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邊關回京山高水長,一時半會倒也回不了。雖說如此,錦英王府上上下下還是開始忙碌了起來,林管家每日都在布置蕭韶回府後應當做什麽,最令人重視的便是蕭韶同蔣阮的大婚了。當初蕭韶離京之前太後下了懿旨,隻待班師回朝便完婚,如今蔣阮也出了孝期,坐上錦英王府少夫人的位置指日可待。林管家從一年前接到懿旨就開始盤算,蔣阮本以爲萬事都已經井井有條了,誰知道林管家還在操心此事,從喜帖上黏的水精珠子到賓客宴上用的象牙筷上的雕花紋,簡直事無巨細。
露珠繞過林管家,做了一個讨饒的姿勢:“林管家,這點心單子已經來來去去改了幾十遍了。我是真的想不出什麽了,饒了我吧,我隻是一個奴婢啊。”
林管家看着露珠正色道:“你既然是跟在少夫人身邊這麽多人,少夫人平日裏見的人你也是知道的。這喜宴可不能草草了事,做的越精緻才越是能看出咱們王府對少夫人的尊重不是。這樣少夫人有臉面,你身爲少夫人的奴婢也得意。再說了,你既然跟着少夫人進了王府的門,也就是王府的一份子,就要将自己看做是我們中的一員,小姑娘怎麽這麽沉不住氣呢?來,看看,這開台的小粥做成清淡一點的江南風味如何?”
露珠翻了個白眼,幹脆頭也不回的繞過林管家朝屋裏走去。
回到屋裏,連翹和白芷正圍着蔣阮不知道幹什麽,就連天竺也站到一邊瞧着,露珠奇怪道:“咦,這是什麽?”
蔣阮面前的軟榻上斜斜鋪着一層東西,待走進了後露珠才看清楚,不由得驚呼一聲:“好美的嫁衣!”
這女子出嫁的嫁衣呢,大多是自己繡的,而且早在幾年前就開始爲自己縫制嫁衣,嫁衣的手藝也能看出女子的女紅。女孩子一邊繡嫁衣,心情自是甜蜜的。隻是蔣阮收到太後懿旨的時候時間太倉促,就是搬來了錦英王府,每日想的也不是嫁衣這回事,時間又太勉強,幹脆就沒繡了。打算到了時候請京城做衣裳的店子給做一件,隻要不失了錦英王府的身邊就行。誰知道寶月樓的掌櫃今日登門來送嫁衣了,說是蕭韶當初離京時吩咐寶月樓給做的。錦英王是什麽人,接了這筆單子,開張就能吃三年。掌櫃的請了最好的繡娘,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終于在蕭韶回來之前給蔣阮做好了。
蔣阮自個兒心裏還奇怪,當初做衣裳的時候她并不知道,蕭韶又是怎麽知道她尺寸的?不過眼下的确不是操心這個的時候,雖然知道寶月樓向來是給宮裏娘娘做衣裳的,可到手了這件嫁衣,就連蔣阮也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
那嫁衣全身上下自是紅豔豔的,卻又不是普通的紅,像是天上的雲霞慢慢的氤氲到雲朵裏去,溫溫軟軟,豔麗無雙,布料是挑絲雙巢雲紋霞披,上頭繡着金銀絲鸾鳥朝鳳繡紋,金絲和銀絲極細,一針一線都繡的極爲精緻,鸾鳥引頸飛鳴,一隻彩鳳下尾旖旎,底下綴滿了五彩的寶石,輕輕搖動間幾乎要令人目目眩神迷。
那鳳冠也做的精緻小巧,并不沉重,戴上也不會覺得吃力,翠綠的鳥羽粼粼發光,折射出令人心醉的顔色,鳳冠口銜珠寶串飾,金龍、翠鳳、珠光寶氣交相輝映,富麗堂皇,非一般工匠所能達到。鳳冠上金龍升騰奔躍在翠雲之上,翠鳳展翅飛翔在珠寶花葉之中。最動人的是中間翠鳳口含的一顆珠子,通體晶瑩圓潤,色澤隐隐透明,能随着人的走動散發出璀璨光澤,頂着這樣一頂鳳冠,實在是渾身上下都是光燦燦的。
不僅如此,還有華钗步搖,雙響金環,同心百結鎖,繡滿了鴛鴦的喜鞋,這一整套下來便是蔣阮前生已然見過了宮中的華麗富貴,皇後的朝服也見過,此刻見此,也忍不住有些失神。
女子的嫁衣本是擔負了女子對未來一切的希望,會用盡自己的一切力量讓它更加美麗。今生她對所有美麗的東西并沒有特别的動心,可蕭韶竟然會想的如此周到。露珠吃驚的張大嘴巴,已然看呆了,半晌才喃喃道:“姑爺可真是大方,這是要讓姑娘把一個尚書府穿在身上哪。”
連翹“噗嗤”一聲笑出來,道:“盡胡說,什麽叫吧一個尚書府穿在身上?”她看了一眼那身精緻的不像是凡間才有的嫁衣,笑的越發樂不可支:“尚書府哪夠買這件嫁衣?”
