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災沖毀了房屋和農田,自日頭出來後,城中老老小小忙着修補房屋,恢複受損的鋪子,雖是如此,面上仍帶了三分喜意,到底還有重頭來過的機會。
京中最繁華的當街一隅,昔日金碧輝煌的宰相府此刻已然蒙了一層淡淡的灰塵,朱紅色的大門似乎一夜間便掉了漆一般,再也不見往日的光亮如新。兩張封條大喇喇的貼在龍頭大鎖上,瞧着便令人覺得觸目驚心。
門前冷落車馬稀,再也不見往日門庭若市的興盛場面。地上堆着大水沖來的垃圾和殘骸,瞧着隻覺得髒污而淩亂,偶爾人經過看上一眼,也難掩眼中的鄙夷。
私自養病,意圖謀反,莫說是天家,就是在尋常百姓心中,也是十惡不赦的壞事。再者李棟平日裏隻手遮天,百姓早就恨之入骨,此刻見他落難,自然是一解心頭之恨,隻罵惡人自有惡人磨。
相反,帶着官兵抓到叛軍的關家軍和趙家軍卻得到了一緻好評,尤其是趙毅和蔣信之這兩個小輩,便是從這場水災中名聲提的很快,幾乎到了人盡皆知的地步。
叛軍已定,水災也平,京中恢複往日的平靜,倒也有幾分劫後餘生的安定來。
然而與京中百姓欣喜截然不同,地牢中陰森潮濕,守門的獄卒帶着刀兇神惡煞的在牢前轉了幾轉,對大牢中犯人的呻吟充耳不聞。
此處便是關的死刑犯,是犯了巨大過錯的犯人,一旦進了這個地方,便是再也沒有翻身的機會。
地牢中最靠裏的一間,幹草上坐着三個身穿囚服的囚徒。這三人雖狼狽,瞧着卻又是養尊處優出來的貴人,一舉一動都帶着頤指氣使的氣息。正是李棟父子三人。
李棟大腹便便,一身雪白的囚衣被他穿的髒污不堪,早已看不出原來的顔色。他神情焦躁無比,對李安吼道:“這都是你幹出來的事,快想想辦法!”
李安動也不動,閉着雙眼,似乎根本未聽見他說的話。
李棟心中氣急,卻又無可奈何。在公堂上能說的都說了,可惜皇上這次卻是鐵了心的要辦他。若是往常,不過是出些銀子的事情,可是這次上頭無一人敢接他的銀子。事實上,宰相府已經被抄家,早有了風聲的美姬卷了屋中其餘的财産早已遠走高飛,如今卻是什麽都沒有了。
他身子往後一靠,不由自主的生出一股憤怒和惶恐。他一生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更是沒有做不成的事情,如今锒铛入獄,還要落得一個砍頭的下場。李棟自來便怕死,此刻更是心中不甘,極力想要争出一條生路。他唯一的依靠便是李安,李安聰明絕頂,自能想出一個好法子逃出生天。可是這一次,李安卻令他失望了。
李楊看着身邊的李安,冷笑一聲,他自來就知道李安聰明,心思更是深沉,對他的才智感到畏懼。可李安也是個天閹之人,他心中又對李安充滿鄙夷,如今死到臨頭,倒是毫不在意的流露出對李安的厭惡:“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怪物!”
李安充耳不聞,腦中卻浮現起稚齡少女淺淡的笑容來。她的話猶在耳邊,一句一句都是引人堕入深淵的魔咒。
在牢中思緒漸漸清明下來,李安便将事情仔細梳理了一遍,終于從這些事情中漸漸看出端倪來,早在李楊第一次去蔣府遇見蔣素素被閹了開始,就落入了蔣阮的圈套。
李楊的事情隻是一個引子,她要對付的,分明是整個宰相府。然而李棟李安,包括他自己,都不知不覺的走入蔣阮爲他們設計好的結局中。蔣阮算計了一切,他甚至有一種荒謬的錯覺,蔣阮早就知道赤雷軍和他身體缺陷的事情,不過是精心爲他們安排了一出戲,而赤雷軍這兩張王牌,就是她最後使出來讓人崩潰的武器。
世界上怎麽會有這種人?
