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他這麽一說,連城臉兒立馬一紅。
她,她竟在不知不覺間,從椅上起身,且一腳踩在椅上,姿勢,外加她此刻的神色,确實要多痞氣就有多痞氣。
輕咳兩聲,連城裝作若無其事地,很是優雅地收起腳,然後緩緩坐回椅上。
可她伸在皇甫熠面前的手,卻始終沒有收回來。
“熠親王,你要是想爲你那不堪的名聲,再添上一筆言而無信,那今個這三萬兩銀票,你大可以不用給我。”說着,她放下手,從皇甫熠手中抓過書卷,不再搭理對方。
皇甫熠擡起骨節分明的大手戳了戳她的胳膊:“小無賴,我真的覺得你很厲害。昨ri你出手将天佑整得那麽慘,就已經讓我對你佩服的五體投地,今個你又露了這麽一手,實在是讓我,實在是讓我……”他突然止住話語,長歎口氣,方道:“怎麽說呢?我現在認同你當初對我說的那句話了,不僅認同,且深有感觸,覺得都被自個給笨死了!”
一個沒忍住,連城笑出了聲,看他一眼:“認識你這段時間以來,終于聽到你說了句正經話。”
嘴角連續抽搐,皇甫熠對空翻了個白眼,暗道:他容易嗎?就爲了逗某人樂呵,這麽沒底線地損自個,要是離涵那厮知道,肯定會笑得節操碎滿一地。
“過目不忘這本事,我是學不來的,要不,你給我說說你末了對付天佑時的那一手,我真的很想學。隻要你教我,等會我一回府,就讓人給你送三萬兩銀票過來。”見連城收起臉上的笑,又恢複成無動于衷的模樣,皇甫熠又戳戳其靠近自己這邊的胳膊,滿臉堆笑道:“你是知道的,就我這身份,出門真的不需要裝那麽多銀票的。”
“沒工夫。”随口說了句,連城的目光凝注在書頁上,不再與皇甫熠多言。
“銀票我會給你的。”
甚是無聊地坐了半晌,皇甫熠肉疼地道出一句。
沒聽到連城吭聲,他一時間甚感無聊,可又不想就此回府,于是,他起身将椅子拎到桌旁,和他送給連城的藍羽鹦鹉進行起眼神交流來。
“沒膽識的家夥,才一晚不見,就背叛我這主子,狗腿地巴結小無賴。”
對上他輕蔑的眼神,藍羽鹦鹉可憐兮兮地直搖腦袋。
它是沒膽識,任誰要被八光毛,都會沒膽識的!
更何況沒毛後,還要給院門外的兩隻大家夥改善口味,它怕怕啊!
“記住,下次小無賴再喊你小痞子,不許再應聲。要不然,我要你好看!”
皇甫熠眼神威脅。
“讓我現在就死了吧!”藍羽鹦鹉回他一個眼神,跟着身子一軟,做裝死狀。
“裝,在我面前你還裝,壞東西!”
皇甫熠挑眉,唇角微啓,無聲道。
長時間聽到耳邊有聲音響起,連城擡眼環顧,唇角不由泛起一絲輕淺的笑,那笑雖不是很明顯,但從她神色間看,可看出她此時心情不錯。
時間仿若在這一刻停止,屋裏的氣氛靜谧而甯和。
直至門外傳來喚雪的聲音:“二小姐,該用晚食了!”
“哦,我知道了!”回過神,連城看向窗外,不知不覺間,夕陽已西落。
看來她是中邪了,要不然,也不會凝望着皇甫熠那厮的背影,一時忘記了時間。
“時辰不早了,你還不走?”
