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貴妃感到好冷,就算抱臂,也冷得直打哆嗦。
他不僅不許修兒喚他父皇,甚至……甚至還說沒有修兒這個皇兒,從來沒有過……
他怎麽可以這樣說?即便再厭憎她,也不能這麽說他們的孩子啊!
他可知?她有多麽愛他……
“娘娘……”冷宮裏沒有火盆,隻有幾床破爛棉被,翠喜見主子抱臂直打哆嗦,立刻上前,拉過棉被蓋在梅貴妃身上,然後緊抱住主子,好爲其增加點暖意,“皇上會來的,娘娘再堅持一段時日,皇上一定會放娘娘出冷宮,一定會的!”
忽然,梅貴妃用力推開她,“你在安慰我……你在安慰我……皇上不會放我出去的,他不會放我出去的,要不然之前來看我時,不會一句話都不說……”她唇角顫抖,起身面向禦書房方向,蓦地跪在地上,高聲哭喊:“皇上,臣妾知錯了,求求您見見臣妾吧!多年夫妻一場,您怎就不給臣妾辯駁的機會,您好狠心啊!皇上,您好狠心啊,您對臣妾不聞不問,也不能那麽無情地對修兒啊……”自進入冷宮,她一次都沒有這樣哭嚎過,沒爲自己鳴不平過,因爲她知道就兄長犯下的事,根本就沒有她和皇兒翻身的機會,所以她沒有哭喊,沒有爲自己鳴不平,隻是靜靜地呆在這冷宮等死。
但現在不同了,皇上對她還有心,要不然也不會大晚上的來冷宮,看望她這個罪婦。
她不是個傻的,且不傻,還心思活泛得緊,皇上多半是氣消了,多半想起來她的好,這才出現在冷宮,靜看她一會工夫。
她要抓住這點,要趁熱打鐵,請求皇上,免去她的罪責……
梅貴妃的哭聲在這靜寂的夜裏,穿透層層牆,傳得好遠。
那哭聲凄涼無比,讓人聽之禁不住心生感傷。
慢慢的,她的哭聲變得沙啞,可即便這樣,她還是跪在地上,痛聲哭着……
冬夜寂寂,森冷透骨的風兒穿過破敗的門窗,吹進偌大的冷宮裏,昏暗的燭火随之搖曳着,仿若郊外荒涼墳地裏閃爍的鬼火,令人不由得感到毛骨悚然。
翠喜兀自站在梅貴妃身後,紅腫的雙目中噙滿淚水,她想幫助主子離開這冷宮,想盡可能地撫平主子心裏的悲怆,奈何她隻是個地位卑賤的宮婢,沒有能力做什麽,也不知該做什麽,她隻能靜靜地陪在主子身邊,陪着一起落淚。
“咯吱!”
門被從外推開,就見一抹高大的身影,披着件銀灰色狐裘大氅,走進冷宮之中。
梅貴妃嘴裏的哭聲倏然止住,怔怔地看着在她數步外站定的,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高大身影。
“娘娘……娘娘,是皇上,是皇上!”翠喜自然驚愕不已,她沒想到皇上這麽快就又來冷宮,但她瞬間便回過神,跪地朝皇甫擎磕頭見禮,而後,她聲音輕顫,激動地扯了扯梅貴妃的衣袖。
“皇上……”确認眼前不遠處站着的高大身影,正是她心心念念的皇上,梅貴妃嘴角漾出一抹淺笑,不過,那笑在這個時候,在此刻的她臉上呈現出,真算不上好看。她顫顫巍巍站起,口中喃喃:“皇上您是要帶臣妾離開這冷宮了麽?”
想到這個可能,她眼裏剛止住的淚,立時再度滴落。
被淚水萦繞的眼眸朦朦胧胧,她看着皇甫擎,腳步移動,慢慢的,慢慢的靠近,她默默流着淚……
她走着,一步一步地走着,可是突然間她卻停下腳步,不再繼續前行。
距離皇甫擎僅差兩三步距離,她就這麽陡然止步,隻是看着對方,一步都不肯再挪動。
她捂住臉哭出了聲,她覺得自己這會好髒,怎麽能夠出現在他面前,她愛他,她深愛着他,又怎麽能夠讓他看到自己如此狼狽不堪的樣子……
梅貴妃的哭聲凄涼無比,雖然不大,但足以讓人聽出她的無助,悲戚。
“門外侯着。”皇甫擎淡掃翠喜一眼,沉穩的嗓音在空曠的冷宮中響起。
翠喜行禮,應聲是,紅着眼眶恭謹退下。
半晌後,皇甫擎擡眼看向梅貴妃: “想出冷宮?”