李安心中一緊,他一生聰明自負,便是蔣阮的計謀此刻他也能漸漸想清楚,隻是還有一件事情,即使到現在他也百思不得其解。
那就是,蔣阮爲什麽要這麽做?
她這麽做的目的是什麽?她如此不留餘地的對付宰相府,勢必是宰相府之前便跟她結下了梁子。可是之前他也有派人查過,這一切根本就是毫無緣由的。
毫無緣由的這麽做?可能嗎?
李安兀自陷入在自己的沉思中,絲毫沒有發現地牢中的獄卒不知什麽時候已經不見了。
待他察覺到周圍安靜的過分,又有一種奇妙的直覺提醒他時,李安猛地睜開雙眼,隻見暗處漸漸走來兩個身穿黑衣的蒙面人。
他掃視了一下周圍,沒有看到獄卒的身影。李棟和李楊卻是一眼發現了那兩個黑衣人,驚喜道:“壯士,你是來救我們出去的吧?”
那兩個黑衣人一言不發的走到牢門口,不知從哪裏得來的兩把鑰匙,不動聲色的開始開起牢門來。
李安緊緊盯着這兩人的動作,眼中閃過一絲懷疑,此刻來營救他們的,除了八皇子宣離不做他想。可是宣離此人表面看着溫和,實則心性涼薄,若是對他有利,自然是招待周到,若是無用,便隻能淪爲一方棄子。宰相府如今招惹上的罪名是意圖造反,皇上心中的眼中釘,隻要與宰相府有一絲牽連,日後都是皇帝眼中的敵人。以宣離的性子,隻會棄車保帥,怎麽可能找人來營救他們?
他還沒将自己心中的疑問問出口,李棟和李楊已經站起身來,目光灼灼的望着兩個黑衣人。兩個黑衣人打開牢門後,一人突然上前一手一個鉗制住李棟和李楊,另一人手一揚,李楊和李棟便不知被抛進了什麽東西在嘴裏。
李楊和李棟一愣,那人已經面對李安如法炮制,李安也被迫吞了一粒那樣的東西。
李棟感覺到什麽,懷疑的看着黑衣人:“你們想幹什麽?”
其中一人冷冷道:“讓你小聲點的東西而已。”
說罷,也不再多說,伸手就在李棟和李楊後頸上一砍,李棟和李楊瞬間倒了下去,李安見狀隻道不好,還未來得及反應,便隻覺得自己後頸處一涼,整個人腦子一空,失去了知覺。
……
啓靈道是京城中貧窮人常去的地方。
此處毗鄰最苦工的人生活的去處,低等的賤民時常出入此地。這些人通常地位低下,生無分文,平日裏靠出賣苦力爲生,日子過得極爲艱難。
這樣的人中,男子往往是很難逃到媳婦的。
所以啓靈道中的窯子和小倌館是生意最爲興隆的。
窯子自不必說,買入啓靈道中窯子裏的女子,與京中青樓中的女子不同,一天到晚不停地接客,窯子的媽媽待這些女子也是苛刻無比,平日裏隻能混得一頓飯吃,若是生病了,也要因着病來接客,病的受不了的,一卷席子掩了扔到亂葬崗去,身子叫狼吃個一幹二淨是常有的事情。
而啓靈道中的小倌館,又是與窯子不同的地方。
那些低等的賤民,偶爾也有一兩個口味不同尋常的,女子身子柔弱不禁折騰,而小倌館中的少年與京中那些好一些的不同,不是那種秀氣的,白皙的清秀少年。大多都是家中貧寒,而做苦力也難得賣些銀錢的,賣身于此。這些少年身子骨矯健硬朗,模樣倒不是最重要的。但即便是這樣硬朗的少年,也時常有被折騰至死的。
