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宗棄了馬,帶着侍衛們無聲無息潛進四周灌木從,一雙鷹目沒有鎖定麋鹿身影,反倒直勾勾盯着他正對面,表情肅穆,挽弓待射歐陽慧茹。
對方眉頭緊蹙,一雙平日裏含情帶笑美目滿滿充斥着專注精光,這種專注是對獵物志在必得,帶着攝人心魄炫目神采,既令人不敢逼視,又令人不舍移目。
好漂亮眼神!世宗心裏暗暗叫好,有這樣眼神人,内心一定足夠堅韌,對成功渴望也更加強烈。單看太子妃眼神,他就對這次狩獵更加期待起來。
歐陽慧茹持弓手一再收緊,呼吸也越來越淺,直至完全屏住,眼裏忽而爆射出一抹精光,扣弦拇指募得松開,早已蓄勢待發箭矢極速穿過枝杈間隙,朝正在嚼食麋鹿奔襲而去。
憑着箭矢行進方向,世宗預見到這一箭沒有落空。他眼裏極快閃過一抹欣賞,轉瞬便朝自己馬匹奔去,一秒鍾内翻身上馬,朝麋鹿有可能遁逃方向圍堵過去。
輕微破空聲響起,麋鹿警覺,撩蹄子想跑,剛一轉頭,箭矢卻已經趕到,本應射在它腹部箭将将插在它屁股上,晃了兩晃。
麋鹿痛苦嘶叫一聲,朝箭矢射來反方向逃遁,沒跑出去多遠,一支速度更快,更具殺傷力箭矢迎面而來,似戲耍它一般,明明可以一擊斃命,卻偏偏不往它身上招呼,隻紮在它身前半米處草地上,入土七分,阻斷了它遁逃路線。
麋鹿哀叫一聲,連忙改換方向,卻又每每遇見帶着恐吓性,空放過來箭矢,隻得朝唯一沒有遇見阻礙方向逃去。
見狀,世宗收起手裏弓,帶領侍衛們繼續驅趕。
麋鹿遁逃方向正是那片空曠草地,見世宗依計劃而行,歐陽慧茹不敢稍做停留,緊追着驚慌失措麋鹿身後,接連放箭。許多箭落了空,卻還是有兩三支射中目标,但是由于她力道不夠,箭矢隻淺淺紮進皮肉,留了些血,卻并不緻命。
她沒有氣餒,依然一箭接着一箭,動作絲毫不帶停滞,微眯眼裏閃爍着灼灼野性光芒。
潛伏在麋鹿四周侍衛們也在世宗帶領下追擊過來,嘴裏嚎叫着,以刺激本就驚慌失措麋鹿心智,令它動作變淩亂而遲鈍。
麋鹿在這一片狼嚎聲中果然方寸大亂,幾次都似要跌倒,又險險穩住身形,繼續逃命。看見麋鹿越來越顯遲鈍動作,歐陽慧茹似有所悟,也學着侍衛們樣兒,仰頭尖嘯起來。
她聲音清脆悠揚,一聲過後,仿佛找到了感覺,又接連叫了幾聲,高昂聲音裏充斥着肆意、熱血、野性和滿滿鬥志,聽在人耳裏竟是那樣豪氣幹雲,似乎心都要随着這尖嘯飛揚起來,沖破雲霄。
這樣率性而爲太子妃前所未見,卻正合了女真人生來跌宕不羁性子,侍衛們仿佛受了激勵一般,在太子妃引領下叫更爲大聲,本來靜谧山谷被他們喧嚣聲驚擾,不斷有動物在叢林間奔逃,連樹上鳥兒都紛紛撲棱着翅膀飛上高空,盤旋着,久久不敢落下。
眼裏倒映着歐陽慧茹火焰般絢爛身影,耳邊盡是她和侍衛們高高低低尖嘯,那樣酣暢淋漓,令人熱血沸騰。這情形,徹底震蕩了世宗耳目,直震他心頭都爲之發顫。
分工合作,齊頭并進,死守着一個獵物追擊到底,不達目誓不罷休,這才是真正圍獵,而不是爲了加強對女真各部控制不得不舉辦狩獵遊戲。
世宗心裏恍惚想着,心頭一熱,忽然仰天長嘯一聲,嘯聲渾厚,直沖雲霄,帶着濃重殺伐之氣。
那麋鹿本就被這群既放箭殺它,又鬼哭狼嚎吓它人弄心神大亂,乍然聽見這彷如龍吟一聲長嘯,心髒都快被震裂了,蹄下一軟,絆倒在地。
歐陽慧茹眸子一亮,不失時機補上一箭,正正紮在麋鹿最柔軟腹部上,大傷了麋鹿元氣。
麋鹿掙紮着起身,再次朝前方逃去,隻是,它速度明顯慢了下來。
歐陽慧茹見世宗一出聲就有這樣效果,連忙扭頭高聲喊道:“父皇,叫好!它被吓住了,再多叫兩聲!”
