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洛的眸光落回書卷上,道:“退下,這兒不用伺候。”
“是。”恭謹應聲,青墨退離而去。
靜夜寂寂,月光如水,灑落窗前。
連城推開窗戶,靜望着如銀般的月色。
忽然,她素手輕揚,隻見一片嫩綠的樹葉自窗外飄來,落于她掌心。
垂眸看着那翠綠翠綠,宛若柳眉般的葉片,她眸中蘊染出一抹怅然之色。夜深人靜的時候,她總會不由自主地回想起現代的種種,進而情緒便會出現起伏,幻想有一天能夠回去。可她知道這隻是奢望,是她寂寞時,心底深處湧出的一抹奢望。
世間奇幻之事,怎可能全發生在她一人身上?
再者,穿這之前的那具身體,多半已被炸得連影兒都沒有了。
慢慢的,她雙手擡起,将捏在指尖的葉片放至唇邊,吹起了一首靜幽中帶着絲憂傷的曲子。
令人聞之既感到安甯,又心生淡淡憂傷的曲音,穿過夜的靜寂,在漫漫月色中傳出。
但凡是身有感觸者,怕都能聽出她這曲中的意境。
主院中雖隻有連城這間屋子亮着燈火,然,顧祁,顧甯他們躺在各自床上,原本剛阖上不久的雙目,在這靜幽而憂傷的曲音傳來時,皆緩緩睜開了雙眼,并輕推開窗,聆聽着這首曲子。
“二妹,你是想起了爹娘,才會這般憂傷麽?”無聲呢喃,顧祁眼裏痛色盡顯,“若是爹娘尚在世,大妹也還在的話,咱們這個家定會像以前一樣,時刻都充滿着歡聲笑語,而你,也就不必像現在這般辛苦!”
唇角緊抿,顧祁禁不住握緊了雙手。
血債終需血來償!
顧甯屋裏。
喚雪在外間榻上值夜,見姑娘從内室走出,推開窗,不由感到疑惑。
但她沒有出聲,隻是靜靜地陪着顧甯聽着那自窗外飄進的感傷曲音。
“喚雪,這是二姐在吹曲子。”坐到桌前的椅上,顧甯手拄下巴,聲音輕柔而凄傷道:“她定是想起了三年前的事,才心生憂傷,吹起這麽一首曲子。”
“三小姐,二小姐很堅強,但再堅強的人也有脆弱的時候,或許是小少爺身上發生的事,讓她一時間心生感慨,想到侯爺,夫人在的時候,一家人過得快樂生活。”唇角動了動,喚雪出言勸慰顧甯,好讓其别多想。
顧甯嘴角牽起一絲極淺的笑容:“爹娘以前在的時候,我們一家人在一起很開心,二姐雖然不喜歡說話,但我知道她也是開心的,因爲她看到爹娘,看到大哥,看到我和駿兒,都會流露出暖暖的微笑,那時候我沒想到她似現在這般厲害,這般堅強。”
眼角漸顯濕潤,她的聲音也在無形中帶了絲傷痛:“你不知道,不知道三年前我們一家人遇到的事有多慘烈,不知道手提滴血利劍的刺客,将我和二姐,還有駿兒逼到了何種境地。爲保護我和駿兒不受傷,二姐身受重傷,卻還将我們牢牢護在懷中……知道麽?二姐抱着我們躍下懸崖的一瞬間,我以爲我們會就此死去,沒成想,二姐在空中一個翻身,讓我和駿兒在她身體上方,她則做了我們的肉墊!”
說到這,顧甯笑了,不過,那笑有些發苦,“許是上天垂憐,我們并沒有摔死在谷底,而是被好心人意外救下。可是……可是二姐卻一直昏睡着,她的氣息很虛弱,我很無助,無助的每夜每夜都會捂着嘴在屋裏哭,白天我會對二姐說話,告訴她今個是什麽天氣,告訴她我都做了些什麽,告訴她駿兒都做了些什麽,我和她講話,哪怕她什麽也聽不到,給不了我任何回應,我r複一日,年複一年的對她講話。”
“她醒了,終于有一天,她醒了,醒來她就問駿兒還好麽,問我還好麽,她從不曾考慮自己。”喚雪自榻上站起,走到顧甯身旁,遞給她一方絹帕,顧甯拭去臉上的淚,又道:“回到京城,原想着我們的日子會好過些,卻沒想到叔母和綿姐姐處處給我們找麻煩。我不傻,我知道京中有關二姐的不好傳言,都是叔母着身邊的下人放出的,可我知道又能怎樣?我是晚輩,又沒有确鑿的證據,根本就揭穿不了她醜惡的嘴臉。”
“三小姐,奴婢雖不識字,不懂什麽大道理,但壞人作惡過多,終會有報應的。咱不急,咱可以等,等着看那些作惡之人會落得怎樣的下場。”喚雪亦是痛恨楊氏得緊,進侯府爲婢以來,她将府中的主子個個都看清了,除過二小姐,三小姐,還有駿少爺,就隻有二老爺和惠小姐人還算好,其他院裏的那些個主子,哪個不存有腌臜心思,不想着害人,從而爲自己謀得好處,沒有,别人怎麽想的她不知道,反正她覺得是沒有。
顧甯放下帕子,沒聽到再有曲音傳來,起身關上窗戶,邊往内室走,邊暗忖:二姐,我雖然沒你那麽厲害,但我也會盡我的力量去保護你!
