旬後心口一吊,立刻皺起眉頭,急切的以眼神示意心腹重臣。
完顔姓的兵部尚書接受到示意,心中此刻亦是忐忑,然而早已跟旬後一黨綁在一條船上,唯有硬着頭皮上前道:“陛下!今日所發生之事,依臣等所見極爲蹊跷,根本像是有人蓄意設下的全套,以邊甯侯爲餌,妄圖輕易瓦解我們大旬的江山,微臣懇請陛下徹查之後再定罪不遲,到時候就算……就算皇子犯法也應與民同罪!請陛下三思啊!”
這第一道聲音一出,季樊青眼珠子一轉,立即單膝下跪,義憤填膺的朗聲道:“微臣附議!這邊甯侯剛才險些弑君,如此大逆不道之徒,實在讓人不得不懷疑他言辭的幾分真假,微臣敢以項上人頭擔保,大殿下絕無異心啊!”眼下除了赫連恕,武德帝根本找不到第二個兒子來,難不成再生一個皇子?呵!那也要這小皇子養的大再說!眼下他隻要跟定了旬後,絕無輸的道理,至于後來的大計,徐徐圖之!
有了季樊青這一番人頭保證,原本鴉雀無聲的百官中三三兩兩的附和聲逐漸響起,随即越來越多,最後竟跪倒了一大半。tqR1
武德帝看着禦花園裏,逐漸跪下一片烏壓壓的人影,原本因震怒而迸發血絲的眼睛裏,瞳孔收縮了一下,慢慢的平靜下來,龍目在人群中掃視了兩圈,一個一個掃過,最終落在巋然不動,仿佛置身之外的“扶蘇”夫婦身上,沉聲道:“丞相,依你所見呢?”
景夙言原本安然坐在輪椅上,聽到皇帝的突然詢問,雖有些驚訝,但仍保持着一貫的沉冷,視線緩緩朝着旬後跟赫連恕望過去。
旬後犀利的目光朝着景夙言橫掃而去,微微眯起的鳳目裏是毫不掩飾的威脅與憤怒,皇帝這是什麽意思?這個關頭不來詢問她這個皇後,卻來問這個瘸子,他到底爲什麽信任這個扶蘇至斯?又到底将她這個皇後放在什麽位置!而這扶蘇向來敬酒不吃吃罰酒,她屢次三番拉攏都被他拒絕,明擺着與她爲敵!這個緊急關頭,難保扶蘇不會趁機落井下石,胡亂說些什麽,影響到她的恕兒!最好他能識相些,否則——她定會讓他無法活着離開這扇皇宮的大門!
餘辛夷的手悄悄按在他手臂上,景夙言領會,輪椅在餘辛夷的推動下緩緩上前,同時也走入所有人視線的焦點。滴答,滴答,禦花園裏計算時間的滴漏聲清晰的傳入人耳,讓人喉頭發緊,恍惚間竟生出比那雷聲還要震撼的幻覺。
武德帝望了旬後一眼,道:“扶蘇,你有什麽就說,有朕在。”
就在旬後緊緊攥住掌心,長長的指甲幾乎将掌心刺破的時候,景夙言那模仿得與真扶蘇毫無差異的聲音才緩緩響起:“臣以爲,完顔尚書所言極是:邊甯侯今日所言所行令人匪夷所思,讓人不得不懷疑其中隐情,這一切還等陛下徹查清楚後才能下定論。”
一句不長不短的話,卻如同一顆定心丸,将旬後跟赫連恕幾乎要跳出來的心又猛的塞回了心口。還好,這扶蘇沒有不識擡舉!
武德帝聽到這個答案,似乎并不算滿意,眉心裂開兩道紋路:“你真這樣想的?”
景夙言毫不猶豫:“是。”
聽到這個回答,季樊青斂起的眼底肆意泛濫的全是譏諷:呵!餘辛夷啊餘辛夷,你機關算盡最終拉攏的一個扶蘇,沒想到也就如此而已,真是蠢貨!這場仗根本不用打,你已經注定輸了!
武德帝閉上眼睛,手指頭緩緩在龍椅扶手上敲擊着,似乎在思忖什麽。赫連恕張張嘴,急切的想要爲自己辯解,被旬後一個眼神制止。這個時候說什麽都可能錯,更何況赫連恕的魯莽性子,更容易惹怒皇帝,不如什麽都不說。她向後掃視了跪在地上那一大片替她母子求情的官員,嘴角溢起一片冷笑:她就不信,這樣的情勢下,武德帝還能拿她母子如何!
