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錦二的臉色看着比林管家還要難看,似是十分疲憊的模樣,林管家堵着他唾沫橫飛的說了小半個時辰,卻見錦二渾渾噩噩的目光逐漸清醒過來,他什麽話也沒說,隻是看了一眼林管家就往書房走去。林管家愣了一下,道:“主子還沒回府,少夫人在裏面。”
錦二腳步未停,徑自往那邊走去。林管家先是有些奇怪,随即了然,道:“你莫不是要去道歉,這樣好,露珠那丫頭好歹也是少夫人身邊的人。你這樣欺負人家也是打了少夫人的臉面,道歉也是應當的,不過錦二,别怪我老林沒告訴你,女人都是十分愛計較的,你今日斷然不可能輕松就求得人家的原諒。你隻需要記着,到時候無論人家說什麽你都得受着,不過我說你也是,好端端的欺負人家姑娘做什麽……。”
錦二臉色卻是難看的很,林管家見狀,隻以爲他是心中後悔愧疚,倒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了。錦二腳步走的飛快,将林管家落在後面,錦三錦四圍了上來,看着錦二的神情也很是有些莫名其妙。林管家歎了口氣:“這弄得叫個什麽事兒。”
“錦二到底怎麽了?”錦三錦四是跟錦二一塊兒長大的,本就是有了手足的情分。隻這次錦二做的事連她們二人也覺得不地道,若說錦二是動手打了露珠,這兩人原先也是十分不信的,畢竟錦二從來都是最憐香惜玉的主,不過一夜未歸第二日回府又什麽話也不說,兩人心中又有些不确定了。
“他這是要向少夫人和露珠賠罪?隻怕沒那麽容易。”錦三喃喃道。
“哎,跟上去看看吧,勸和不勸離,錦二怕也是一時昏了頭。”林管家歎了口氣,跟了上去。
蔣阮正在書房中寫信,冷不防便聽到有人叩門,天竺瞧了一眼,低聲道:“少夫人,是錦二。”
蔣阮今日并未讓露珠在跟前伺候,好好的一個小姑娘哭的眼睛腫的跟桃子一般,又正是花一樣的年紀,自尊心便是很重的,出了這樣的事自覺羞恥的很,哪裏還能狀若無事的在府裏走動。是以屋裏隻留了天竺和連翹,聽聞錦二來到後,連翹便是不屑的翻了個白眼,蔣阮卻是沒有聽見一般兀自提筆寫字,這便是要故意晾一晾錦二了。
可誰也沒有想到錦二竟是自己将門推開走了進來,他這般大的動作放在平日裏實在是逾越了。連翹便急道:“你好大的膽子!少夫人沒讓你進來便進來了,這是哪裏的規矩!”
蔣阮平時對下人并沒有恪守什麽禮儀的規矩,錦二幾個又是蕭韶的親信更是不必如此講究。連翹今日如此說話一方面是震驚于錦二連表面的規矩也不曾做,另一方面卻是想要替露珠出一口氣。隻是錦二進門之後卻是什麽話也沒說,一張臉上的表情可謂難堪至極,身上還帶着淡淡的酒味。
錦二半跪下來,低下頭道:“屬下有罪,請主子責罰。”
蔣阮依舊不理他,一筆一劃的寫字,屋中寂靜無聲,誰也沒有說話,連趕到站在屋外的林管家和錦三錦四也不敢說話,誰都看得出來蔣阮是故意晾着錦二,想着倒也是可以理解,畢竟露珠是蔣阮的貼身丫鬟,這般被人侮辱就是在打她的臉,蔣阮平日裏雖然看着冰冷,其實是個最護短的人,對錦二能有什麽好臉色。
蔣阮不說話,錦二便也不能站起來,一直到了那屋中的小半柱熏香已然燃盡,蔣阮才擱下筆,将那信紙抖了抖晾幹裝進信封,放到一邊。擡眼看向錦二道:“何事?”
這般生冷的語氣,錦二維持着半跪的姿勢不動,低聲道:“少夫人,屬下爲露珠之事前來。”
“露珠之事我并不知曉,隻有連翹知道。”蔣阮淡淡道。
連翹得了蔣阮的首肯,總算是能将自昨日起心中的那一口惡氣發洩出來,立刻竹筒倒豆子一般的道:“你如今來找露珠有什麽用?難不成你以爲說幾句好話便能讓露珠原諒你不成?你可别将所有人都當做傻子,以爲每個女人都對你死心塌地。露珠雖然不是什麽大戶人家的小姐,可卻也是規規矩矩清清白白的姑娘,哪由得你這樣折騰?你要是把那對付青樓花姐兒的手段用在露珠身上,我呸!”連翹一激動,便将早年間在莊子上與那些惡奴們對罵的話也說出來了。
門外的林管家和錦三錦四都有些不忍的閉上眼,心說連翹這姑娘的嘴皮子也真夠利索的,要惹誰也千萬别惹上她才是。不過連翹的話中卻似乎有些别樣的意思,大戶人家的小姐?這是在諷刺誰?難不成錦二真的在外頭還有了個相好不成?
