面的騷動已經有所覺察。
“汝南王府中,似是出了些變故。”楚傾娆口中道,與此同時眯起雙眼,目光穿透面前的黑暗與光影,銳利地掃視過眼前的一草一木。然後很快,她便在黑壓壓的人群中,看到了一抹不一樣的顔色。
那是一頂寶藍色錦緞的軟轎,正由八人前後擡着,從自動讓開的兩列侍衛中走過,最後徐徐地停在了大門外。那軟轎鑲金繡紋,華麗非常,一看便知是出自富貴顯赫的人家。
按理說以汝南王在朝中地位,來幾個有錢有權的人來巴結巴結,倒也不是什麽奇怪的事。隻不過,那來人的陣仗是不是太大了點,那氣勢,簡直就是居高臨下,咄咄逼人了……
等等……在大銀王朝之中,能這麽随随便便就對汝南王擺譜的人,好像沒有幾個……
不,準确來說,應該就隻有一個。
一個不好的念頭忽然從腦中冒出來,楚傾娆嘴角稍稍抽搐,本能地就想縮回馬車裏,趕緊掉頭走人。
但很不幸的是,一個把守着道路的侍衛已經注意到了他們,大步走過來,十分冷硬地道:
“你們是什麽人,這裏是你們能随便逗留的地方麽?快走快走,惹出了什麽事,教你們吃不了兜着走!”說着就就要上來扯缰繩,把他們往旁邊趕。
喲,這區區一個小侍衛竟然如此牛X?
楚傾娆平生最看不慣這種狗仗人勢的貨色,嘴上雖然沒說什麽,藏在袖中的手中卻忽然多出三枚繡花針來。
——混迹在小鎮子的時候,對于葉驚塵留下的銀子和汝南王府給的銀票,她可沒少揮霍過。自然也包括給自己添置些高級一點的裝備,以備不時之需。
此刻楚傾娆一針在手,隻見她蔥白的指尖寒光一閃。與此同時,立在那侍衛周遭的三匹馬,忽然齊齊高揚了前提,發出極爲高亢的嘶鳴。
而馬與馬之間,往往是互相影響着的。三匹馬受驚,沒用多久,就連累着在場所有的馬匹都騷動起來。
那嘶鳴此起彼伏,在靜谧的夜裏顯得格外刺耳,場面登時亂了套。
而楚傾娆依然趁着混亂,把上官策一把拉下車來,尋了個安全的地方遙遙地站了,隻管隔岸觀火。
方才她動作倉促,也随手拉了上官策的手。及至下車之後,由于看那騷亂看得太有興緻,一時也沒有在意,忘了松開。
而上官策在起初的訝異之後,卻反而沉凝下來,微合了眼,仿佛在用身心去感覺二人之間這樣一個十指交扣,肌膚相接的時刻。
聽着周圍忙忙碌碌的騷亂,他道:“那人不過是出言無禮了些,何至于鬧出這麽大的陣仗?”話雖這麽說,但他的嘴角卻浮出了一抹淡笑。
楚傾娆不以爲意地道:“這等捧高踩低的勢力之徒,就是要給點顔色瞧瞧!再說了,你這汝南王世子的第一次亮相,就這麽無聲無息的怎麽行?”