止住哭聲,梅貴妃緩緩放下手,死寂般的眼裏閃動出一絲光亮。
盯着她蒼白的臉,皇甫擎唇角微啓:“回答朕。”梅貴妃點頭,片刻,又點頭,目光小心翼翼,顫聲道:“皇上真放臣妾出冷宮麽?”
皇甫擎看着她這個樣子,臉上禁不住流露出極淺的同情之色:“好,朕這就帶你離開這裏。”說着,他轉身走向冷宮門口,“跟上。”
梅貴妃聞言,身子晃了晃,這才移動着腳步,跟了上去。
她沒聽錯,他真要帶她離開冷宮,她沒聽錯……
“娘娘……”翠喜在門外站着,自然有聽到皇甫擎之言,見皇甫擎走出來,慌忙跪地磕頭謝恩,然後起身,攙扶着梅貴妃不遠不近地走在梁榮身後。
幽靜的宮道上,除過輕微的腳步聲,再無其他聲響。
冷月傾灑,宛若給大地染上了一層寒霜。
熠親王府。
皇甫熠和任伯,還有離涵坐在書房中,三人的臉色都尤爲凝重。
任伯道:“東旬那邊傳來消息,還是沒有發現任何異動。難道我們猜測有誤?逍遙王與靈月的大将軍洛翺并不是一個人?”
皇甫熠淡淡答:“沒有确認他們是同一個人,并不代表那邊就沒有動靜。”
“王爺這話怎麽說?”任伯問。
“你不覺得太巧了麽?”皇甫熠深幽的眼眸微眯,徐徐道:“就在東旬帝欲傳位給其子耶律琛時,攜妻在外過閑雲野鶴般生活的逍遙王,卻突然回到東旬,且在東旬帝駕崩前,承接皇命,做了東旬的攝政王。”
離涵想了想,道:“這或許隻是個巧合。”
“是啊,這或許僅僅隻是個巧合,東旬那邊給咱們傳來的畫像,王爺也看過了,那逍遙王雖戴着半邊面具,但仔細看,他和靈月的洛大将軍沒有絲毫相像之處。還有,據說那逍遙王給人的感覺,全然與世無争,這樣一個人,怎麽想也與那位野心勃勃的洛大将軍挂不上勾。”任伯闡述着密報中的内容。
皇甫熠靜默,片刻,低沉而溫涼的嗓音揚起:“他可以易容。至于他身上彰顯出完全不同的氣韻,咱們僅是聽說。”
離涵擰眉,問:“那接下來該怎麽辦?”
任伯附和:“是啊,王爺接下來要如何做?”
皇甫熠漆黑的眸子微閃,食指輕叩桌面,道:“暗中聯系東旬新帝,了解下那位逍遙王的具體情況。”言語到這,他微頓了一會,接道:“逍遙王和珍公主不是育有一對子女麽,将他們的情況也打聽一下。”
“好。”任伯點頭領命。
“大婚前必須解決掉這個麻煩!”皇甫熠起身,走至窗前,任伯和離涵跟着站起,準備離開書房,卻看到他忽然轉過身,淡淡道出一句,而後不知想起了什麽,唇畔極難得的浮現一絲笑意。
也是,除過在連城面前,皇甫熠是極少情感外露的,更别說不經意間流露出這麽一個雅緻,溫柔的笑容。
任伯和離涵甚感意外,但稍加一想,便什麽都明白了。
“王妃近來可好?”任伯目光親和,溫聲問。
皇甫熠“嗯”了聲,然後轉身看向窗外的月色,柔和的嗓音揚起:“她有孩子了,是她和我的孩子!”
“屬實?”任伯驚訝。
離涵亦是詫異得緊。
主子突然安排離影,绮夢前往侯府貼身伺候王妃,那會他是感到有些奇怪,但卻沒多想。
熟料,自家主子會整出這麽大個驚喜,抛給他和任伯。
皇甫熠輕聲答:“在靈月有的。”
任伯一愣,倏地笑出了聲。上前拍拍皇甫熠的肩膀:“王爺好樣的!”
皇甫熠俊臉微紅,輕咳兩聲,沒有說話。
翌日,連城用過早食,坐在屋裏正百無聊賴地翻閱着一本書卷,突然聽到顧甯的聲音自門外傳入。
“二姐,梅貴妃出冷宮了……”推門一進屋,顧甯就對連城說着街上傳開的消息。
沒錯,今個早朝上,皇甫擎當着文武百官的面,就忠勇伯犯下的事,着梁榮傳他最終的裁決——忠勇伯府滿門全部入奴籍,并流放北疆苦寒之地,永不得入京城;梅貴妃降爲梅妃,大皇子解除幽禁……
連城眉兒微蹙:“這有什麽問題嗎?”她不解地看着顧甯。
“二姐……”想到連城記憶缺失,顧甯到嘴邊的話,不由咽了回去。
“你想對我說什麽?”連城眨着明眸,道:“一人犯事,一家,甚至是一族跟着遭殃,這樣的律法很不人道,你覺得我說的對嗎?”
