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然落在承明宮前的台階上,皇甫熠擡眸,看到皇甫擎獨自立于殿門一側的長廊上,不由皺了皺眉,提步走了過去。
“什麽事?”在皇甫擎三步外站定,他眸光淡然,淺聲問。
皇甫擎的目光由漫漫月色中收回,看着他道:“近些時日,你心口處泛起的痛感愈發頻繁,對不對?”
“你到底想對我說什麽?”眸中蘊染出一絲惱意,皇甫熠俊美的臉,在月光下顯得尤爲清冷。皇甫擎隻覺心裏苦澀難耐,他盡力控制着自己的聲調道;“小九,皇兄不想看到你有事。”皇甫熠默默地看着他,抿唇沒有接話。
遲遲不見皇甫熠開口,皇甫擎幽歎口氣,道:“你該聽說過靈月,半月多前,我收到靈月遞來的國書,說要與我大周聯姻。”因爲太過突然,皇甫擎并沒就靈月要與大周聯姻一事,在朝堂上與文武百官商讨。
基于此,除過他和靈月那邊知道國書上的内容外,再無人知曉。
靈月是一個極爲神秘的國度,并不在這邊大陸上,皇甫熠自然有聽說過,但包括他,就是這片大陸上所有的人,恐怕都不知靈月具體在哪裏。
星眸微閃,他道:“如此突然,對方是何目的?”
皇甫擎道:“國書上寫的不外乎是些官話,其他的一句也沒寫。”
皇甫熠道:“人已出發了?”
皇甫擎道:“一個多月前就已啓程來我大周。”
皇甫熠淡淡道:“你欲作何打算?”
沉默片刻,皇甫擎道:“拒絕肯定是不行的。”
皇甫熠随口道:“既然拒絕不了,要麽你收入後宮,要麽就将她許給諸位皇子中的任意一個,問題不就解決了。”
又是好一陣沉默,皇甫擎緩緩道:“靈月那邊指定,要你……”
皇甫熠打斷他:“不可能!”
要他娶靈月公主,真是夠可笑!
望着皎皎月華,皇甫熠俊美而優雅的臉上掠過一絲嘲諷的笑意。
夜風吹起他的青衫,他的星眸中,冷意盡顯。
“小九,我原本以爲在我多年有意安排下,你會安然,幸福一世;更想過那壓在我心頭的秘密,永遠能瞞着你。”低沉而清幽的嗓音自皇甫擎嘴裏溢出,他神色微痛,道:“可照目前的情形看,我若再瞞着你,将會緻你身陷痛苦,無法自拔。更甚至會危及到你和定國的性命!”
皇甫熠的心蓦地一突,冷冷道:“你究竟有什麽事瞞着我?”
“我不是有意瞞你的。”幽歎口氣,皇甫擎好不傷感道:“是父皇,是父皇臨去前要我發誓,要我無論如何要護你周全,且不可将他交代給我的話,對你吐露出隻言半語。”言語到這,他許久沒有出聲,皇甫熠隻覺一股不好的預感襲上心頭,但他沒有追問,而是等着皇甫擎繼續往下說。
“世間男女,情情愛愛本是尋常事,但你卻不能。因爲你一旦動情,就會直接導緻你,你的愛人皆受到傷害,最終結果,就是你會不受控制,似瘋魔一般,欲親手殺死自己的愛人,在此之前,你會心痛,由輕微的刺痛,慢慢加劇。”
“而要減輕心痛的法子,隻有飲血,飲處子新鮮的血液,但這隻能止住你一時之痛,你内心深處還是會滋生出瘋狂的因子。你越是喜歡你的愛人,越是愛她,那瘋狂的因子就會跟着愈發變得強烈,它刺激你,刺激你失去神智,做出後悔終生之事。”
“你以爲編這個謊,我就會信你之言?”皇甫熠言語無絲毫起伏,心中卻已如驚濤駭浪,起伏不已。
越是喜歡,越是深愛,他的心随之就會越痛,會瘋魔,會親手殺了她!
這是什麽邏輯?