再多叫兩聲?皇帝不是讓叫,讓叫就給叫,人是皇帝啊!跟随在太子妃身後侍衛們聽見她大大咧咧豪爽要求,差點從馬背上掉下來。好不容易穩住身形後又暗暗替這個平易近人太子妃擔心,生怕她不敬觸怒了皇上。
“哈哈,好!”世宗朗笑,豪情頓生,果真對着虛空又長嘯兩聲,驚一衆侍衛們差點絕倒,回神後心中頓悟:這是圍獵,打到獵物才是正理,哪裏來那麽多虛禮?迂腐!還是太子妃通透。
被太子妃和世宗肆意感染,侍衛們也放下心中顧忌,更加賣力圍堵那頭麋鹿,終于将它趕至那處空曠草地。
草地上,一面倒獵殺正式上演。
侍衛們四面八方散開,替太子妃團團堵住各處逃生之路,太子妃則緊墜在麋鹿身後,逮到空檔便射上一箭,箭筒空了,世宗便适時抛過去一筒,示意她再接再厲。
兩人打馬交錯,配合默契無間,隻苦了那麋鹿,滿身都插滿了箭矢,卻又箭箭力道太小,要不了它命,它隻能無奈跑呀跑,再無奈被射呀射,若它智商再高點,估計它會直接找一棵樹撞死也不接受歐陽慧茹這樣慘無人道蹂躏。
在草地上跑了無數個來回,依然無法突破包圍圈,麋鹿終于奄奄一息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氣,氣息逐漸微弱,又抽了兩下冷子,終于不甘閉上眼睛,沒了聲息。可憐它并不是被箭射死,而是失血過多,耗損過度而死。
歐陽慧茹見麋鹿倒地,并沒有馬上跑過去,直到它斷氣,這才下馬,慢慢靠近,試探性伸腳,踢了踢它後蹄。
世宗迅速下馬,幾步奔到她身邊,将她拉開,語帶擔憂說道:“小心,有些動物會假死,待走近便發動攻擊,極爲狡猾。”
歐陽慧茹恍然點頭,眼巴巴看向世宗,仿佛在說:那您幫看看?
世宗無奈搖頭,眼裏卻帶了幾分寵溺,走到麋鹿身邊,替她查看,片刻後,他轉頭,朝一臉期待歐陽慧茹看去,肯定颔首。
歐陽慧茹呼吸一窒,片刻後露出一抹極爲燦爛笑容,雙手并攏成螺狀,打了一個長長呼哨。呼哨聲比尖嘯聲高了兩個音階,極具穿透力,破空後足足傳出去老遠。
世宗瞪眼,錯愕看向她。太子妃不是漢人嗎?這呼哨是誰教她?倒是打極爲像模像樣。
“父皇,怎麽了?”見世宗瞪着自己,歐陽慧茹放下手,疑惑問,不待世宗回答,又緊接着開口,“皇祖母說,女真勇士圍獵成功後都會齊齊打呼哨慶祝,呼哨聲傳出去老遠,讓等待在帳篷裏老人,婦女和孩子們聽見,他們就知道,今天不但不用挨餓,還會有一頓豐盛晚餐,于是大家都會很開心,還會圍着帳篷唱歌跳舞來慶祝。父皇,也來啊,讓皇祖母聽見,就知道今晚有鹿肉吃了。”
她話那樣誠摯,還透着一股子天真爛漫,如清冽泉水洗刷過心靈,帶走其上污濁和疲憊。世宗恍然,仿佛又憶起了他年少時在草原上遊獵歲月,雖然艱苦,朝不保夕,卻沒有陰謀,沒有殺戮,沒有手足相殘。那是他一生中最無憂無慮日子。
歐陽慧茹早已一頭一臉熱汗,汗水打濕了她額發,熏紅了她面頰,形容雖然狼狽,卻半點無損于她美麗,她就那樣定定直視世宗深邃眼眸,臉上滿是期待,身上散發着熱切而蓬勃光芒,彷如一枚小小太陽,灼燒着世宗雙眼。
世宗早已因血腥傾軋而變得冷酷心再次滾燙起來,砰砰跳動着,一聲比一聲更大。他捂住胸口,微眯起雙眸,強自壓下心中異樣。待到心跳平穩,他深深睇視歐陽慧茹一眼,依她要求,合攏雙手,放到嘴邊,打了個呼哨。
将心中情感借着這呼哨聲釋放出去,他氣息特别綿長,哨聲嘹亮悠揚,在空中飄蕩,久久才停歇。
他侍衛們大多數都是從小就跟随在身邊舊人,見狀,亦心有所感,紛紛效仿,一時間,呼哨聲四起,響徹雲霄,震動了整個山谷。
山谷裏鳥獸四散,圍獵衆人紛紛轉頭朝發出聲響方向探看,心中萬分好奇,究竟是誰敢在皇家獵場内這樣肆意?就不怕驚擾了皇上?
營地裏,聽見嘹亮呼哨聲,正閉目養神太後突然睜開雙眼,朝山谷望去,面上帶着兩分恍然。
“方才那聲,好似是皇上呢!”伺候了太後許久老嬷嬷輕聲回禀道。
太後點頭:“恩,皇上好像玩很盡興,這哨聲,多少年沒聽過了?”太後垂眸思忖,忽而笑了起來,語帶濃濃寵溺道:“呵,一定是小茹那鬼靈精,哀家今兒才教了她如何打呼哨,她就學以緻用了,還撺掇了皇上一起,真是……”真是令人懷念啊!
太後隐去後半句話,面上笑容甯靜而悠遠,陷入了對往昔追憶當中,半晌後,從追憶裏抽身而出,太後興緻勃勃朝嬷嬷吩咐道:“快,去叫膳房準備好醬料,哀家今晚要烤鹿肉吃。”小茹那丫頭是在給她報信呢!她有口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