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楚傾娆的話,上官策足下頓住。徐徐地,他回過頭,清俊無暇的面容裏浮現出一絲苦笑來。
“是……”他點點頭,輕聲道,“在下如今别無所長,唯有這聽力……還算得上過人幾分。”
楚傾娆盯着他看了看,也并未再追問下去,隻伸了伸懶腰道:“無妨,葉驚塵的功夫我也不是對手,你就更做不了什麽……明哲保身也不以爲怪。”
“不!并非如此!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姑娘既然救我于危難之中,我對姑娘又怎能坐視不理?”出乎意料的是,想來溫潤平和的上官策,這一次卻急匆匆地出言打斷了她的話,隐隐露出了激動的神情。
楚傾娆有些訝異地看着他。
而他卻兀自低垂下眉眼,看向自己的掌心,又很快收攏白皙勁瘦,骨節分明的五根手指,緊緊地握成拳。半晌後,才歎息一聲,用略低的聲音繼續道:“在下方才在門外,便一直坐立不安。明知楚姑娘正受着莫大的折辱,卻隻恨自己身無長物,終究無能爲力。這種感覺,實在是……難受之極。”
楚傾娆聞言,微揚了揚眉。餘光瞅見對方左手寬大的衣袖上,那一處再明顯不過的皺褶,那人在門外坐立不安,心急如焚的模樣,便幾乎浮現在了眼前。
想到這裏,她不禁笑了笑,道:“罷了,事情已經過去。想必我的情況你也都聽到了,不管過去怎麽樣,以後我和他們井水不犯河水,也沒什麽關系了。如果葉驚塵那厮再來招惹我,一定打得他滿地找牙!”
對于這件事,她自己原本倒不覺得有什麽。畢竟是個現代人,又沒少爲了任務用身體去誘惑獵物,自然不會像古代人觀念那麽保守,被男人摸一下就恨不得砍掉自己胳膊什麽的。
然而上官策那一雙混沌的眼眸裏,卻明明白白地寫滿了文藝青年式的哀傷和自責,這反倒讓她覺得有點過意不去,不由得反過來安慰對方。
上官策被她寬慰了幾句,神情漸漸恢複平靜,便重新恢複了面容裏恬淡甯靜的笑容,張羅着讓樓下小廚房炖些雞湯來,給她補補身子。
楚傾娆懶洋洋地靠在床頭,心想這小樣兒還挺賢惠的,便也點頭默許,心安理得地享受起對方的照料。
*****
然而等半個時辰之後,當上官策從店小二手中接過香氣四溢的雞湯,輕聲開口喚楚傾娆時,卻發現剛才還和自己有一搭沒一搭說着話的女子,此刻卻沒了回應。
他便将雞湯放在桌上,合上眼,微微别過臉去,側耳細聽。
那從床榻方向傳來的呼吸,比起男子要微弱幾分,卻又比一般女子要略顯強勁。那一呼一吸間,氣息平穩緩和,起伏均勻……顯然已經陷入了沉睡。
醒着的時候,那樣一個時而張揚時而冷靜時而慵懶的,謎一般的女子,如今陷入沉睡了,竟是這樣的平靜安穩。
他慢慢地舉步走到床塌邊,彎下腰來,小心翼翼地摸索到床腳處,那被揉作一團的被衾。輕手輕腳地展了展,然後搭在了女子玲珑有緻的身形之上。
因爲目不能視,隻得全靠一雙手去探尋,指尖一個不小心,便觸上了對方的肩頭。雖然隻是一個蜻蜓點水般的觸碰,輕緩到楚傾娆都不曾覺察,但上官策卻如同觸電一般,霍然收回了手。
女子的肌膚如若最上等的白瓷和美玉,觸手間溫潤中帶着絲絲的涼意。
這觸感……并不陌生,甚至無比熟悉。熟悉到足以讓一些畫面,立刻就走馬燈似的浮現在了腦中,甚至,就要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那一刻,上官策并不曾意識到,自己眼底肆意彌漫起的,那種帶着疼痛的溫柔,足以将萬年冰山,也融化成一泓春水。
直到下一個瞬間,他忽然意識到什麽,如同從夢魇中驟然醒過來一般,霍然站直了身子。有些倉皇地,回身匆匆走到桌邊坐下。給自己斟了一壺茶,又從貼身的衣袋裏取出一顆豆大的藥丸,放入口中,就着茶水一飲而盡。
那動作十分連貫,一氣呵成,同他溫潤到有些溫吞的性子顯得有些不相符。卻顯然,是做過許多次了。