他不信,也不願相信,可是,可是又……
“小九,這麽多年來,除過這件事,皇兄再無欺瞞過你什麽!”皇甫擎的嗓音愈發顯得低沉:“我當時有問過父皇,爲何會這樣?父皇卻隻是搖頭,隻是要發誓,護你一世周全。”
“就因爲這,你數年來不停地往我後院送女人,好以此讓我千帆過盡,對女人提不起興緻,也就談不上動情。”皇甫熠不是問,而是尤爲肯定道。
皇甫擎沒有否認,道:“是這樣沒錯。我不想看到你痛苦,不想看到你有一天親手殺死自己的愛人……”
“……殺死她,我,我就不再心痛,對嗎?”皇甫熠将眸光移向漫漫月色,緩聲問。
“是,也不是!”皇甫擎阖上眼,片刻後又睜開:“導緻你痛苦的根源,會因你的愛人身死散去,但你會陷入另一種痛苦中,你覺得那時,你的心會靜若止水,會嗎?”皇甫熠未語,久久未語。皇甫擎唇角噏動,續道:“以你的性情,一旦動情,那就是至死不渝,愛人被你親手殺了,你還會獨活于世嗎?”
靜,周遭靜寂一片,仿若空氣也凝滞一般。
本月華傾灑,卻在一瞬間隐沒。
夜黑如墨,廊下的燈光在忽起的大風中搖晃不止,将二人的身影拉得長長的,誰都沒再說話。
望着廊前落下的雨幕,皇甫熠負于身後的雙手握緊,再握緊。
“幼時,我便被人下了蠱?”他喃喃低語,卻在片刻後搖了搖頭:“不對,若真被人下了蠱,在我食用冰靈果後,那蠱應該已解。不是中蠱,那我身上出現的症狀又是何故?”唇角掀起一絲濃郁的苦笑。
他算是明白了,明白自個爲何爲心口刺痛,再到現在逐漸加劇。
原來是因爲他動了情。
是了,每次隻要一想起她,想到喜歡她,愛她,那刺痛感就會襲來。
身子微微一顫,皇甫熠俊美絕倫的臉上,浮現出一抹蒼白。
“小九,你不是中蠱。”皇甫擎沉痛的嗓音響起:“而是血咒!你被人下了血咒!多年來我查閱不少古籍,想找到好的法子破除這血咒,奈何,奈何尋到最後,唯有那麽一個方法!”
皇甫熠道:“是那人給下的血咒,是也不是?”
“應該與他脫不開幹系。”皇甫擎道。
“他是誰?謀取大周江山,是因爲權勢,野心,可對我下血咒,又是因爲什麽?”收回目光,挪向皇甫擎,皇甫熠靜靜地看着:“父皇就沒再告訴你什麽?”
皇甫擎搖頭:“沒有,父皇隻是讓我發誓,要一生護你周全,萬不可讓你動情!”
“他應該知道那人的身份,知道是那人給我下了血咒!”皇甫熠抿唇道。
“或許吧。”皇甫擎目光怅惘,幽幽道:“我始終想不通,想不通父皇當年是怎麽想的,應國公一門被滅,雅貴妃和六皇弟慘死,他必是知道些緣由,卻爲何不在臨去時告訴我。”
“父皇……”皇甫熠星眸微閃,唇角掀起一絲若有似無的笑:“血咒?我偏不信那個邪!”連城……我不信那個邪,我說過會一生一世愛你,疼你,護你,寵你,我決不食言!連城,就算那什麽血咒是真的,也不能左右我的決定,我不會傷你,哪怕傷害我自己,我都不會傷你!
“小九,你何苦呢!”皇甫擎語聲沉痛:“我不許你冒險!”
皇甫熠沒有說話,皇甫擎又道:“靈月很神秘,聽說那裏有人會巫術,興許你娶了靈月的公主,就能通過另外的法子解開血咒!”