這一日,啓靈道中的小倌館中又接了筆生意,媽媽見了那三個人,瞧着前兩個便是浮上了一抹笑,最後一個卻是皺了皺眉。她點着塗着蔻丹的短粗手指,對着對面的男子抛了個媚眼:“爺,您這是什麽意思,前兩個是好貨不假,可這一個……。您莫不是在戲耍奴。”
地上的人衣着狼狽,前兩個人約摸也是青年模樣,雖頭發蓬亂,看那臉卻是細皮嫩肉的極品。在這小倌館裏,足夠算得上頭牌了。可這兩人身後的那一位,瞧着卻是四五十歲的中年模樣,生的又是大腹便便,實在是……。令人倒胃口了。
錦一對小倌館媽媽的搔首弄姿視若無睹,從衣裳中掏出銀票道:“這是銀子。”
那媽媽見了銀票,登時喜得牙口不見眼,笑着道:“爺信得過奴,就将這人給奴吧。雖說年紀是大了些,好在身子養的嫩,這裏有人喜愛刺激的,便将屋裏的燈滅了,這樣好玩些。這人若是不瞧臉,身子調教幾次,自然也就成了。”
她如此大喇喇的說着這些颠倒陰陽之事,錦一也有些不自在,便道:“這三人都要好好調教,老闆娘多費心思。”
小倌館媽媽做這一行這麽多年,自然也不是什麽良善之輩,聽聞錦一的話心中明白幾分,隻道是哪家大戶人家又出了什麽仇,她隻負責收錢做事,看面前這人氣度也不像是普通人家,便笑道:“爺可是信不過奴的心思?放心吧,既然如此,今日就安排他們接客。”她瞧着錦一,手裏的帕子都快甩到錦一臉上了,膩着嗓子道:“爺可要親眼見見?”
錦一抖了抖身上的雞皮疙瘩,道:“多謝。”
……
李安醒來的時候,李楊和李棟都都還未醒,李安平日裏練過武功,稍微有點底子,想要運内力,一動之下才發現渾身上下竟是軟綿綿的,毫無力氣。
他一愣,眯起眼睛,眼前漸漸清晰起來。李安四處打量,見這是一件并不大的屋子,屋中散發着一種奇異的香味,像是女子身上的脂粉味道,卻又含着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屋裏的裝飾既廉價又有些花哨,此刻他便是坐在一方床上,床上挂着桃粉色的煙帳,像是女子的閨房,又不像是女子的閨房。
饒是李安平日再如何機靈,也想不出這是什麽地方。再看一邊李楊和李棟躺在床上毫無知覺的模樣,心中一緊,便知必然是着了道。
對方既然敢将他們從天牢中劫持出來,便知是有恃無恐,隻是這般作爲,此處又不知到底是何地,究竟是個什麽心思?
正想着,隻聽見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一人款款走進來。
便從外頭緩緩走來的腳步聲,海棠色的裙角顔色熱烈,順着那嬌豔的裙裾往上看去,窈窕的身子,妩媚的臉,笑容溫婉,眸光卻是如刀般冷冽。
“蔣大小姐,果然是你。”李安冷笑一聲。
早已有了這種直覺,待看見蔣阮的一瞬間,他也說不清楚心中到底是什麽感覺,是憤怒不甘,還是咬牙切齒,或者是技不如人,甘拜下風的平淡?
蔣阮微微一笑:“二少爺果真不同常人,大少爺和宰相大人還未醒,二少爺卻已經清醒了過來。”她頓了頓:“可現在就清醒過來,未必是什麽好事。”
“你想做什麽。”李安問。
蔣阮道:“二少爺不看看這是什麽地方?”