太監總管捧過宮女呈上來的茶水,小心翼翼的奉到武德帝面前:“陛下,您喝口茶潤潤喉,壓壓驚吧。”
武德帝“嗯”了一聲接過。
每個人心裏都在進行着天人交戰的時候,誰都沒想到高台上前一刻還在思忖的武德帝,下一刻竟然猛地撐開眼球,嘴裏噴出一道濃黑的血來!
武德帝猛地向後倒去:“這茶……”
太監總管腿登時軟倒在地上,急速膝行上前扶住武德帝:“陛下……陛下!來人啊!這茶有毒!”果不其然,那跌倒在地上的茶水碰到銀器,立刻發烏。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所有人剛才才險險塞回肚子的心又猛地被人拽出來,有些膽小的已經吓暈過去。天哪!天哪!怎麽會發生這麽多事!怎麽會發生這樣的事!
旬後驚駭得連忙起身,臉色完全煞白,沖上前大喊道:“來愣着幹什麽!還不快去找太醫!李福,立刻将陛下送回寝宮!今日所有禦花園伺候的太監、宮女、禦林軍一個都不準離開,若是查不出誰人下毒,本宮要他們所有人自盡謝罪!”
旬後沖上去要扶住武德帝:“陛下!您放心,您不會有事的,臣妾這就扶你回寝宮!”
然而她沒想到的是,武德帝竟然無聲的又拒絕的擡起手,虛虛的要将她的手推到一邊,隻是一個極小的動作,幾尺外的人甚至連發生了什麽都不知道,旬後卻如同被人一悶棍從頭打到尾,打得整個人僵在那裏。
武德帝嘴角盡是血,虛散的目光朝着眉頭緊皺的景夙言望了一眼,道:“扶……扶蘇……你過來……”
赫連恕面上滿是擔憂道:“父皇,讓兒子護送您回去吧!”
武德帝理都沒有理會,朝着扶蘇繼續道:“朕隻要……隻要丞相……在旁伺候……”
太監總管滿臉焦急,擡頭看了旬後一下,又看看武德帝的狀況,最終狠下心咬咬牙道:“扶蘇丞相,您快請吧!龍體要緊啊!”
景夙言暗暗捏了下餘辛夷的手,點頭。
一行人立刻十萬火急的護送武德帝回寝宮解毒,景夙言跟餘辛夷緊随其後,轉彎之時,餘辛夷目光淺淺瞥在瞠目結舌的季樊青身上一眼,淡得隻剩下譏諷,連第二眼都不願再看。
眼睜睜的看着餘辛夷跟着離開,季樊青臉色黑沉如鐵,拳頭幾乎捏爆:這!個!賤!人!得意什麽勁,皇帝能不能活過今晚尚且未知,退一萬步就算被救活了,那也不能阻擋他的步伐!這天下,誰都不能阻擋他!
禦花園裏短暫的驚惶後,立刻投入到投毒者的審訊中去,文武百官被勒令今夜誰都不能離開皇宮。
赫連恕見母親還坐在地上,立刻上前扶起她:“母後,您怎麽還坐在地上?這地兒多涼,您别傷了身子。”卻蓦然發現,此時此刻旬後面色幾近猙獰,猙獰得連他這個兒子,都被吓住了。
帝宮裏,整個太醫殿十二名上醫官都圍在龍塌前步步驚心的爲皇帝解毒,整個宮殿都關得牢牢地,明黃色的龍帳連動都不敢動一下,當太醫們從裏面出來的時候,已經是子夜,太醫們全都大汗淋漓像是從水裏撈出來一樣,幸而臉上露出的是不約而同的慶幸。留下兩名太醫殿外候旨,其餘的告退。沒過多久,龍帳裏發出輕微的咳嗽聲,武德帝醒了。
太監總管立即上前道:“陛下,奴才在這。”
“你……”武德帝的眼皮子艱難的掀開了一片,看清楚跟前兒的人,皺了下眉頭道,“你退下,叫……扶蘇到朕跟前……其他人全都退下……”
太監總管訝異道:“可是……”
武德帝不耐煩的擺擺手:“沒什麽可是,立刻……按照朕說的,辦……”
太監總管張了張嘴,最終隻得聽命:“是,奴才遵旨。”
一大片太監、宮女魚貫而出,太監總管行了禮,退出殿外關好了門。帝宮裏隻剩下扶蘇、餘辛夷以及兩名被命令留下來伺候的小太監。
“扶蘇……扶蘇……”武德帝接連的呼喚聲傳來。
餘辛夷跟景夙言相視一眼,最終目光竟不約而同落在那兩名小太監身上,隻見其中一名太監突然以手爲刀砍中了另一名小太監的後頸,随即接住他倒下的身體,然後緩緩直起身,擡起了頭。
那是一張極其普通的,甚至可以說是青澀的臉孔,非常不起眼而且無害,是太監總管最信任的小徒弟的面孔。然而隻見他低下頭,手指靈活的在耳後撥了一下,一張薄如蟬翼的面皮被無聲的撕開,露出地上略顯蒼白,卻與在場另一張面孔一模一樣的臉!