錦二任憑露珠罵着依舊一聲不吭,林管家撫了撫胡子,頗有些欣慰道:“打不還手罵不還口,至少這态度也是好的,女人家總是心軟,要是在趁機說幾句好話哄哄……。”
“少夫人,屬下不能娶露珠了。”不等林管家的話說完,屋中便響起錦二的聲音。
沉默,包括天竺都猛地看向錦二,林管家張了張嘴,一時間竟是啞然不知如何已對。連翹扶着自己的心口,深深吸了一口氣,道:“你莫要說這些話來吓人,你……。”
“少夫人,屬下不能娶露珠了。”錦二又重新說了一遍,這一次他的聲音笃定,清晰地響在衆人的耳中。
蔣阮慢慢的端起茶來抿了一口,所有人中,隻有她的神色最爲平靜,她冷冷的看着錦二,那目光竟是與蕭韶有些相似。她道:“爲什麽?”
錦二朝蔣阮磕了個頭,語氣沉沉:“是屬下對不住露珠,這樁親事,就算了吧。”
連翹的眼圈登時就紅了,她與白芷露珠三人是從最艱難的日子中扶持過來的,露珠天性天真爛漫,她也把露珠當做自己的小妹妹看待。她是親眼瞧見露珠知道親事的滿心歡喜,如今卻是從錦二的嘴裏說出取消這門親事,她爲露珠感到傷心不值,更是恨不得上去狠狠打錦二一頓。她道:“你這人好沒良心……。”
“你與露珠的親事,自要你們二人相商才行,你如此行事,露珠可知道,她又可同意?”蔣阮的語氣溫柔,目光卻利無比,錦二對上她的目光,一時間竟是無從回答。正在沉默的時候,卻聽得身後傳來一個清脆的聲音:“我自是知道的。”
天竺也跟着朝門口看去,便見露珠自門外走來,她換了一身幹淨的衣裳,嬌俏的粉色将她的氣色映照得也鮮亮幾分,眼睛在脂粉的掩飾下仍舊有些紅腫,隻是神情卻是無比的平靜。她走進來徑自在錦二身邊跪下,對着蔣阮磕了個響頭,道:“奴婢懇請少夫人取消與錦二的親事。”
她說的如此鄭重其事,連翹想要出聲阻止,畢竟成親之事不是可以拿來賭氣的小事,可轉念一想,錦二這人如此的沒有良心,要如何勸,倒還不如就不開口了。
錦三和錦四已然緊緊皺起眉頭,隻是有不能進去貿然開口,林管家倒是氣得直跺腳,一直罵着錦二榆木疙瘩。
蔣阮靜靜的看了露珠半晌,才道:“露珠,你莫要哄我。”
“奴婢不敢欺瞞少夫人。”露珠坦然道,她神情大方,語氣清脆,倒是和蔣阮遇事的模樣有幾分肖似,她道:“奴婢之前這樁親事全賴少夫人成全,如今卻是情分已盡,自然該好聚好散,既然錦二已經主動提出,正好順遂了奴婢的意,這正是應了好聚好散的道理,隻是又要求少夫人成全一次,奴婢心中惶恐。此事倒是與錦二無關,是奴婢與他沒有成夫妻的情分罷了。”
她這一番話娓娓道來,雖然溫和卻是字字強硬,竟是一丁點轉圜的餘地也沒有了。蔣阮垂眸,衆人看不清楚她的眸光,她隻是慢慢的摸着白瓷的茶杯蓋子,道:“你二人已商量好了,我自然沒有說其他話的餘地。隻是這門親事自取消後,就如同露珠所說的,再無夫妻緣分,過往種種皆是虛幻,從此便做陌路人,各自成親成家,生兒育女。日後耄耋之年想起,也不過是玩笑一場。”她說的冷漠殘酷,令在場的人聽着都不由得心中一顫,是啊,本有機會成爲最親近的人,到最後卻不過是大夢一場,各自有各自的姻緣,表面上瞧着是無大礙,可日後每每想起,便是一樁痛事,尤其是這兩人,明眼人都瞧得出來各自還對對方有請。
蔣阮輕輕地将茶杯擱在桌子上,一片沉寂中,她這個動作發出的聲音更是猶如雷霆一般的擊打在衆人的心上。然後比這更重的是她的話,她問:“錦二,你可想好了?”
