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龔香怡渾渾噩噩的時候,龔黎昕已經聽完了醫生對于龔父病情的解說,自練武以來便寒暑不侵的身體忽然感覺一陣冰冷,直冷進了骨頭裏。
上一世他就一直想象着,如果自己有一個父親,他會不會手把手的教導自己習字練武,會不會對自己噓寒問暖,會不會在自己犯錯時淳淳教誨,循循善誘,而不是像蕭霖那樣,對他千般打擊,萬般折磨。這一世,龔父将這些美好的想望一一滿足,令他真切的知道了,父愛是多麽珍貴,多麽溫暖,多麽厚重的一樣東西。然而,這份好不容易偷來的父愛,不足兩個年頭就要被病魔奪走,一種名爲悲恸欲絕的情緒占據了他的大腦,令他忽然間想要哭泣。
眼眶剛剛泛上潮紅,龔黎昕就立即仰頭,逼回奪眶欲出的眼淚。他不能哭,不能有絲毫的軟弱膽怯,更不能驚慌失措,絕望彷徨,令父親察覺到**。
定了定神,他又恢複了慣常的淡定從容,仿佛剛才那一瞬間的脆弱隻是個幻覺。看向愁眉不展的軍醫,他沉聲問道,“胃癌該怎麽治?需要的藥物和設備你盡管開口,我立刻去城裏找。”
軍醫躊躇片刻,爲難的開口,“要治療胃癌,首先需要一些檢查設備。醫務室有胃鏡,但胃鏡隻能确診**的病情,要定位癌細胞的具體位置和有無擴散,我還需要氣鋇雙重對比造影和ct機。檢查設備齊全了,病竈也确認了,還需要準備全套的手術工具,比如手術床,無影燈,呼吸機,監控儀……”
龔黎昕頻頻點頭,認真記下設備名稱。
此時,龔香怡終于回過神來,慶幸的開口,“這些設備我都有,不用去找了。”她在末世前就針對龔父的病情準備了相應的醫療設備,就爲了防範這一刻的到來。
軍醫怔楞,卻也不多問,面上的憂色有增無減,徐徐開口,“設備有了隻是解決了一小部分問題,更難找的還是施行手術的專業醫師。我是内科大夫,從沒上過手術台,你們将**交給我,我也束手無策。切除胃癌是個大手術,醫師還不能隻找一個,得找一組團隊,包括主刀一名,器械師一名,麻醉師一名,助手兩名。如今亂世流離,人才凋零,恐怕……”他堪堪頓住,不忍說出令姐弟倆絕望的話。
龔香怡踉跄了一下,差點站立不穩。龔黎昕擰眉,堅定的說道,“難找也要找,先在長蛇島上尋一遍,長蛇島上沒有,我再去别的基地看看。”
“目前隻能這樣。”軍醫點頭歎息。
話說到這裏,三人相對無言,沉痛陰郁的氣氛籠罩在他們周身。林文博,宋浩然趕來時,立即聞到了空中彌漫的悲傷味道,呼吸便是一窒。
“龔叔怎麽了?”宋浩然嗓音艱澀。
林文博似有所感,面沉如水。
不等軍醫開口,龔香怡抛下所有驕傲和矜持,撲進林文博的懷裏哀哀哭泣,哭泣聲很輕很細,卻透出無盡的絕望和悲傷。上一世,正是因爲林文博的深情撫慰才令她一次次度過了難關,這一世,她情不自禁便想投入這曾經獨屬于她的,溫暖寬闊的胸膛,尋找一絲慰藉。
“文博,爸爸病了,是胃癌。”她死死拽住林文博的衣襟,眼淚透過布料,沾染在林文博胸膛上,帶來幾分濕潤的涼意。
如果是往昔,這份帶着無盡悲苦的涼意定能叫林文博心如刀絞,痛不可遏。然而,時過境遷,他低頭看着龔香怡梨花帶雨的嬌俏面龐,隻覺得心中一片木然,激不起絲毫漣漪。
他沒有推開龔香怡,卻也沒有用自己的臂膀去擁抱她,隻身體僵硬,垂着手,肅着臉,朝軍醫看去,沉聲問道,“龔叔的病是早期還是晚期?有沒有得治?”