自從蔣權對蔣阮的态度越發冷淡,一年之内竟然連主動過問蔣阮都沒有一句後,蔣阮身邊的幾個丫鬟都對蔣權已經冷了心。原先她們還覺得,總有一日蔣權會看到蔣阮的好,畢竟是親生父女,打斷骨頭還連着筋,哪能說斷掉就斷掉,如今卻是再也不想提起他來了。橫豎蔣阮也快要嫁進錦英王府,日後就是錦英王府的人,還管那些個不相幹的人做什麽。沒有了這層顧忌,連翹對蔣府說起話來也不客氣起來。
衆人又笑作一團,蔣阮的目光落在嫁衣上,也忍不住搖了搖頭,這身衣裳,真要穿出去,卻也不知道又會造成怎樣的轟動。蕭韶這身嫁衣,都抵得上京城一個五品官員的全部家當了,估計真等成親後,便是不傳個禍國妖女的名頭,紅顔禍水卻是跑不掉的了。
正說着,便聽到外頭有人來報:“少夫人,夏公子和齊公子來看您了。”
蔣阮便讓白芷她們将嫁衣收起來,推門走了出去,一出門,果然見夏青和齊風在院子裏的石桌前坐着,看見她到來,齊風笑着調侃道:“聽這府裏下人說寶月樓的嫁衣送到了,我和五弟正在打賭。”
“賭什麽?”蔣阮微微一笑。
“賭三哥送的嫁衣值多少銀子。”夏青一張娃娃臉生的分外讨喜,這樣一本正經說話的時候更是顯得十分可愛:“四哥猜是十萬兩,我認爲是五萬兩。”
這兩人竟是如此無聊,拿此事來打賭。蔣阮有些微微汗顔,隻覺得蕭韶的一衆師兄弟性子倒是十分的活潑,也不知蕭韶的那個悶葫蘆是怎麽養成的。正在此時,又聽見夏青清脆的聲音:“隻是不管是五萬兩還是十萬兩,三哥也實在太浪費了。哪有一件衣裳這麽昂貴的,那銀子拿去多開幾家善堂,不知道能救助多少人呢。”
“關你什麽事,”齊風狠狠敲了夏青腦袋一下:“三哥的銀子又不是你賺的,這錦英王府可不是你建的。人家的銀子想怎麽用就怎麽用了,三嫂穿件嫁衣怎麽了?我若是娶了三嫂這樣的妻子,必然也會傾盡财力爲她尋一件配得上她的衣裳!”說音剛落,齊風陡然間意識到自己在說什麽,不由得聲音一頓,有些不安的看了蔣阮一眼。
蔣阮置若罔聞,似乎在想着别的事情,齊風眸光一黯。夏青摸了摸腦袋,委屈道:“四哥,你如今是越發的向着三嫂了。又不是你娘子,你護的那麽緊作甚?同門師兄弟的情誼還要不要了?”
“你——”齊風真想狠狠揍這個少根筋的師弟一頓。一轉眼卻看見蔣阮若有所思的模樣,動作便慢了下來。
蔣阮此刻卻是在想着,轉眼就到了她要與蕭韶成親的時候。這一世她不願意重蹈前生的覆轍,所以一舉一動都是盡量避免在走前生的道路。上輩子她最後也沒能做上一個人堂堂正正的妻子,宮妃表面看着風光,其實還不是皇帝的一個妾。成了錦英王府的少夫人,固然等于有了一個堅實的靠山,蕭韶的力量可以讓她做許多事情都方便很多,最重要的卻是她能夠徹底擺脫宣離陰影了。這輩子,在情之一事上,她終于劃斷了和宣離的最後一分牽扯。從此以後,她做蕭家的女人,不會是宣家的。
她回過神,看向齊風和夏青,微微一笑道:“總之,蕭韶要回來了,我大哥也要回來了,京城原本平穩的局面怕是很快又要有變動,最近且不要掉以輕心,齊公子我倒是不擔心,隻是夏公子……”
夏青不服氣道:“我又怎麽了?三嫂你怎麽差别對待?”