這話中便是含着些警告的語氣了,意思便是,錦二今日一旦真的決定要與露珠取消親事,從此以後,蔣阮便再也不會讓他有機會接近露珠了。錦二聽聞此話,卻是慢慢的垂下頭去,從袖中摸出一物,拳頭緊了緊,才伸到了露珠面前。
露珠接過來,那是一枚小小的香囊,上頭繡着的正是金魚的圖案,想要取個金玉良緣的好兆頭,如今卻是物歸原主,便也将兩人的最後一絲可能給斬斷了。露珠眼睛中尚且有些晶瑩,卻又極快的一笑掩飾住了自己的失态,沖蔣阮磕了個頭笑道:“謝少夫人成全。”
連翹别過頭去,隻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下來,尋常人看着如此,露珠心中怎麽想的可想而知。蔣阮淡淡道:“好,如你所願。”她又看着錦二淡淡道:“希望你日後不要後悔。”
錦二神情灰白,一瞬間竟像是失去了所有依靠般,目光甚至有些死氣沉沉,哪裏還有平日裏風流俊俏的模樣。林管家歎了口氣,什麽也沒說,轉身走了,錦三和錦四有些不知所措,原以爲今日錦二回府也不過是過來認錯,到最後便是兩人和好如初,誰知道竟會弄得如此局面。兩人的神色也逐漸凝重起來,錦二突然提出退婚這也太不同尋常了。
錦二和露珠各自離開後,連翹終是抹着眼淚,露珠受委屈,她倒是哭的兇,隻道:“這也太欺負人了,少夫人……”
“别哭了。”蔣阮的目光有些冷,隻對一邊的天竺道:“那女人什麽來曆,可曾查到了。”
“回少夫人,查是查到了,不過……”她有些猶豫,便聽蔣阮道:“查到了就說。”蔣阮鮮少有如此冷厲的時候,顯然方才露珠的事情已然讓她心情十分不悅。天竺不敢隐瞞,立刻就說了出來。
來京城尋找錦二的女人叫廖夢,錦二還未跟着蕭韶的時候,是江南黃家的二少爺,黃老爺當初路過定西的時候,同定西廖家有過一段緣分,那時候黃夫人剛剛生下錦二不久,廖夫人也生下廖夢,覺得正是有緣,那一日恰好黃老爺和廖老爺吃醉了酒就定了娃娃親,連親書都有。不過後來黃老爺回了江南,倒也将這事忘記了。二十多年來都未有往來,誰知道那廖夢卻突然找上門來。
原是廖家出了變故,廖老爺和廖夫人都已經亡故了,廖家各路親戚觊觎廖家的财産,廖夫人臨走之際便拿出那封婚書,要廖夢前來投靠黃家。黃老爺是個注重信諾的人,黃夫人卻是擔心自己的兒子貿然娶一個另外的姑娘,恰好廖夢身子又不好,想來京城尋個名醫來瞧瞧身子,順便與錦二說清楚這樁事情,若是錦二不答應,此事便也作罷。那周媽媽是廖夢的奶媽,也跟着一到進了京城。
天竺道:“那廖家小姐初來京城的時候,與錦二見過一面,錦二也說清楚了,與露珠早已有了親事,廖小姐也很通情達理,隻這邊的大夫說不宜舟車勞頓,廖小姐邊說身子養好了後就回江南去。”
“她說的是這樣好,可哪裏就回去了,分明就是要搶了露珠的親事,我看也是個知人知面不知心的,也不知錦二是如何瞎了眼,偏生被這種人蒙蔽了眼睛。”
天竺還有些猶豫,錦二的性子她自來是清楚的,那個女子所做的到現在爲止的确是看不出來有什麽不妥,甚至稱得上是通情達理,可怎麽就成了這幅樣子?
天竺看不出來,因爲錦衣衛們做的事情至少和宅院中女人的争鬥沒什麽關系,可女人的虛僞男人瞧不出來,隻有女人才瞧得出來。天竺看不出來的手段,蔣阮卻能瞧出來,便是跟在她身邊久了的連翹也能看出不對。這女子的心機頗深,一步一步引着錦二到了如此地步,分明就是早有預謀,到了最後,還倒成了露珠無理取鬧,将自己從中摘得幹幹淨淨。
“突然退親是爲了什麽?還不是爲了另娶她人。”蔣阮冷聲道:“昨夜究竟出了什麽事,天竺,你且去查一查。”
連翹早已對那個女人恨得咬牙切齒,聞言便是有些高興的問道:“少夫人可是要爲露珠出氣?”