翌日,一大清早,甯遠侯府中,無論是主子,還是下人,皆已經開始忙碌。
楊氏生怕今個再出現什麽岔子,引得顧耿不滿,從而一怒之下終休她出府,于是叫于媽到跟前,耳提命面的訓誡一番,要其一定得謹而慎之,盯着府中的下人們,莫要怠慢每一位來客。
數個時辰後,太陽已高懸半空,侯府中該準備的,皆準備妥當,貴客們也已陸續來到。
落雪閣中,顧綿坐在梳妝鏡前,仔細端詳着自己的裝扮。
“香茗,你看我身上還有哪裏不妥?”轉身,望着侍立在一旁的丫頭,顧綿問道。
香茗是其身邊的另一個大丫頭,南湖比武那日,就是她在顧綿身側伺候,聞主子問話,她怔了怔,往顧綿身着仔細看了會,恭謹道:“小姐的裝扮很好。”二鳳的死,她現在都回不過神,如今,雖說小姐很器重她,但她怕,怕自個哪天會如二鳳一樣,落不得好下場。
謀害駿少爺,如若沒得到小姐,或者夫人暗示,以二鳳的心機城府,她會不顧後果地做出那種惡事嗎?香茗心裏搖頭,她是不信的,不信二鳳的所作所爲,與顧綿和楊氏無關。
“你就是快木頭!”瞪香茗一眼,顧綿理了理袖,不悅道:“沒二鳳在身邊我還真不習慣。”
“奴婢愚鈍,比不得二鳳姐姐。”
香茗垂眸,低聲道。
“你是比不得她,但也得學着她一點,要不然,和我走出去,人家會說我身邊的丫頭是根木頭。”這也就才過去兩天時間,顧綿卻出奇地恢複到了之前的狀态,哪裏還有半點對二鳳生出的愧然,及被連城當日之舉威吓住的懼怕樣,轉身走至門口,隻聽她問香茗:“客人來得怎樣了?”
“陸續都到了。”香茗随其身後,低聲回了句,微頓片刻,又道:“老爺和公子在正堂陪着男賓,各府夫人們在花廳坐着,有夫人在那相陪……”沒等她繼續往下說,顧綿臉色微不可察地變了變,截斷她的話,道:“顧連城姐妹在花園陪着各府來的小姐,是不是?”
“甯小姐倒是在花園中招呼着諸位小姐,連城小姐卻未曾出現。”香茗如實禀道。
顧綿撇了撇嘴,走向院門口,“顧慧呢?她沒在花園?”
“惠小姐得了老爺的吩咐,在花園裏陪着甯小姐一起在招呼各位小姐。”小姐不會又要生出什麽事吧?香茗音落,心裏禁不住暗忖。久沒聽到顧綿出聲,她小心翼翼道:“小姐,夫人讓于媽交代奴婢,今日不可出任何岔子!”
前行的腳步微頓,顧綿看她一眼,冷冷道:“你是怕我整出事端,連累到你嗎?”香茗搖頭,垂眸道:“奴婢……奴婢不是那個意思!”其實香茗話中之意,顧綿心裏清楚明白,但她就是沒事找事,故意來了那麽一句,吓得香茗身子一陣輕顫,她倒是覺得整個人輕松不少,“好了,我知道你是什麽意思,等會人放機靈點,别讓我在各府小姐面前失了面子,知道麽?”言語稍顯緩和,顧綿淺聲交代香茗一句。
香茗恭謹回道:“小姐放心,奴婢省得。”
穿過長廊,距離後花園還有一截距離,顧綿忽然停住腳,眸光鎖在數丈外的一處湖邊,直直地看着,“香茗……”輕喚香茗一聲,顧綿抑制住竄上心頭的異樣情愫,道:“你看湖邊站的那道身影可是岑公子?”
香茗尋着她的視線看去,好一會後,道:“應該是岑公子沒錯。”
“你先去花園中候着,我一會就到。”吩咐香茗一句,顧綿邁着蓮步,往湖邊那一抹颀長的身影慢慢走去。
他竟然來了!
原以爲他是不會來的,畢竟顧連城當街寫休書,于他來說是莫大的難堪,但他卻不顧人們的非議,前來侯府赴宴,尤其是此刻他一人在湖邊站着,且這裏較爲僻靜,無人從此路過,顧綿的心“怦怦怦”地跳着,機會,這對她來說是個機會,不是嗎?