起身走至門口,卻沒聽到身後有腳步聲響起,連城倏地頓住腳,回過頭道。
“啊?”與某隻正在較量着眼功,乍一聽到屋裏有聲音響起,皇甫熠先是怔了怔,接着起身看向連城:“你要去做什麽?我陪着你前往。”
“天色不早了,你該回府了。”
撂下話,連城出屋朝飯廳走去。
“天色不早了?”望着窗外的天色,皇甫熠輕拍拍額頭,接着,垂眸看向藍羽鹦鹉,“都是你害得,讓我一時忘記了時辰。”說着,他出手在藍羽鹦鹉的腦袋上彈了下,“這次就先放過你,改日若是再讓我聽到你自稱小痞子,我便直接将你的嘴巴給縫上,讓你做隻不會說話的啞鳥!”
藍羽鹦鹉怕得周身直顫抖,隻差掉下淚珠子了。
“知道怕就好!”冷哼一聲,皇甫熠甩袖走出屋,緊追上連城:“你是不是要用晚食了,正好我也餓了,就順便在你這一用得了!”
“貴府餓着你了?”
頭也未回,連城脫口問道。
皇甫熠笑:“餓倒是沒餓着,就是一個人坐在桌前用飯菜,怪感到冷清的。”
故意曲解他話中的意思,連城語聲微冷,道:“滿後院都是女人,還說什麽冷清,真是夠了!”
“你吃醋了?”
加快一步,擋在連城身前,皇甫熠翹起嘴角問。
“哈哈!吃醋?對,我是吃醋,不過呢,你好像忘記了一點,其實吧,油鹽醬醋茶,我每天都在吃呢!”看着皇甫熠怔在原地的呆樣,連城清秀的臉上漾出抹明媚的笑容,尤其是頰邊的兩個梨渦,令她這會子看起來尤爲俏皮。
“二姐,飯菜都擺放好了,快些,我和駿兒就等你了!”顧甯坐在飯桌前,朝門外看去,沖着連城嬌聲喊道。
連城輕快地應聲:“我馬上就來。”不待語落,她繞過面前的障礙物,腳步輕盈,徑直走向飯廳。
“喚雪,給熠親王添副碗筷吧!”見連城坐到椅上,不搭理皇甫熠,顧甯未加多想,出言吩咐喚雪。
再怎麽說,人家也是親王,就算排斥其靠近二姐,但她也不能在這會子失了禮數。
眸光微垂,顧甯心中暗道。
“小無賴,瞧瞧你,再瞧瞧顧三小姐,那簡直是天鑲之别。”拿起喚雪放在面前的碗筷,皇甫熠直接下手就往自個碗裏夾菜,邊吃還邊道:“味道不錯,比我府上的飯菜好吃多了!”靜,飯廳裏安靜無聲,連城姐弟三人,都靜靜地咀嚼着嘴裏的吃食。
“你們吃飯都不說話嗎?”皇甫熠是故意的,食不言,寝不言,作爲尊貴的皇家子弟,他又豈會不知道,到這會兒他卻端着碗羹湯,用勺子喝得特别大聲。
連城這時端起自己面前的湯碗,優雅地喝了一口,淡淡道:“這就是你的教養嗎?還是說,你覺得我們大家和你一樣粗俗?”
“我一直都是這樣的。”擡眼看向連城,皇甫熠裝作一臉無辜,“這樣不好嗎?”
“你說呢?”連城秀眉微挑。
“哦,我知道了。”點了點頭,皇甫熠學着顧甯,還有小顧駿喝湯的動作,小心翼翼地往嘴裏送了一口,然後偷偷瞄向連城,見其沒再看她,心裏禁不住樂呵起來,她不高興的樣子真好看,不對,她發怒時,微笑時,欺負人時,都蠻好看的。
其實,在他擡眼偷瞄連城時,連城眼角的餘光将他的舉動全收在了眸底,當他垂眸再次小心翼翼地喝湯時,連城唇角漾出了一抹清雅而柔和的笑容。
丫的,就知道耍怪!