顧甯遲遲不出聲,就聽她又道:“我不是同情心泛濫,隻是心裏有什麽說什麽。”
“二姐,忠勇伯府一門之所以被打入大牢,那是因爲忠勇伯曾在軍中安插眼線,欲尋機刺殺你。”還是告訴二姐吧,免得她往後進宮,在梅貴妃母子面前吃虧,顧甯尋思片刻,很認真地道:“梅貴妃和大皇子現在已經沒事,日後二姐進宮,一定要多留意他們,免得被他們施些小人手段算計到。”
連城笑笑,不以爲意道:“皇宮就是個華麗的鳥籠子,沒事我進那裏做什麽?再者,哪個想算計我,也得他有那個能耐。”刺殺她,雖不知詳情,但她能好好的領軍作戰,就說明那什麽忠勇伯沒在她手中讨到好處,嗯,非但沒讨到,還一門落得入牢獄的下場。
瞧連城神色輕松,似是根本就沒聽進她說的話,顧甯不由郁悶:“我知道二姐厲害,可是有句俗話不是說,甯願得罪君子,也不可得罪小人麽!梅貴妃不是個大度的,她現在沒事了,肯定會把忠勇伯府的賬算到你的頭上,還有大皇子,他可是幾位成年皇子中能力最出衆,成爲儲君呼聲最高的人選,這萬一要是真讓他做了太子,日後再登上那高位,不說你,就是咱們侯府恐怕都會被報複。”
小丫頭的擔心也不無道理,可是下一刻,連城眼珠子一轉,凝向顧甯興味道:“大皇子真是幾位成年皇子中、能力最出衆的那位嗎?”
顧甯先是一怔,轉瞬臉兒發紅,垂眸嘟哝道:“好好的二姐怎麽提起五殿下來了?”之前與五皇子生疏,她是不知他人品如何,能力如何,但自從和他認識後,她發覺,他性情溫和而沉穩,胸有丘壑,并不是表面看上去那麽默默無聞。
“我有提到五殿下了嗎?”連城臉上展露出無害的笑容,專注的目光鎖在顧甯暈滿紅暈的臉上好一會,她收起笑容,問:“甯兒,說實話,你是不是真喜歡上五皇子了?”
“沒有!”顧甯脫口就道。
連城眨着明眸,嗓音清越而柔和:“仔細想想再回答二姐。”
喜歡他麽?
顧甯沉默,久久不語。
“嫂嫂前日過來看我,有悄悄告訴我一個秘密,她說蕭副統領怕是對你有意呢,讓我有空問問你……”連城還想繼續往下說,卻看到顧甯忽然擡起頭,臉上紅暈退散,淺聲道:“二姐,我不想騙你,對于五殿下我是有那麽點動心,但一想到他的身份,一想到他身邊現如今有慧姐姐,那點動心就會……就會瞬間消散,可是要我立時立刻就忘掉他,我想……恐怕還需要些時間。”慧姐姐被皇上指婚做他的側妃就已經夠委屈,她不能再給其添堵,奪走屬于慧姐姐的幸福。
“那蕭副統領呢,你對他有什麽感覺?”唉,宮裏那位怎就亂點鴛鴦譜呢?連城心裏歎口氣,慢慢道:“蕭府成員簡單……”
顧甯截斷她的話:“二姐,我還小呢,咱先不提這個事好不好?”蕭府成員是簡單,而蕭大哥也确實人不錯,可是她根本就沒往那方面想過,尤其是他們二人似乎并沒說過幾句話,他怎就會對她生出心思?
“好吧,我不說了,你得了空好好想想。”見顧甯真不想就男女之事多說,連城便沒再談論那個話題。
坐到她身邊,顧甯似是突然想到什麽,跟着直直地盯着連城,問:“錦公主要一直住在熠親王府嗎?”
“不住在王府,難不成讓她住回驿館?”連城說着,放下手中的書卷,與顧甯視線相對,“你不覺得她很熟悉嗎?别往我和她的樣貌上想,就是感覺,你感覺她是不是很熟悉?”在她的記憶中,那個同胞姐姐身上流露出的氣息,與這侯府中已逝的大小姐極像,莫非……莫非……
怎麽可能呢?
世上哪有這麽巧合的事?