被她這麽一鬧,馬嘶自然要驚動汝南王,也要驚動軟轎裏那位不可說的大人物。故而事後隻需要稍稍一查,便可知一切的起因,乃是那侍衛膽大包天,對初來乍到的汝南王世子出言不遜,并拉扯其車馬,從而驚吓了周遭的馬匹。
這對于從寒門躍入王府,無根無基的上官策而言,無疑是一個最好的下馬威。
這是楚傾娆在出手的一瞬間,所能想到的事情。當然,她還存了一點私心。既然不是冤家不聚頭,自然就要給轎子裏的那個人好好找點麻煩,她心裏才痛快。
楚傾娆爲自己的考慮,上官策心思一轉,自然也能想的明白。他轉頭凝視着自己旁邊的女子,一雙暗沉沉沒有生機的眼中,卻反射出了燈火和光焰,絢爛非常。
而這時,卻見汝南王府的大門被霍然打開,一人步履匆匆,近乎小跑着走了出來。他看來雖有些年紀,須發斑白,但身形卻高大而挺拔,沒有半點蒼老的模樣。
“老夫不知殿下駕臨,有失遠迎,加之門外還出了這樣的亂子,驚擾了殿下,實在是罪過,罪過!”他沖着軟轎中的那人一拱手,聲如洪鍾,字字震天,卻說得十分沉穩懇切坦蕩。
“汝南王哪裏話,原本就是本王不請自來,應是叨擾了尊駕才是。”而軟轎卻也很快響起一聲朗笑,應道。
但相比汝南王,那人口中的話說得客氣周全,卻混自帶着一種居高臨下的冷淡和漫不經心,便隻是這語氣之分,便足見二人之間的地位高下。
話音落下,便見一人從轎中矮身而出,動作沉穩中,透出絲絲利落來。
楚傾娆剛才聽那人一開口,便已經翻了個白眼,把對方的祖宗十八代都問候了一遍,此刻眼看着那人一身鐵鏽紅雙繡銀如意雲紋長袍,高大挺拔的身形端然伫立,當即就轉頭對上官策道:“你親爹來了,那我這就走了。”
說完之後,轉身就走。然而那剛從對方掌心中抽離的五指,隻在空氣中暴露了短暫的一刻,就立刻被追上重新握住。
楚傾娆回過頭去,便驟然觸到了上官策那雙寫滿了哀傷和不舍的眼。分明是一身素淨的青木色暗繡竹紋長衫,但肩頭袍角卻俱是潑墨一般,層層暈染上了夜的黑。
暗暗地歎了口氣,她沖對方一個抱拳,作别道:“來日方長,後會有期!”與此同時,已不着痕迹将手抽了回來。
看着那抹纖細窈窕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上官策在短暫的是落後,原本平靜而混沌的雙眸中,卻一刹間風起雲湧,暗潮浮動。
但很快,他低垂下了眉睫。及至再度擡起頭時,那目光已然再度恢複了平和。
稍稍振了振衣袍,他緩緩地轉過身去,邁開步子,走向即将成爲自己父親的那個人。
以及自己即将展開的,截然不同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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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則于楚傾娆而言,面對着上官策這樣性格好,模樣好,家世雖然過去不咋地但現在也好,并且還對自己百依百順,用情至深的男子,若說半點感覺也沒有,自然也是不可能的。
隻不過,她太清楚自己那個腥風血雨體質了,這身體的原主藏了一堆秘密,招惹了一堆麻煩人不說,毛病還不少,成天這裏疼哪裏癢……她和上官策沒深仇大恨,還不至于拖着這破身子去禍害人,給還沒在王府站穩腳跟的他憑空多生些事端。
實則平心而論,雖然穿越到這個時代已經半個月有餘了,但楚傾娆的心裏始終沒有什麽歸屬感。天知道,老天會不會突然想起之前貌似把一個人放錯了位置,又“嗖”的一下把她弄回去了?