暮色全然落下,皇甫熠吃飽喝足,才心滿意足地回了王府。
“二姐,我……我不要你出事。”安置顧駿睡下後,顧甯來到連城屋裏,遲疑良久,才吞吞吐吐道。
“甯兒,好端端的你怎麽說這話?”連城眸露疑惑,柔聲問。
顧甯嘴角動了動,嗫嚅道:“熠親王好像真的看上你了,我怕,我怕二姐也看上熠親王,這樣的話,二姐豈不是……豈不是……”蹙眉稍加一想,連城便明白顧甯話中之意,握住她的手在椅上落座,道:“你是怕我被他克死啊?”說着,連城隻覺好笑,“我告訴你啊,這世間克妻,克夫之類的言傳,聽聽也就罷了,那不是真的。”顧甯欲張嘴說些什麽,卻聽連城又道:“更何況我又沒喜歡上他,愛上他,你大可不必爲這極不可能發生的事擔心不已,明白了嗎?”
是嗎?
二姐真沒喜歡上熠親王?
還有熠親王對二姐真沒上心?
她怎就覺得他們之間怪怪的呢?
思緒翻轉,顧甯遲疑道:“二姐,你說的是真的嗎?世間克夫克妻之類的言傳,都是假的,都不可信嗎?”
連城笑着點頭:“對,那些言傳都是假的。”
若是假的,那二姐是不是就可以和熠親王好了?
顧甯心裏暗忖:通過這麽些天的觀察,熠親王其實還不錯,并不似房間言傳的那樣,他好像很關心二姐,而且想着法子逗二姐開心。如果他後院裏沒那些女人,二姐與其交往,倒也還好了!
“甯兒。”瞧顧甯低着頭不說話,連城微笑着輕喚了聲。
蓦地回過神,顧甯長睫閃了閃,問:“二姐,你有話與我說?”
連城笑着捏了捏她的臉兒:“你剛剛一直不說話,我還以爲你又在胡思亂想什麽呢?”
“沒……我沒想什麽……”似是怕自己的心事被連城看穿,顧甯抽出手,起身搖搖頭,嬌笑道:“二姐,你恐也累了,我就不在這擾你了。”說着她朝連城一禮,轉身而去。
“小丫頭肯定又胡思亂想什麽了,要不然也不會這麽匆忙離去。”歪着頭想了想,連城嘀咕一句,起身到屏風後準備沐浴。
信陽侯府,陸天佑将自己在書房中關了一天一夜,無論羲和公主和陸玉挽怎麽在門外勸說,始終不見他将門打開。
爲此,羲和公主母女沒少爲其掉眼淚。
而信陽侯在羲和公主昨晚那麽一鬧後,也未走出前院一步。
夜色清幽,月華如水,傾瀉于地,他站在院裏,負手而立,靜靜地仰望着明月,月白衣袍随風飛揚,面上表情看起來格外冰冷孤清。
視線收回,他心下幽歎口氣,提步朝院外走。
“少爺,侯爺過來看你了!”除過上茅廁,文生這一天一夜都在書房外守着,好方便主子傳喚,不經意間擡起頭,他看到信陽侯踏着明亮的月色,正朝陸天佑的書房走來,臉上不由一喜,向主子通禀道。
陸天佑胡子拉碴,雙目布滿血絲,癱坐在地上,并未出聲回應。
待信陽侯走近,文生“撲通”一聲跪地,磕頭道:“侯爺,您終于來了,世子爺沒吃沒喝,将自個關在書房裏一天一夜了。”說着說着,他聲音中家帶了絲哭腔。
“退下休息去吧。”
擺擺手,信陽侯淡淡地說了句。
“是。”
文生應聲,退離而去。
“天佑,打開門,讓爹進去。”單手負于身後,信陽侯對着門内溫聲道:“聽到了嗎?聽到了就給爹把門打開。”孩子犯了錯,也是他的孩子,作爲父親,他不能不管,不能由其頹廢下去,雖然他不喜其母,但父與子間的血脈親情,卻是永遠無法抹殺掉的。
更何況,從心底來說,他并未讨厭天佑和玉挽。
要不然,也不會讓那個自私,嫉妒心強的女人生下他們。
斂起思緒,他擡手叩門,又道:“天佑,輸,就要輸得起,倘若你連這點波折都承受不了,還配稱之爲男兒嗎?”