李安目光沉沉的看着她,隻聽蔣阮輕輕柔柔的解釋道:“這是小倌館,又不是普通的小倌館,這裏的小倌專爲那些低等的出賣苦力的奴役享用。”
李安本不屑的臉色待聽到蔣阮這句話時,猛地一變,身子忍不住僵硬起來。
“你這是什麽意思?”半晌,他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
“宰相大人一生呼風喚雨,更是視人命如蝼蟻,死在他手上的賤民不計其數。大少爺與二少爺也是一樣,若是有一日不得不在你們所謂的賤民身下掙紮哭喊,那滋味不知道會不會更妙一些?”
李安死死盯着她,目光不似一開始般冷靜,他想大聲怒罵,可是藥性讓他身子綿軟無力,也讓他無法加大嗓門。他道:“賤人!”
這般手段,也虧她一個閨閣女子能想得出來!他可以不怕死,也不怕受其他的折磨,可是要讓他在賤民身下做那些龌龊的事情,李安隻要一想起來就覺得渾身發寒,他想吐!
蔣阮饒有興緻的看着他,微笑道:“原來李二少爺也會怕,我原以爲這世上之事沒有什麽能難倒二少爺,怎麽就屢屢敗與我手呢?”
她這話說的誅心,偏還不就此打住,繼續笑道:“我想二少爺一生事事都想要獨占鳌頭,可這次宰相府就此傾塌,二少爺這輩子是沒機會再嘗到第一的滋味了。所以阮娘有心幫二少爺一把。”她笑的舒暢至極:“我看你們父子三人長得也算美貌,今日起父子三人一起接客,不知道二少爺能不能做那個第一。”
李安雙眼似要充血,他一生面對對手無數,也可以毫不費力的将他們打倒。可是從沒遇到如蔣阮這樣的人,她的一舉一動都像是早就算計好的恐怖,甚至在最後,還清晰的明白他真正的軟肋是什麽,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生不如死的活着,并且,這種日子是沒有盡頭的。
他心中驚慌至極,極力想要尋求一個可以逃出去的方法。可是待看到少女略帶諷意的眼神時,心中便生出了一種絕望。
不可能逃出去的,面前的少女不是人,她是魔鬼,她是從地獄深處生長出來的一朵罂粟,看着美貌動人,可一旦接近,便會用帶血的枝蔓将人狠狠纏住,一齊拖入地獄沉淪。
她不是不出手,隻是一出手就是讓人滿盤皆輸。
李安緩緩擡起頭與她對視,道:“你爲什麽要對付宰相府?”
蔣阮靜靜的看着他,靜靜的看着。那雙上揚的媚眼中溫婉妩媚的笑容中突而統統不見,第一次毫不掩飾的顯出了對他的恨意。猶如平靜的大海中翻起驚天駭浪,隻有一片洶湧的黑色,然而那黑色的情緒中又含着帶血的仇恨,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被那樣一雙眼睛盯着,李安竟覺得脊背狠狠地發涼,他突然覺得,和面前的少女作對,是他此生做的決定中,最愚蠢的一個。
蔣阮端正的站在屋中,少女美貌的容顔冰冷絕色,含着一種令人心驚的懼意。她雙手攏在袖中,平平的交疊與胸前,端莊娴雅的姿勢,卻似索命一般。
她輕輕歎息一聲,道:“大概是因爲上一世,宰相府欠了我天大的命債吧。”
李安一愣,蔣阮這話說的莫名其妙,可他又有一種荒謬的感覺,好似蔣阮說的都是真的一般。他一動不動的盯着蔣阮,突然慘然一笑:“願賭服輸,我輸了。”
“錯了。”蔣阮看着他,笑容依舊溫婉甜美:“我從未與李二少爺比過什麽。我隻想要毀了宰相府,而二少爺,你沒有守住它。”
她淡淡道:“宰相府上下一百零三口,昨日已于午門全部斬首,陛下震怒,株連九族。”
一百零三口對一百零三口,上一世的債,剛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