景夙言輕聲道:“你什麽時候混進來的?”
真正的扶蘇臉上難掩一絲疲憊,行走時更因爲疲憊而顯得有些不靈活,然而更多的卻是他特有的冰冷與堅定:“與其說我什麽時候混進來的,不如說,這幾日我一直在宮裏。”
餘辛夷不用想都能體會:一個明明患有腿疾的人,卻要如同常人一般行走,經受過的該是怎樣的痛苦折磨。那支持他,又該是怎樣滔天的仇恨!
武德帝的呼喚聲繼續傳來,以防引起懷疑,扶蘇眼神落在景夙言身下的輪椅上,這個角色還是暫時交給他來做吧。
交換了身份,扶蘇坐着輪椅緩緩來到武德帝。他是扶蘇,是患有腿疾的扶蘇,當他坐在輪椅上便是這大旬國最令人惋惜的丞相,然而當他站起來,隻是一個想要報仇的人。
龍榻上,中了毒的武德帝有些精神恍惚,見到扶蘇的身影,眼神終于定了下來,道:“還好,還有你在朕身邊……”
扶蘇一言不發。
然而武德帝并不計較這些,似乎他隻要看着扶蘇那張臉就夠了。他迷迷瞪瞪的望着扶蘇的臉,那目光像是落在他身上,又像是沒有,簡直像是透過扶蘇在看另一個人。
景夙言跟餘辛夷在遠處悄悄觀察着,對方眼裏皆是揣測與懷疑:扶蘇說過他要報仇,卻從未說過因何要報仇,而此刻好似探出一點端倪。
武德帝着魔似的看着,扶蘇依舊那麽冰冷。
不知道過了多久,武德帝眼睛眨了眨,竟然伸出手要去碰扶蘇的臉。扶蘇表情冰冷的後退了半步,武德帝的手緊随其上,扶蘇再退半步,武德帝險些要掙紮着坐起身,口中模模糊糊的喊出一個急切的名字:“虹兒!”
虹兒?這是什麽人?
餘辛夷目似吐言:無論是誰,也絕不會是扶蘇本人,倒像是個女子的閨名。
聽到這個名字,扶蘇像是被人拍了一巴掌似的,臉色極其難看,輪椅連着向後退了兩步。武德帝似乎燒糊塗了,焦急的伸出手要去追:“虹兒,你别走!咳咳……虹兒……虹兒!别走!
扶蘇面無表情的看着他掙紮,看着他痛苦,看着他難受,看了好一刻,最終上前将武德帝扶起身,重新安置在龍榻上。
武德帝總是龍顔不怒自威的臉孔上,出現極其痛苦的表情:“朕這些年,實在,太思念你……太過,思念你了,你再陪陪朕好不好?”
扶蘇不回答,隻是冷淡道:“陛下,您餘毒未清,請您好好休息。”
武德帝又胡言亂語了好多話,最終抵不過身體的疲憊,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一張并不算難看,甚至可以看出年輕時候英俊的臉龐,此時顯得尤其蒼老。
明黃色的帳子被掀開,扶蘇的輪椅從裏面出來,他表情淡淡的擡起頭望着餘辛夷與景夙言,一貫波瀾無驚的嘴角揚起一抹濃得化不開的嘲諷:“知道他剛才喊的人是誰麽?飛虹公主——大他九歲的親姑姑,飛虹公主。”
餘辛夷瞠目結舌:雖然早已猜出皮毛,然而親耳聽到時,仍不免驚訝。她早知皇家多龌龊,而武德帝跟親姑姑飛虹公主的事更是在當年鬧得滿城風雨,可是這樣一樁舊事竟然延續到了現在,這是她沒想到的。
怪不得,怪不得扶蘇如此得皇帝信任寵愛,也怪不得扶蘇這樣冰冷的脾性,此事無論落到誰頭上,想必都無法釋懷吧。恨,是個奇妙的東西,左右人的思想,但也幫助人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