“我隻喜歡她,隻愛她,誰也無法取代!”皇甫熠一字字道。
皇甫擎聞言,語聲更爲沉痛:“你這樣隻會傷害她,傷害你自己!天下好女孩很多,娶了靈月公主,如果能因此解開你身上的血咒,定國也不介意的話,我會成全你們,讓你迎娶她做平妃。”
“你這是要我背棄她的感情?”冷冷一笑,皇甫熠道:“你覺得她會願意嗎?以她的性格,她會願意嗎?”
“她不願,那就放棄她。”皇甫擎沉聲說着,頓了頓,他語氣緩和,勸道:“天地這麽大,什麽樣的女孩子沒有,就你的樣貌和風姿,及我大周熠親王的身份……”截斷他的話,皇甫熠袍袖揮出,廊外不遠處的一座亭台,一聲轟響過後,頃刻間被夷爲平地。
勁氣擴散,即便皇甫擎反應再快,還是不免被波及了到,身形踉跄着後退數步,他嘴角溢出一抹血漬,目光傷痛道:“小九!”可就在下一刻,他看到皇甫熠身子晃了晃,一口鮮血自嘴裏蓦地噴出,吓得頓時六神無主,疾步上前,欲攙扶住這個從小疼愛長大的幼弟。
皇甫熠一把推開他,眸色堅定,聲音冷沉道:“我不要你管!世間女子再多,也不及她一個,她是無價的,她是連城,是我的連城,此生,我隻要她,隻要她做我的王妃,隻娶她這一妻!”
語落,他緩緩坐到地上,雙手結印胸前,修長的劍眉緊鎖,失去血色的唇瓣,幾乎抿成一條直線,好似正在極力克制着某種痛苦!痛,徹骨的痛,自心口處蔓延而開,他想她,他喜歡她,加之剛剛動怒,那該死的痛感,頓如洪水,向他襲來!
烏亮的長發披散在肩上,與他身上的青衫,被夜風揚起,落下,再揚起,再落下……
一層淡淡的,柔和至極的青色光芒,将他護在其中,若隐若現,他就那麽端坐在其中。
皇甫擎站在一旁靜靜地看着他,半晌後,他仰起頭,逼退了目中漸湧出的濕意!
“小九!”待心緒稍微平複,他移步至皇甫熠身旁,蹲身道:“皇兄無論做什麽,說什麽,都是爲你好。”
皇甫熠緩緩睜開星眸,圍繞在他周圍的青色光芒散去:“我不需要你這樣爲我好。”說着,他微運轉真氣,将皇甫擎剛觸碰到他臂彎上的大手給震了開。
猝不及防之下,皇甫擎跌坐在地,但他沒有生氣,龍顔上一絲一毫不悅也沒有。
緩慢起身,他再次朝皇甫熠伸出手,道:“好了,别和皇兄置氣了,地上涼,起來吧!”
看了他一眼,皇甫熠道:“我的事你最好别插手。”他的聲音很輕,卻有着讓人無法抗拒的力量。
“好,皇兄聽你的,不插手!”垂眸靜默了一會,皇甫擎溫聲說了句。
他嘴角的血漬皇甫熠自是看在眼裏,起身後,皇甫熠唇角噏動,慢慢道:“我沒想過傷你。”
“皇兄知道。”皇甫擎臉上浮現出一抹溫和的笑,扶皇甫熠走向寝宮:“這雨怕是要下一陣子了,今晚要不就住在宮裏。”
皇甫熠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隻是由着他扶着走進承明宮。
“小九,無論從哪方面說,定國都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女孩,如果你身上沒有血咒,皇兄……”扶皇甫熠在椅上落座,皇甫擎想了想,欲打算再勸說幾句,可看到其淡然的臉色慢慢變冷,眸光也随之轉爲冷然,後話立時止在喉中。
“我有懷疑過那人的身份。”良久,皇甫熠啓唇:“三年前那場戰事,應該與東旬的逍遙王有關,而同一時間京中出現的血案,與他應該也脫不開幹系,但到目前爲止,我找不到證據,更是不知那逍遙王是何模樣,又有何身份背景。”
“東旬逍遙王?”皇甫擎微愕。
皇甫熠輕颔首,又道:“隻是懷疑。可就我身上的血咒而言,我又覺得背後謀劃,欲颠覆我大周江山的那人,與靈月應該也脫不開幹系。血咒屬于巫術,就咱們這片大陸上的諸國,我還沒聽過哪個國家有人懂巫術,你怎麽看?”