“确實有些太狂妄了些。”蔣阮漠然的看着自己的袖角,忽然微微笑了:“将這些手段用在我的人身上,倒是個不怕死的。”
……
城東的宅院中,早晨還是哭泣的不能自持的女子此刻已經換上了一身幹淨的衣裳,淺黃色的繡蘭花棉夾襖裙既不是太過華麗,清雅的恰到好處,又能顯出女子窈窕的腰身,若非一邊矮胖婦人憂心忡忡的神色,這一切倒也算稱得上美好。
周媽媽看向廖夢,好幾次欲言又止,終于還是忍不住問道:“姑娘,咱們這樣做真的好嗎?”
“媽媽可是覺得有什麽不妥?”廖夢微微一笑,比起早晨的慌亂來,此刻她倒是顯得十分鎮定,仔細看來,甚至能從眼角眉梢看出幾分歡喜的笑意。
“老奴隻是覺得,搭上了姑娘的名譽是不是太過嚴重了些,而且日後若是黃二少爺發現了此事,那姑娘又如何收尾,姑娘莫要責怪老奴想得太多了些,姑娘畢竟是老奴一手奶大的,這種事情總還是無法不擔憂的……。”
廖夢笑了:“媽媽多慮,那黃二少爺聰明伶俐,若非搭上自己的名譽,怎麽能如此容易便答應了此事。至于親事之後,”她似是有些羞澀:“我好好的做一名妻子,二少爺是好人,總會與我好好過日子,這些事情,自然也就不會被人追究了。媽媽可是覺得我手段陰險了些?”廖夢垂下頭去,聲音便又變得有些傷感了:“父親母親已經不再,那些親戚待我又如此虎視眈眈,我、我也是沒有辦法。黃家這樣的人家,要是錯過了,舅舅舅母一定會将我嫁給米商兒子做妾的,媽媽,我不想做妾,那個丫鬟,她、她既然是王妃身邊的人,總能找到更好的。”
周媽媽聞言也是心酸不已,就道:“我的姑娘莫要說這些話惹人傷心了,若是老爺夫人還在,怎麽會讓姑娘用自己的名譽做引子,姑娘是身不由己,老奴是知道的。那黃二少爺也是個男人,等姑娘與二少爺成親後,姑娘這樣的性情模樣,沒有男人不喜歡的,自然會将日子越過越好,都是老奴多想了。姑娘莫怪。”
廖夢笑了,與周媽媽又說了幾句話,周媽媽便又進屋去熬藥了。待周媽媽走後,廖夢這才回了屋。屋中間的那盆蘭花開的正是燦爛,這樣的天氣蘭花是很難養活的,難得有開的這般好的,廖夢輕輕撫摸着那盆蘭花的花瓣,花瓣中散發出一股極其誘人的清香,似乎聞得多了,便有一些讓人口幹舌燥。
她慢慢的在梳妝鏡前坐下來,鏡中女子花容月貌,一看便知是嬌養出來的大家女兒。人不爲己天誅地滅,若是自己父母還在,她的确是不會執着于錦二,不過如今既然已經這樣了,黃家這樣的人家是過了這個村沒了這個店,況且錦二生得也好,她更是志在必得。
一個王妃身邊的粗使丫頭怎麽能同她這樣的大戶人家出來的正經小姐相比,這樣的對手,她隻要稍用手段便能勝負立判。早在錦二的嘴裏便知道這個露珠是個性子直接容不得人的,她越是通情達理,錦二便越是愧疚,有時候不動聲色的挑撥,一點一點,終有一日會導緻兩人的決裂。
不過單憑這點愧疚,還不足以讓兩人徹底的決裂。廖夢慢慢的笑起來,撫上了銅鏡中女子的臉。
……。
錦二和露珠親事的告吹在錦英王府掀起了一股不小的風浪,當日,整個王府都死氣沉沉,似乎爲此事而陷入了煩惱。而所有人都沒有想到,這不過是一個開始,自此事以後,接二連三的軒然大波在錦英王府裏湧起。
這天,連翹正和露珠在院子裏做繡活,這幾日好說歹說露珠總算是恢複了從前的模樣,至少表面上瞧着是沒什麽傷心的地方了,隻要走出第一步日後就好說。露珠正和連翹說着話,便瞧見外院一個三等的灑掃丫鬟匆匆忙忙的跑進來,嘴裏叫嚷道:“不好了,不好啦。”
“什麽事這樣驚惶?”連翹站起來問道。
那丫鬟一下子停住,看了看露珠,一下子閉了嘴,連翹心中登時就是一驚,狀似無意的走過去拉起那小丫鬟道:“我與你出去瞧一瞧。露珠,你先幫我看着繡帕。”
露珠不疑有他,點頭稱是。待走到院子外,連翹才問道:“出了什麽事?”她隐隐猜到此事與露珠有關,那小丫鬟嘴一扁,倒像是要哭了:“連翹姐姐,出事了,外頭都在傳露珠姐姐仗着少夫人的勢,勾引别人的未婚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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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珠丫頭的人緣不錯嘛,大家都來打抱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