感覺到藥物滑入喉頭,上官策徐徐地合上了眼,沉默良久,似是在調理着自己的心緒。及至再度睜開眼時,他那渾濁不堪的眼眸裏,已經一派平和從容,仿佛縱是出了驚天的大事,也不足以讓它掀起任何波瀾。
*****
楚傾娆知道自己身處夢中,卻一時間無法抽身而出。仿佛從哪裏伸出了無數隻觸手,将她的四肢緊緊地纏縛住,拉扯着,逼得她被迫停留在這不知名的空間裏。
眼前驟然拉開一道陌生的場景。
那是一個開滿桃花的山谷。正是仲春十分,桃花瓣有粉的,有紅的,有白的,在和煦的春風中紛紛揚揚地零落着,鋪滿了不遠處一條潺潺而流的小溪。
溪水如碧色的綢緞,岸邊,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負手而立。玄墨的身影映照在青山碧水紅粉桃花中,是一抹格外冷峻突兀的顔色。
楚傾娆感覺到自己揚起手,沖着那個身影急步跑了過去,邊跑邊高聲喚道:“三哥哥!”那聲音仿佛摻了蜂蜜,帶着少女情窦初開的甜。
那身影聞聲,也徐徐回過了頭來。略一張開懷抱,就恰好将自己摟在了胸前。
那懷抱寬闊堅實,一瞬間便将天地都隔絕開來。這時間仿佛再無别人,隻有他們。
“娆兒,此生此世,當生死不負。”頭頂響起的聲音,如是道。
周遭桃花紛飛,下自成蹊。
……
畫面忽然急轉直下。
楚傾娆發現自己正坐在黑暗的角落裏,屋内冰冷黑暗,卻恰好能從那小小的天窗裏,看到窗外肆意紛飛的桃花。
依舊是那抹身影,驟然出現在眼前,一身墨色衣衫幾乎要融入周身的黑暗裏。
她忽然激動起來,掙紮着要坐起身來。奈何手腕和腳腕上,都綁了粗粗的鐵鏈,故而哪怕她離那個男子那樣的近,卻終究無法近他的身。
“我恨你!我恨你!”歇斯底裏地,楚傾娆聽見自己嘶吼着。然而很快,又失去了所有的力氣,癱坐在地,涕淚橫流,“自始至終,你不過是在利用我……爲什麽,爲什麽不讓我死了算了!求求你,讓我死,好嗎?”
男子的高大的身形背光而立,面對着自己近乎崩潰的哭号,卻紋絲不動,就連開了口,那聲音也是沉穩異常。仿佛面前跪坐着的,是個素未相識的陌生人。
“死太容易,生不如死,卻太難。”他一字一句,說得緩慢低沉,波瀾不興,“你既然能爲了他置我于死地,想來也不介意再爲了他……嘗嘗生不如死的滋味。”
語聲落下,他淡然地拂袖而去,留下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号。
……
最後一幅畫面,地點仍是那桃花漫天的山谷。
隻不過,時節似乎是入了秋,枝頭再無任何或粉或白的花瓣,顯得光秃秃的。舉目之間,一派蕭索荒涼之意。
楚傾娆感覺到自己正靠在馬車車壁上,靜默無聲地望着路旁的景色,被自己一一抛在腦後。
直到衣襟驟然被揪住,整個人狠狠地被拉扯到馬車中間,蓦地撞上男子堅實的胸膛。
“不要以爲這樣就能解脫,”他的聲音依舊鎮定冰冷,卻如同從地獄中傳出的一般,帶着絲絲攝人的寒涼,“生不如死的日子現在才開始,我倒要看看,你能忍到何時。”
語聲落下,他忽然揚手,一把扯開了女子的衣衫。俯下身,溫熱的舌尖在白皙如玉的脖頸上舔舐流連,如毒蛇吐信一般,森冷得令人發顫。
而不知爲何,楚傾娆卻隻覺這具身體,有如被被掏空了靈魂一般,成了個隻有軀殼的提線木偶。在男子一點一點攀附而上的占有中,她目光直直地看着不斷搖曳的車頂,不動不說話,反而有些癡癡地笑出聲來。
下一刻,卻又被男子重重地扼住了喉頭,在近乎窒息的感覺中,承受着他不近人情,甚至帶有惡意虐待意味的掠奪……
……
楚傾娆驟然睜開雙眼,坐起身來。卻發現晨光熹微,自己竟然一覺睡到了大天亮。
輕輕地吐出一口氣,她用被子裹住身子,靠在床頭。
回想起來,剛才那個夢跟看了場電影似的,還是4D的那種,自己特别身臨其境。隻不過一個小清新,一個陰謀論,一個十八禁……這信息量是不是有點太大了?
