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來吧。”頭頂響起平淡而随意的聲音,卻不着痕迹地透出一股尊貴和沉凝來,讓人不敢有半分違逆。
祈晟一身蒼藍色縷金鳥獸團紋織錦長袍,頭束镂空鑲寶綠松石金冠,身形筆挺,端然而立,于風中翻飛着袍角如失手打翻入水的墨,在身後的碧翠原野中,生生暈染出一種驚濤暗湧的動人氣魄。
他稍稍擡起冷峻的眉眼,朝着不遠處看過去。蜿蜒曲折的山道上,一輛馬車不疾不徐地行着,正是北上,去往亳州的方向。
不疾不徐地收回目光,他這才凝視了跪在面前瑟瑟發抖的大夫。涼薄的唇邊勾起一抹弧度不大,卻透着點點邪肆的笑。
“做的不錯。”
他話音落下,便有一人從旁而出,彎腰将一錠铮亮的銀子放在那大夫腳邊。大夫看了一眼那碩大的銀子,剛才被砸生意的悲痛登時一掃而空,忙扣頭謝恩。雖然不敢馬上就拿在手裏,但一雙眼還是忍不住直往那兒瞟。
“好了楚大夫,事情辦成,你也可以走了。”那人完成了任務,便站在原地笑嘻嘻地沖他擺擺手。他聲音聽來十分年輕,透出一股輕快灑脫的氣息。
大夫聞言心中震驚,忍不住用餘光偷偷地看向這個竟然敢代替祈晟開口做主的,究竟是何方神聖。
卻也不過十七八歲的少年而已。同祈晟的冷峻沉穩大相徑庭的是,他的眉梢眼角都盛滿了天真和爛漫。似乎因爲天生的一副笑模樣,故而無論是否當真在笑着,眉目和嘴角都始終帶着一抹彎彎的弧度。
不同于其他随從那般噤若寒蟬,他退回祈晟身側後,又探出腦袋來,笑嘻嘻地沖他道:“王爺,我可看不懂,您這是唱的那一出啊?”
這區區一個少年,在祈晟面前居然不自稱“屬下”或者“奴才”什麽,并且說話的語氣還那麽随便……大夫覺得自己内心的震驚已經保不住了,也不敢在偷偷圍觀後續,一把抓起銀子,一面千恩萬謝,一面屁滾尿流地走了。
祈晟目光輕飄飄地撩過山道的盡頭,馬車已然杳無蹤迹,但他的嘴角卻隐約浮起一抹笑紋來,卻如蜻蜓點水,很快又隐沒在了那張霜打一般的冷面之中。
“初一,你膽子越來越大了。”帶着點漫不經心的意味,他道。
若是旁人聽了這話,怕是要吓得登時腿軟,再也站不起來。而那名爲初一的少年聞言,卻依舊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樣。
盯着祈晟冰淬了了一般的眸子看了看,他忽然誇張地道:“啊,我知道了!王爺,你不會隻是想看看娆貴妃以爲自己懷孕之後的反應吧!哈哈哈哈,想不到王爺還有這樣的惡趣味!”
祈晟面色沉了沉,卻沒有半點生氣的模樣。不得不承認,剛才楚傾娆受到小幅度驚吓,略爲失措,進而一舉發飙的模樣,他的确也很受用。
而那廂初一玩笑過後,卻也十分懂得點到爲止,将面上的笑收斂了幾分,他又道:“隻不過,那件事……王爺用這種方法雖然瞞得了一時,但如若娆貴妃去别處尋其他的大夫看病,豈不是遲早也會發現?”
雖然娆貴妃看起來一點也不記得那件事了,但這個月的望日,也的的确确就要到來了……
“無妨。”祈晟淡聲道,“她接下來所經過的地方,看過的每一個大夫,都會說出同樣的話。告訴她,她的身子一切安好。”
初一一聽這話,就有不好的預感。果然,祈晟的下一句話就是,“你派人速去辦妥。”
初一聞言,登時拉長了一張俊臉。雖然這區區一件小事,對于他這個攝政王府暗衛頭領來說,根本不足挂齒。但他生性灑脫爛漫,骨子裏卻是個怕麻煩的人。
正準備說些什麽,觸到祈晟微微揚了眉,卻依舊沉凝如故的面容,便隻好吐吐舌頭,抱拳應下。
“慢。”
他剛要走,卻又被祈晟叫住。
“去查查那個上官策的底細。”祈晟立在原處,徐徐道。
初一再度應下,心裏暗暗吐槽:果然果然果然!他就說嘛,王爺那麽霸道的人,雖然不怎麽待見娆貴妃,但看見自己的女人和一個陌生的男人獨處,怎麽會無動于衷呢?
他可是記得很清楚,宮中曾有個爬上了她的床的妃嫔,不甘寂寞又勾搭上朝中一個大臣,最後被逼得跳河了的事情呢。
*****
初一走後,祈晟依舊靜靜地立在原地,舉目看向天邊那一抹亮白的雲。
他知道對于自己的舉動,初一心中自是有一千一萬個不解。
但無所謂。
他向來是個有耐心,沉得住氣的人。尤其是面對了自己一定要得到的東西,便會越發的不擇手段。
楚傾娆。這個女子從許多年開始,于他,就是個燙手的山芋,是根拔不去的荊棘。
如今,不論她是出于何種緣故,放棄了過去瘋傻的僞裝,甚至露出他根本不曾見過的本來面目,卻着實激起了他的興趣。
不得不承認,他對那個女子本人的興趣,已經漸漸超過了她所隐瞞的那個秘密。
他天性憎惡弱者,熱愛強者,更喜歡看到強者臣服在自己面前的模樣。
故而,他會頗具氣性地等待着,放出足夠長的絲線和誘餌,隻爲等待獵物上勾,徹底雌伏的那一日。
他的狩獵,才剛剛開始。
*****
到達汝南王府所在的亳州,已經是一個月之後的事了。
果然不出楚傾娆所料,當先帝在世,征讨四方時,汝南王雲天厲便是他麾下一員猛将,随他經曆了上百場戰争,戰功赫赫。故而大胤建國之後,他便成了爲數不多的八位異性王之一,手握一支定天軍,成爲朝中股肱助力之一。
不過在上官策的叙述中,她也留意到了一點:這個汝南王,是祈晟的人。
所以……如果被人知道名爲貴妃,實爲鎮南王女人的楚傾娆,正跟着自家幹兒子出現在府邸中,她會馬上被打包送回宮裏還包郵的吧?