不對,怎就沒有可能,怎就沒有那麽巧合的事?她都能從遙遠的異時空穿越來這裏,顧錦怎麽就不可能重生在她那個胞姐身上。
重生,如果真如她所想這樣,那她的胞姐身上又發生了什麽事?
拍拍額頭,連城一時覺得腦袋亂哄哄的,看來要想搞清楚,她必須與那位胞姐,靈月的錦公主談談了。
渺風閣中,顧祁和陸随雲隔桌而坐,正談論着宮裏傳出的消息。
顧祁神色晦暗不明,道:“皇上爲何突然這麽做?”
陸随雲搖頭:“我沒收到傳訊。”每當皇甫擎有事吩咐陸随雲,顧祁二人,都會啓用一種特殊的方式,傳遞信息到他們手中。
“我也沒收到。”顧祁沉聲道出一句,皺眉想了想,目光挪至陸随雲身上,征詢好友的意思:“我們今晚要不要秘密進宮一趟?”
“不可。”陸随雲斷然否決,清潤低沉的嗓音揚起:“沒有皇上傳訊,血衣衛不得露面。”
雖被皇帝任命爲血衣衛副都統不久,但血衣衛的規矩,顧祁還是知道的。
“那就這麽在旁看着?”顧祁皺眉道。
陸随雲沉默,半晌,他淡淡道:“事出突然,怕是與幕後那人有關,咱們得相信皇上,靜等指示沒錯。”
将他的話思量了一會,顧祁沉吟:“我有些納悶,梅貴妃會與那人有什麽關系?”
“聖心深不可測,或許有些事皇上并沒對你我二人說,等吧,我總感覺過不了多久,所有的一切都将結束。”陸随雲爲皇甫擎辦事多年,深知這大周一國之君的謀略。
同時間,皇甫熠對宮裏傳出的信息,也倍感疑惑,不過,他認爲皇甫擎那麽做,自有其理由。
因此,他沒深想,但這并不代表他沒做什麽安排。
時間在連城惬意養胎的日子裏,一轉眼到了除夕前夜。
背靠大軟枕坐在床上,連城瞅着眼前顧駿剛剛進屋給她的這個小包裹,暗道:這裏裝着什麽東西啊?她爲何要小家夥幫忙保管?
帶着疑惑,她慢慢打開包裹,登時一個極爲熟悉的物件映入她眼簾——手機。
她的手機,這是傑克,老k他們一夥送給她的生日禮物,沒想到這玩意也穿越到了這裏,可剛一想到這,她一拍腦門,鄙視自個:真蠢!
多功能醫療背包都過來了,那裝在背包夾層的小玩意還能不跟着過來,再者,她回到府中,無意中看到了那個簡易手術室,及手術器械等物件,無不說明早前她就穿越到了這異世。
既如此,她現在看到手機,還有什麽可大驚小怪的?
将手機放到床頭,她拿起一本厚厚的記事本,開始逐張翻閱起來。
從筆記上看是她寫的。
邊看她邊抿着嘴兒笑,可看着看着,她的臉色逐漸轉爲凝重,眸中也随之染上痛色。
血咒?
他竟然被人從小下了血咒,爲防傷害到她,逐刻意疏遠她……
眼角漸顯濕潤,她忍住淚水掉落,她不相信這就是他們的結局,所以她繼續往後翻看着。當看到他追她到靈月,再到靈月期間發生的事,她終沒能忍住,任淚水湧出眼眶,順着臉頰滴滴滾落。
三年,和他結合,隻能抑制住血咒,三年後,他就會沉睡不醒。
腹中的寶寶也是她在靈月有的,多半是和他初次結合時有的。
“沒想到我和你之間竟然有發生這麽多的故事,痞子樣的你,宛若谪仙般的你,竟都令我爲之心悸。我更沒想到,駿兒口中你當着好多人的面,對我許下的誓言竟是真的……我沒有懷疑駿兒對我說的那些話,我隻是不太敢相信而已。”連城嘴角漾出一抹溫暖柔和,甜蜜至極的微笑,她暗忖:“雖然我還沒想起那些缺失的記憶,但看過這一個個字,一句句話,我記住了它們,記住了它們是你我之間的過往。”
“你放心,我不會讓你有事,我會找到那個老妖婆,讓她解掉你身上的血咒!”門外傳來腳步聲,她忙合上記事本,放到軟枕下面,就聽到門被推開,接着又是一聲輕響,想來門被關上了。
熟悉的腳步聲傳來,連城擡眼望向内室門口,便看到一抹颀長挺拔的身影,不期然地躍入眼簾。
屋外月華如霜,皇甫熠沒有即刻走向連城,而是站在内室門口,暗自運轉内力,感到身上寒氣散去,方提步靠近床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