“早晚期隻有等到手術中才能确定,但以目前的醫療水平,要治好,很難,你們要做好心理準備。”忍了又忍,軍醫還是決定先給幾人打個預防針。末世了,得了癌症,除了等死,沒别的辦法,除非大羅金仙在世。
一直默默不語的龔黎昕閉了閉眼,強忍住頭腦的眩暈。宋浩然立即發現了他的異樣,輕輕将他摟進懷裏,一下一下順着他的脊背。
随後趕來的組員們擠在走廊裏,不敢上前。這情景,好像出大事了。
“黎昕,香怡,遠航醒了,想要見你們。”林老爺子走出病房,招手喚兩人過去,又伸手攔住了想要進房探望的林文博和宋浩然,朝兩人微微搖了搖頭。自己的身體狀況,遠航如何能夠不知道?這會兒恐怕是要交待遺言了。本以爲自己會走在他的前面,卻沒想到……林老爺子佝偻着背,一瞬間蒼老了許多。
推開房門之前,早已分道揚镳的姐弟倆頭一回産生了默契,露出最自然,最宜人的微笑,踱步到龔父床前,一左一右的坐定。
“爸爸,你好些了嗎?”龔黎昕摸摸龔父不知不覺長滿銀絲的鬓角,柔聲問道。
“好些了。”龔父笑着拉住他蔥白的手,握在掌心拍了拍。
龔香怡無法插-入父子兩溫情脈脈的互動,眼瞳黯淡了一瞬,露出一絲悲戚,又很快收斂起來。
察覺到她不自然的表情,龔父歎息,沉聲問道,“我得了什麽病?”
“胃病,不是很嚴重,醫生說隻要注意保養,慢慢會好的。”見龔黎昕粉唇一張一合,憋了半天也沒憋出一句謊話,龔香怡連忙救場。
“胃病?”龔父苦笑擺手,“你們不要瞞我了,胃病不可能會**,是不是胃癌?”他話落,看見兒女忽然大變的臉色,心中笃定。
“爸爸,你早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爲什麽要瞞着我們?”龔香怡剛收住的眼淚奪眶而出,拽着龔父的手責問。
“告訴你們有什麽用?如今是末世,連得了感冒都吃不上藥,哪裏還有條件給我治癌症?你們知道了也隻是白操心,不如我自己忍着。”龔父愛憐的摩挲女兒的發頂,長歎一氣,轉頭看向眉頭緊蹙,面容蒼白的兒子,語重心長的接口,“黎昕,爸爸不能陪你多久了,有個要求,不知道當不當說。”
“爸爸你說,多少心願我都滿足你。”龔黎昕抿唇,清亮的眼眸氤氲着一層水霧。
“乖!”龔父微笑,拍拍兒子的肩膀,慎重囑咐,“我的心願不難,就是希望在我走後,你能夠代替我照顧你姐姐。雖然她以前做了對不起你的事,但是她今後就是你唯一的親人。你們一個有空間和預知能力,一個是多系異能者,如果齊心合力,一定能在末世好好的活下去,如此,我走了也能放心了。”
龔黎昕睨一眼表情愕然的龔香怡,微微點了點頭,實誠的說道,“爸爸,我答應你。與龔香怡齊心合力我做不到,我不相信她,但是我可以保證,隻要我活着,就一定不會讓她去死。還有,我一定會找人來給你治病,你該睡就睡,該吃就吃,不要胡思亂想。”
“好,好……”龔父啞聲重複了幾遍‘好’字,可見是徹底放心了。兒子的脾性他最清楚,從來是言出必行,行出必果,絕不會欺騙他。
龔香怡捂臉,痛哭失聲,大滴大滴的眼淚從她纖長的指縫中溢出,落在雪白的床單上。她知道,沒了父親,龔黎昕一定會保她不死,可也隻是不死而已。從此以後,再也不會有人關心她的喜怒哀樂,再也不會有人撫慰她的憂愁寂寞,她終于變成了一個真真正正的孤家寡人,獨活于世,掙紮求存。想到上一世父親走後,龔黎昕的艱難處境,她心中的恨意忽然就消散了很多。原來,所有的悲劇,都源于她的冷漠和疏忽,怨不得旁人。
“别哭了,哭得爸爸胃都痛了。”龔父歎氣,拍着女兒的頭頂,戲谑道。
龔香怡立即止住了哭泣,嗓音沙啞異常,“爸爸,以前是我錯了。以後我一定和弟弟好好相處,相扶相持,你放心。”
“乖,都乖!”龔父笑容欣慰,擡手說道,“你們出去,把文博和浩然叫進來,我有話和他們交代。”
姐弟倆點頭,出門把焦急等待的林文博和宋浩然叫進來。
站在人群擁擠的走廊裏,龔黎昕覺得胸腔悶痛,幾乎無法呼吸。他排開人群,站在監舍樓外空曠的操場上,仰望被夜色漸次吞沒的天空,露出茫然無措的表情。兩世以來,他頭一次感覺那麽無力。
從海濱的曬鹽場勞作一天回來的窦恒遠遠看見少年微紅的眼眶和難得一見的脆弱表情,深邃的眼瞳裏溢出一絲憂慮。他停步,猶豫着是否要上前安慰。等他終于下定決心,無視警衛抽過來的狠辣皮鞭,朝少年站立的方向踏出一步時,一個女人從建築物裏跑出,拉住了少年低語。
那是少年的姐姐,眼眶紅腫,神情悲戚。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窦恒心中五内俱焚,呆呆眺望了一會,終于退後幾步,站回一群衣衫褴褛的奴隸當中。他有什麽資格上去詢問?問清楚了,他又有什麽能力幫助少年?想到這裏,窦恒心裏湧上前所未有的濃烈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