“你心地善良,性情溫和,難免被人利用。”蔣阮微笑:“凡是留個心眼才好。在蕭韶他們沒回京之前,都小心些着吧。”
夏青和齊風對視一眼,聳了聳肩,道:“好啊,長嫂如母,我聽三嫂的。”
露珠在一邊偷偷的笑起來。
……
夜裏起風,白芷起身去關上窗子,意外發現外頭竟然已經開始下起了零星小雨,寒冬夜裏本就冷得很,那雨絲飄到人身上,立刻就覺得涼絲絲的。白芷将窗掩上,看向還坐在桌前看書的蔣阮道:“姑娘還是早些歇着吧,等會子雨大了,仔細受了風寒。”
蔣阮颔首,合上書,方走到門口,便聽到外頭傳來一聲響動,似乎是什麽東西爆裂的聲音。她皺了皺眉,這個時辰,哪裏還有什麽爆竹。她向來對危險總有一種出其不意的直覺,登時便披了一件外套站起來,就要走出院子瞧瞧。
白芷見蔣阮有主意,倒也不去阻攔,橫豎外頭有暗衛護着出不了什麽大麻煩。蔣阮方走到院子裏,便看見外頭一個小厮匆匆忙忙跑進來,語氣有些焦急道:“少夫人,外頭來了一撥人,自稱是官差捉拿刺客,小的不敢開門,過來請示少夫人的意思。”
錦英王府的下人們都是精心挑選過的,倒也不笨。知道這麽晚突如其來什麽捉拿刺客的官兵實在是奇怪得很,留了個心眼也算聰明。蔣阮微笑道:“無事,捉拿刺客的事情也是要有官印和令牌,你既然不肯開門,說明他們并沒有拿出這兩樣信物,既然沒有這兩樣信物,便證明不了他們的身份。錦英王府又不是什麽蓬門小戶,就算是蓬門小戶也不能說闖就闖,這些人不必理會就是,你做的很好。”
被蔣阮一誇,那小厮倒是有些臉紅,不過立刻就換了一副憂心忡忡的表情:“少夫人說的是,可那些人來勢洶洶,小的從門裏聽陣勢不小,若是不肯開門恐怕不會善罷甘休啊。”
話音剛落,仿佛是爲了映正他說的話,就看見守門的護衛又匆匆趕來:“少夫人,不好了,那些人已經開始硬闖王府了。屬下瞧了一瞧,他們的人馬太多,且都帶了弓箭,來者不善,怕是危險得很。”
林管家也自外頭院子裏趕來,看見蔣阮舒了口氣,如今錦英王府上上下下都将蔣阮當做正經的女主子,一旦出了什麽事,隻要蔣阮在,都是越過林管家直接報備蔣阮。林管家平日裏的嬉笑之色已然全部收起,正色道:“少夫人,此地太危險了,等會讓主子爺留下的錦衣衛們護着你離開此地,主子爺的信物還在,總是能護着你的。”
若錦英王府成了衆矢之的,今夜對方又敢如此猖狂,必然是做了絕佳的準備,蔣阮呆在此地不安全,無論如何,錦英王府少夫人總是放在第一位的。
蔣阮沉吟一下,搖頭道:“不。”
衆人皆是被她這句話驚住,露珠有些焦急:“姑娘,眼下可不是逞能的時候,那些人既然敢夜闖王府,必然是有什麽後招,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可怎麽辦?”
一般來說,錦英王府如同銅牆鐵壁,沒有人會想到來硬闖錦英王府,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偏偏蕭韶即将班師回朝的時候帶了人馬來。用的還是軍隊的陣勢,想來外頭已經被團團包圍住了,能向其他地方遞信的人也沒有。對方出動了如此明顯的手段,無非就是求得兩件事,一來爲人命,二來爲錦英王府的其他東西。
人命不難解釋,如今這錦英王府裏不過是多了一個她罷了。至于其他東西……。蔣阮看向林管家:“這府裏的侍衛加起來一共有多少?”
“一共一百八十名侍衛。小厮和婢子,每一個下人都多少有點武功,”林管家道:“可這些與外頭的人來說是螳臂當車,人家用的是弓箭,況且人馬又規整,簡直是用軍隊的手段打咱們一個王府。少夫人,此地實在兇險,少主走之前應當留下有信物,如果少夫人一定要留下來,喚來錦衣衛們保護少夫人如何?”
“不。”蔣阮斷然拒絕:“這些人既然敢如此嚣張前來,未必就沒有别的意思。我怕他們是想試探錦衣衛的深淺,這王府裏有沒有什麽秘密?”