接受也好,拒絕也罷,她總得試試。
要不然,她會遺憾終生。
“岑公子!”輕柔的聲音自顧綿唇中溢出,她羞澀地在岑洛身後止住了腳步。
是的,站在湖邊這一抹颀長的白色身影,正是岑洛。
他之所以站在這裏,一方面是因爲此處僻靜,但另一方面卻是他站在這的重點。
那就是這裏視野開闊,可望到大半的花園,更能望到後花園通往甯遠候侯府主院的幾條小道,這是他吩咐青墨一進侯府打聽來的。
耳邊傳來女子嬌柔的聲音,岑洛緩緩轉身,看到是顧綿,不由皺了皺眉。
顧綿候他說話,奈何岑洛默然半晌,沒有理會她,而是回身繼續朝他之前看的方向繼續望去。顧綿臉上一紅,頓感顔面挂不住,卻在想到對方的脾性後,那微微的不适感立時消失全無,隻聽她道:“我是顧侍郎的嫡女。”
說到這,她緊咬紅唇,後面的話卻遲遲道不出口。
可是一想到錯過今日,她将再無機會向眼前的男子表達自己的愛慕之心,顧綿終鼓足勇氣,道:“岑公子,顧連城要什麽沒什麽,還不識好歹那般羞辱您,像她那樣的女子,根本就配不上您。而我數年前曾和岑公子有過一面之緣,自那後便對您生出了傾慕之心,岑公子,我,我知道您和陸小姐已有婚約,但我不在乎,隻要能做您的女人,哪怕給您做妾,我都是願意的!”她語速很快,還帶了絲顫音,待要說的話道完,她輕舒口氣,想着岑洛這回總該對她說些什麽了吧。
“請離開!”
岑洛簡單冷漠的聲音傳入顧綿耳中,令其頃刻間感到受了莫大的委屈。
抛卻女子應有的矜持,她鼓足所有的勇氣,向他道出愛慕之情,換來的竟是三個字“請離開!”,她就那麽招人厭麽?
顧綿的眼淚一滴滴落下,落在腳邊的草地中。她抹去眼淚,顫聲道:“岑公子,我很讨人厭是不是?”岑洛的聲音再度揚起:“她怎樣,我心裏清楚,不需要旁人多言。”這一次,他的聲音較之前還要冷冽漠然。
“顧連城配不上您,岑公子,她真配不上您啊!隻要您點頭,我會求爹娘允我進入相府給您做妾,隻要您點頭……”攥緊袖中的拳頭,顧綿忍住眸中眼淚掉落,幾乎用懇求的聲音,再度爲自己未來的“幸福”争取機會。
“滾開!”二十多年來,岑洛從未說過一句粗話,但這一刻,他卻是想都沒想,薄唇輕啓,冷冷地丢給顧綿兩字。
腳下一個踉跄,顧綿後退了兩步,穩住身形,她臉上盡是驚愕……
湖對面的一條小道上,連城正往花園中走的腳步突然頓住,看着擋住自己去路的陸玉挽,秀眉微擰,不解道:“陸小姐這是何意?”
“你說我是何意?”陸玉挽面色沉冷,反問。
“我不知道才問陸小姐的。”清透的眸子眨了眨,連城微笑道:“今日我府上設宴,陸小姐來了就是客,如果是下人們哪裏招待不周,陸小姐盡管與我說,若屬實,我會親自向陸小姐賠禮道歉。”
裝糊塗,她這是在糊塗嗎?陸玉挽心下惱怒,揚手就朝連城臉上扇了過來,卻在半空中時,被連城一把捉住了腕部,“陸小姐,你真是莫名其妙,什麽也不說,就揚手欲掌掴我,這是哪門子的道理?”
陸玉挽用了用力,都未将手從連城掌心掙脫開,瞪着眼道:“顧連城,你就是個踐人!岑公子能看上你,納你進府做妾,那是你的福氣,你卻不惜福,反當街給他寫下休書,你以爲你是誰啊?你不過就是踐人生出的賤種!”
“罵夠了?”松開陸玉挽的手,連城唇角微翹,笑着問。
銀翹站在陸玉挽身後,看到連城嘴角漾出的笑容,吓得身子不由打了個寒顫,她想阻止陸玉挽繼續辱罵下去,奈何沒等她開口,陸玉挽邊揉着發紅的手腕,口中辱罵之語邊往外溢出,“罵你都是輕的,如果我手裏有一把刀,我勢必把你這踐人的臉給劃花,看你還如何有臉再在街上行走!”
“繼續!”連城唇角的笑容加大,但身上的氣息卻在逐漸發生着變化。
陸玉挽倨傲地看着她,言語刻薄又道:“你娘和你大姐就是個踐人,沒想到你也是個踐人!”
“啪啪!”兩聲脆響,頓時将在她們附近閑逛的幾位小姐的目光吸引了過來,連城看着發紅的掌心,眸光清冷,幽幽道:“你知道我爲什麽打你嗎?”陸玉挽怔在原地,滿目不可置信,她被人掌掴了,長這麽大,她第一次被人掌掴,且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狠狠地甩了兩巴掌,銀翹此刻也被連城的舉動吓得說不出話來。
“先不說我現在的身份,就你一口一個踐人,就該打,再有,你罵我,我倒沒什麽,但你千不該,萬不該辱罵我的母親和大姐,知道麽?就你現在這幅樣子,我真不知羲和公主是如何教導你的!”對上陸玉挽呆怔的眼眸,連城一字字道:“若不是誠心誠意來我府上赴宴,還請你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