既然如此,還是一個人無牽無挂比較好。再說了,前世的她,由于身份的特殊,終日過着的也是獨狼一般的生活。時間一久,也早就習慣了。
亳州是個繁華的地方,不同于之前他們落腳的小鎮子,街道上兩旁商鋪林立,入了夜之後,反而比白天越發熱鬧。
楚傾娆懷裏揣着大巴銀子,便十分不客氣地一邊走,一邊把整條街的特色小吃都領略過的一遍。而及至走到頭的時候,長街上的最後一家商鋪也已然打了烊。
亳州城臨河而建,河畔綠樹成蔭,在夜風中微微搖擺。楚傾娆心裏盤算着今日先在這裏找個客棧落宿,至于明天去哪裏,再說吧……
擡手伸了個懶腰,微微仰起頭,卻發現綠樹叢中,一輪明月當空而懸,如銀盤一般的圓,如白日一般的亮。
已經月上中天,果然時候不早了。
隻不過,今日這月亮,似是格外的圓,半點缺口也不見。楚傾娆腦中浮現出以前在書本上看到的句子:“圓日,月圓之日,猶言望日。”
一月之中,農曆的十五日或者十六日,是月亮最圓的一天。
忽然一陣夜風吹來,楚傾娆下意識地打了個寒戰,到底是到了北方,白日倒還十分煦暖,入了夜之後,便驟然涼了起來。而這城池的邊緣,無人之下,更是顯出幾分蕭索的氣息。
她裹緊了身上的外袍,開始往街道的中心走去。
然而沒走幾步,卻忽然感覺到身後有一絲絲的異樣。她是個職業的特工,對于任何風吹草動,都有着遠勝于尋常人的敏感度。更何況,在這空落無人的街道裏,一絲一毫的聲響,都會被放大許多倍。
她可以很清楚地聽得到,那是有人足尖點在樹枝上,借力的聲音。雖然身法已經足夠輕快,幾乎控制住了樹枝的搖晃聲響,但終究還是逃不過她的雙耳。
媽蛋,都這個時候了,還給她弄個跟蹤的人來,要不要這麽麻煩……
她在心中無語吐槽,但面上卻半分痕迹也不露,依舊是一副懶洋洋的模樣走在街道上。隻不過,卻有意識地走上了一座石橋。
拱橋四處隻有碧波蕩漾的河水,自然是無處落腳,而前後又有很長的一段距離,隻有街道,沒有草木。
這樣一來,那人若想跟得緊些,必然要露出行迹。
楚傾娆模樣閑散地在石橋上站定,又伸了個大大的懶腰,然而下一刻,身形毫無征兆地在原處消失了。
雖然沒有古人那樣的輕功,但極佳的爆發力和行動力,依舊可以讓她在如離弦的箭一般,眨眼間已經出現在了石橋的另一端。再一眨眼,又朝前移動了一大段距離。
果然,楚傾娆立刻就感到身後有腳步聲響起,顯然是那人不僅落了地,心思還有些慌亂起來,生怕将她跟丢了。
她驟然站住步子,一個回身,手中的一把銀針,已經如雨一般射出。密密麻麻,無孔不入。
身後那人短暫一愣,身形卻也很快一動,輾轉騰挪之間,倒也一針不漏地全然避開了去。足見身手也是不弱。
隻不過,當他解決完銀針之後,雙足甫一落地,卻感到太陽穴處微微一涼。
一枚銀針,堪堪抵在那裏。
隻不過這針不是射過來的,而是被人握在手中。
與此同時,女子的聲音含笑着響起,帶着漫不經心的嘲諷,“這位小兄弟,我看你年紀輕輕,容貌也算俊朗,怎麽行事如此猥瑣?大半夜的尾随獨行女子,欲行不軌,這種情況若是被人報了官,你這張小俊臉以後可往哪兒擱?”
那人年紀輕輕,黑衣蒙面,聞言沒有說話,隻是睜着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四處看。
“不過沒關系,”楚傾娆也不急着揭他的面罩,反正但看那雙眼睛就足以判斷自己不認識他了。她隻是繞道對方面前,把胳膊肘擱在他的肩頭,懶懶笑道,“我這人寬宏大量,遇事不喜歡置人于死地,也就……不報官了。”
那黑衣人雙眼微微一亮,卻見楚傾娆從懷中抽出一把铮亮的小刀來,輕描淡寫地道:“就把你這小兄弟廢了,給你張張記心吧。”
語聲落下的同事,已經出手如閃電。指尖寒光一閃,直逼黑衣人的雙腿之間。
與此同時,寂靜的夜空中,爆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呼喊——
“姐姐!大姐!親媽!祖宗!我錯了!嗷嗷嗷,饒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