林管家一愣,擡頭看向蔣阮,蔣阮緊緊盯着他,向來含笑妩媚的眼睛裏竟然帶了幾分銳利,林管家被那雙眼睛看的心中一凜,再也不敢隐瞞,開口道:“有的。少主在府裏處理公文,有些秘事也在王府裏商量,老奴雖然不甚清楚,卻也知道王府裏應當有不少重要的東西。雖然保護的很好,可難免被人抓住把柄。”
蔣阮心下一沉,冷冷道:“果真是一箭幾雕的好計謀。”
“這是何解?”林管家問。
蔣阮飛快的轉過身,朝王府的正廳裏走去:“看似魯莽的行動,偏又撞在這個時機,若是招出錦衣衛,便能探出錦英王府真正的實力。若是丢棄王府逃跑,也許能找出王府裏的秘密,若是想要納人命,更是輕而易舉。簡直是強盜,卻是個聰明的強盜。”宣離,果然沒有這麽容易打發。如今一出手便是如此咄咄逼人。她走的飛快,腳步絲毫不停留,長長的狐皮大氅在夜裏劃出一道華麗的弧度:“事不宜遲,老林,召集府裏所有人馬在前廳集合,今夜,誰也不準離開錦英王府一步!”
林管家被蔣阮話語中的狠絕驚得一個激靈,當下便答道:“是!”
林管家的動作果然很快,不到半柱香的功夫,人已經全部聚集到了錦英王府前廳。蔣阮站在前廳的院子裏,所有人的前面,林管家站在一邊,錦二幾個暗衛一言不發的跟在蔣阮的身後。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這個未來的錦英王府少夫人身上,今夜情勢兇險,這女子卻不肯獨自逃生,這個舉動已然博取了錦英王府下人們的好感,京中大家閨秀無一不是嬌滴滴的,能有如此膽識,已經教人佩服。可若是有勇無謀,卻也并不能爲錦英王府帶來好運,所以,所有人都想看看蔣阮能夠想出什麽招來。
蔣阮就站在衆人面前,黑夜越是深沉,她的容色就越是豔麗,在這樣兇險萬分的情況下,她眸光若逼人的潋滟,唇角含着淡淡微笑,一派從容,所有人卻感受到了她身上的淡淡殺機。她道:“諸位,不必我多說什麽,今夜有人要闖入錦英王府,我不知道他們的目的是什麽,總歸是來者不善。你們都是錦英王府的人,現在,有人要踏入你們的院子,可能殺戮你們的親人,搶奪你們的财寶,甚至也許會給你們栽上一個刺客的帽子。”
她說的冷淡,仿佛在說别人家會發生的事情,底下衆人心中卻是聽的一驚。猜到可能發生什麽事情和真正從别人嘴裏說出來的事實是另一回事。衆人的目光微微有些變化。
“你們的主子在臨走之前将錦英王府托付于我,我曾承諾守護它的安定。這府裏的每一草木也許都與王府的未來息息相關,不可掉以輕心。所以,今夜我也一樣,我要做到我對你們主子的承諾,我不會抛下這座王府離開,我與你們同在。強盜進來了,若是你們沒有離開,我也不會離開,我會呆在這裏直到最後一刻。”
衆人呆呆的看着她,或許有人不解,蔣阮身爲金枝玉葉的王妃,整個王府的女主子,怎麽會甘心留在此地。明知道這是一個陰謀卻不肯退卻,那雙美麗的眸子裏分明有一種餓狼才有的眼神,孤勇和極端的冷漠,她在忽視自己的生命。
天竺靜靜的站在蔣阮身邊,從跟了蔣阮開始,她就明白自己跟的這個主子在骨子裏某方面和錦衣衛是一樣的,無論外界怎麽變化,她的内心永遠強韌。
蔣阮冷冷的命令道:“現在,我以錦英王妃的身份命令你們,所有的小厮婢子,全部回到自己屋裏,找能藏得地方躲起來。所有的王府侍衛,你們集中在此地,重點守護蕭韶的書房和卧房。若有人闖入,一律格殺。錦二,你想辦法沖出王府,若是有密道更好,把錦英王府周圍的房子全部給我點燃,錦三錦四,你們兩人放信号彈,錦衣衛不能出面,趙家可以出面。”她的眸中陰寒無比,語氣深不可測:“要想踏入這裏,也得先看看自己有沒有那個本事。掂量錦英王府的深淺,我便要他們有來無回!”
衆人都被這近乎詛咒的話語說的心中一凜,忍不住擡頭看向這美麗的女主人,她妩媚明豔,深紅的衣裙在寒夜的風裏飄蕩出紅色的花朵,然而語氣殘酷凜冽,好似從地獄中攀爬出的惡鬼。那眼尾流出的譏诮自是含着一種刻入骨子裏的輕蔑,衆人都有些迷糊。林管家手心顫了顫,不知道爲什麽,他覺得這個時候的蔣阮,竟然和蕭韶十分的相像,那是發自骨子裏的強大和堅韌,不會被任何事情吓到,哪怕下一秒刀橫在眼前,也有冷靜吩咐下人布局的魄力。
“現在,立刻行動!”她命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