這麽想着,楚傾娆便轉過頭去,對坐在自己身旁的上官策道:“我随你來此,大概也不會停留太久。你可别把我的身份說漏嘴了,以免牽連到王府。”
馬車随着道路微微颠簸着。
時已入夜,沒了白日的明光,車内顯得很沉沉的。隻有兩側街道的萬家燈火隔着簾子透進來些許,落在他的面容裏,映得那側臉的輪廓格外分明,卻到底是一抹柔和清癯的弧度。
聽了楚傾娆的話,他極低地“嗯”了一聲,但看神情,卻分明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楚傾娆觸到他那盲目,卻依舊隐隐蕩漾着清波的雙眼,便隐隐猜到了他可能要說的話。她忙哈哈一笑,搶先開了口道:“把你安全送到,我可算是放心了!不過日後我若别處玩膩了,再來這裏尋你,你可不要裝作不認識我這個貧賤故交就好!”
上官策擡起眼來,在光影明暗中,無聲地看着她。
他是個聰明人,怎能聽不出她話中意思。既然之前便說了不會在府中久留,怕自己的身份連累汝南王和自己,若當真離去了,又豈會再度回來?
這一别,也許就不會再有機會見面了吧。
蓦然地,他安安穩穩放在腿上的手,用力握成了拳。
“楚姑娘,在下自知今日這一問,或許有些唐突。”他雖盲目,卻仍不敢看她,隻是話中的聲音,卻比平素裏多了幾分堅定。
他隻是不甘心,不甘心什麽都不說,什麽都不做,就這麽生生地和她分别。
楚傾娆無聲地地歎一聲,隻道這人的性子,雖然平素裏柔順平和。可一旦倔強起來,卻要遠遠勝過旁人。
故而她不再做聲,隻是等着對方把話說完。
“在下自知,自己所有的,能給的,遠遠比不上宮中。”他聲音說得極爲緩慢,卻清冽得如同山間最澄澈的泉水,“但如若回到那裏并非你本意,如若……你有什麽難言之隐,在下願意傾自己所有,護你周全,保你……一世安穩。”
楚傾娆微有些訝異地揚了眉。這上官策平日裏雖然什麽都不說,但心中卻遠比她所以爲的要明白透徹。
他應該早已猜到自己和祈晟之間的糾葛了吧?雖然自打那日葉驚塵走後,自己再未同他提起過一個字。
甚至……近來自己胸口處那異樣的疼痛,他極有可能早已覺察。雖然自己一直打着拉肚子的旗号,一路尋找大夫問診,卻被異口同聲地告知,她身體康健,全無毛病。
但不論如何,這一切,她自己不說,他便也不點破。選擇空出餘地,替她保留着隐私和尊嚴,仿若一種無聲的守候。
楚傾娆忽然覺得自己真有點被感動了。
實則這麽多日來,以她看似散漫,實則缜密的性子,又怎會看不出,對方對自己一點一點積聚起來的心思?
不得不承認,這年頭,能得一個巴心巴肝對自己的人,實在比登天還要難。這一點,古今通用。
并且,她完全有理由相信,面前這位的每一句話,都是發自肺腑的。
但也就隻有這樣而已了。
故而聽了上官策這麽一番突如其來,卻也推心置腹的告白,楚傾娆張了張嘴,試圖說出什麽來,但終究還是什麽也沒說,隻是稍稍挪動了身子,将自己靠上了車壁。
這點細微的動靜,自然瞞不過上官策敏銳的雙耳。而以他的玲珑剔透,同樣也能明白,楚傾娆沉默之下所隐藏的含義。
有時候,無聲恰是一種最好的拒絕。它安穩,平和,圓潤,卻足以将心中的真實意圖,盡數表達出來。
他低垂了眉眼,面容在陰影中隐沒了短暫的一瞬,片刻後,卻到底還是浮上一個和煦如風的笑來。
“不論楚姑娘日後有何打算,”末了他恢複了從容安穩的模樣,輕輕道,“隻要我還在汝南王府之中,這裏,便始終有你的落腳之處。”
楚傾娆“嗯”了一聲,正準備說點什麽打破有些沉悶的氣氛時,忽然身子一個劇烈的前傾,馬車毫無征兆地來了個急刹。
隐隐的,有喧嘩和火光,隔着車簾自外面透了進來。
“怎麽回事?”上官策揚聲對外面的車夫道。
而楚傾娆卻等不及對方回話,已然徑自掀開簾子,探出腦袋朝外面看去。
然後她便看見雄偉肅穆的汝南王府門外,一列列身着玄甲的侍衛執戟而立,将前方的道路圍得水洩不通。
他們手中高舉着的火把熊熊繞燒着,火焰沖天,将原本黑沉沉的天幕點亮得有如白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