她可以隐約地猜測得到,那些畫面,都是殘存在身體原主裏的記憶碎片。
然而,無論夢中的楚傾娆如何集中注意,如何睜大雙眼,那位神秘的男主人翁,卻始如同自帶馬賽克似的,不僅臉看不清楚,連聲音也模模糊糊的,教人無法辨認。
隻是,那段回憶既然會自己抛出腦海,便說明……對于原主來說,這一定是一段極爲重要,甚至可以說是刻骨銘心的回憶。
可楚傾娆身邊并沒有這樣一個叫“三哥哥”的人,甚至在葉驚塵的叙述中,也從未出現過那樣一個桃花紛飛的山谷。
是自己還沒遇上?或者是自己認識的人中,誰的诨名?
楚傾娆改換了一個姿勢,盤腿坐在床闆上,開始用排除法解決問題。
上官策?
顯然不可能,他連隻雞都抓不住,還虐人?PASS,PASS。
路子遙?
怎麽看都完全不對……直接PASS吧。
葉驚塵?祈晟?
從這兩人變态的作風上來說,雖然的确都幹得出利用完妹子後就甩掉,或者霸王硬上弓之類的事,但原主所愛的一直是梓國太子才對,總不至于特别博愛,同時又喜歡另一個人吧?暫且PASS。
思來想去,在自己認識的人當中,沒人能代入到那段情節中去。這麽看來,那神秘男主的身份,顯然隻可能那個素未謀面的梓國太子了。
之前聽葉驚塵的描述,還覺得他是個深明大義的人呢,沒想到個人作風這麽成問題,居然是個渣男。
虧得那原主還爲了他被各種虐身虐心。
楚傾娆越想越覺得這個身體的原主簡直是十足人生輸家,怎麽就沒遇上一個靠譜的男人呢?
正想到這裏,肚子卻“咕”地一聲叫了起來。
楚傾娆下意識地擡手捂住,這才想起:昨晚上官策貌似說要廚房炖雞湯來着?可她好像還沒來得及喝就睡着了……
重重地咽了口口水,外面卻傳來輕叩門的聲音。
“楚姑娘醒了?”緊接着傳來的,是上官策溫潤清淡的聲音。
楚傾娆應了一聲,便聽他聲音裏隐隐帶了笑:“那我去吩咐小二送早點來如何?”
“有勞。”她留下這句話,便十分惬意地重新靠回了床頭。
心想這上官策雖然看不見,卻是格外體貼周到,自己倒是沒白救個人回來。但下一刻,她忽然意識到什麽,“騰”地坐直了身子,捂住肚子。
靠,他不會是聽到她肚子叫,才知道她醒了的吧?!
*****
大抵是爲了彌補楚傾娆昨日沒有喝成雞湯的遺憾,早膳十分,上官策特意讓小二重炖了些許端上來,滿屋子驟然間香氣四溢。
楚傾娆餓了大半夜,改吃飯的時候便也毫不客氣,一口氣喝了許多碗。而上官策卻一滴也未沾,說自己茹素,便隻是低垂着眉睫,一口一口喝着清淡的稀粥。
不得不承認,他的出身雖然尋常,但舉手投足間卻隐隐透着些清貴之氣來。便隻是這喝稀粥時候再尋常不過的動作,也被他做得格外優雅,氣度渾然,便隻是看着,也覺得是一種莫大的享受。
楚傾娆盯着他那張清俊的面容,并未意識到自己的出神,直到門外忽然響起一個聲音,小心翼翼地探問道:“敢問上官策……上官公子可是在此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