“血咒”二字一出口,皇甫熠臉上快速閃過一絲淡淡的凄涼之色。就因爲這血咒,他或許就不能和心愛之人在一起;就因爲這血咒,他要承受鑽心之痛;就因爲這血咒,他不知哪日會瘋魔,會傷害她!
上天給了他龍鳳之姿,卓然之氣,卻又在幼時,突然讓那該死的血咒落在他身上。
尊貴無比的身份,絕世容顔,除過這些,無止境的凄涼也要伴随在他左右。
單單想想,他的心就會泛起酸澀,苦痛。
飲處子血,不要,就是再痛,他也不要飲那腥紅的血液,他不要變成魔鬼,不要她害怕,畏懼!
“你說東旬的逍遙王有可能是那人,我倒相信幾分,但要說與靈月有關,我卻覺得沒那個可能。”皇甫擎的聲音,将他悲涼的思緒打斷,他眸光挪轉,落在皇甫擎身上,就聽道:“數百年來,諸國隻聽說過靈月,從未有人去過那個神秘的國度,而靈月也不曾與外間有過往來。”
“那我身上的血咒怎麽解釋?”皇甫熠皺眉,低沉的嗓音揚起。
皇甫擎半晌後嗫嚅道:“這……”
“數百年,甚至更久都不曾與外間往來,爲何突然想到要與大周聯姻?還指定要我娶他靈月的公主?”說着,皇甫熠星眸半眯:“靈月是沖着我來的!”
“經你這麽一說,靈月這突如其來的舉動,确實有些古怪。”皇甫擎目光微閃,低語一句。
皇甫熠搭在扶手上的那隻手緩緩收緊,卻抿唇未語。皇甫擎看着他,忽然轉移話題,道:“在信陽侯府住的那位莫小姐,你可曾見過?”
“……”皇甫熠目露不解。
皇甫擎歎道:“老大和老三近期爲那女子不停地明争暗鬥。”
“她很有心機。”皇甫熠給出一句。
“你皇姐……”皇甫擎正欲往下說,卻被皇甫熠截斷:“别在我面前提她。”皇姐?他可從沒承認有過什麽皇姐。
“血脈相連,她再有什麽不是,也是你我的手足。更何況你爲了定國,将她傷成那樣,皇兄也沒指責你半句。”長歎口氣,皇甫擎搖了搖頭,無奈道。
皇甫熠嗤笑:“那是她活該!”
皇甫擎道:“她驕縱的性子,是父皇給養出來的,咱們不提她也罷。”
“沒其他要說的我就回府了。”從椅上站起,皇甫熠淡淡道。
跟着起身,皇甫擎面上表情溫和:“對老大,老三的事,你這做皇叔的就不能說兩句。”
“有什麽好說的?爲個頗具心機的女人争來鬥去,隻能說明他們沒腦子。”音落,他轉身就往外走。凝望他的背影,皇甫擎唇角動了動,終還是道:“小九,皇兄希望你好好想想,想想今晚我對你說的那些話,莫要越陷越深!”
身形微頓,皇甫熠頭也不回地丢下一句:“我說了我的事你無需插手!”
窗外淅淅瀝瀝下着小雨,連城躺在床上怎麽也睡不着。
皇帝喚他進宮所爲何事?
左思右想,她也沒想出什麽頭緒,但潛意識中卻感覺到有什麽事要發生。
“我在擔心什麽?”怎麽也睡不着,她幹脆起身,抱膝而坐,注視着窗外濃郁的夜色,眸光怅然,呢喃道:“皇帝突然宣召,說有要事相商,那要事是他的婚事嗎?”是又怎樣?他的态度很明朗,她該信他的,信他有能力搞定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