他……他什麽都知道……
知道他和顧連城比武……
他不是每日都呆在侍妾院裏飲酒取樂麽?
陸天佑從地上慢慢地爬起,父親,那個在門外正喚他,要他輸就輸得起的男人,是他的父親,是他從小到大都渴望被其看一眼的父親!
沒錯,是他的聲音,沒錯,是他!
原來他是關心他這個兒子的……
門從裏面緩緩向兩邊打開,陸天佑發絲蓬亂,站在門内看着信陽侯,看着眼前這一襲月牙白,容顔依舊清俊的中年男人!
嘴角動了動,他想喚聲父親,想喚聲爹,嘴裏卻怎麽也發不出聲音。
有多久沒喚過“爹”這個字眼了?
有多久眼前之人沒留意過他,有多久啊……
“天佑……”望着陸天佑怔怔的眸光,信陽侯溫聲道:“進去說話吧!”說着,他欲往門裏走。
“你……來做什麽……”轉過身,陸天佑不再看信陽侯,腳步虛浮走到桌案旁,再次癱坐在地:“你來做什麽?在你眼裏有我這個兒子嗎?你沒有……你沒有……”他眸光依舊呆怔,喃喃低語着:“你眼裏隻有大哥,隻有大哥……既然沒我這個兒子,你又來做什麽?你走吧……”話雖是這麽說,且每說一句,陸天佑心中的委屈就愈加濃烈,可他真正要說的是:爹,你怎麽才來?你怎麽才知道關心我?你别走……别走……
他渴望得到父親的關懷,渴望父親眼裏柔和的目光,渴望父親擡起大手輕撫他的發絲,渴望父親溫聲安慰他……
眼眶逐漸濕潤,他要強地阖上雙目,不讓眸中的淚水湧出。
他雖然努力控制着自己,但心底的起伏情緒,令他的身體已止不住顫抖。
随手關上房門,信陽侯走至他身旁,絲毫不顧忌地磚上是否冰涼,又是否有髒污,掀起袍擺,就那麽與他面對面席地而坐。
“竟說傻話,爹心裏怎會沒有你,又怎會隻有你大哥?”月華透過窗紗照進書房,落在父子兩人的身上,似是給他們塗上了一層銀霜,但信陽侯這會的目光是溫暖的,就是身上那孤清氣息,在這一刻也蕩然無存,此時,他是一個父親,是他的孩子需要安慰的父親,“年少輕狂沒錯,可既然惹了事,就得承擔後果。輸了便是輸了,不管是輸給哪個,那都是輸了,這有什麽可丢人的?”他雖近乎日日呆在怡心居,可街上發生的事,近身影衛都有禀于他。
她的孩子并沒有在三年前那個殘忍的夜裏全然死去,次女,三女,還有幼子,他們活着,他們躲過了一劫,還好生生地活着。
傻子,啞巴?
呵呵!
原來那小丫頭并不似外界傳言的那樣。
她有着不錯的功夫,還有着了不得的醫術。
更爲重要的是,她用自己瘦弱單薄的身軀,保護着她的妹妹和幼弟。
在另一個世界的他們,知曉京中近期發生的事,會不會稍感到安慰?
會的吧,畢竟他們還有血脈存活于世。
且,有可能會做出一番大事。
大事?
那個不輸于男兒的小姑娘,會做出什麽大事呢?
查出三年前的事情真相,爲慘死的家人和無數的冤魂讨回公道?
對,或許就是這件事,甚或是還有其它。
“你是在指責我嗎?指責我輸不起,是不是?”蓦地睜開眼,陸天佑嘶聲吼道:“你是不是還想指責我每日不務正業,隻會惹是生非?指責我嚣張狂妄,仗勢欺人?對不對,我說的對不對?”他沒想說這些的,但由不得他,由不得他……一張開嘴,這些話就如竹筒倒豆子,自他嘴裏不受控制地嘶吼而出。
“天佑。”信陽侯伸出手,未等他拍到陸天佑肩膀上,就被其出聲呵斥了住:“不許碰我,你不許碰我!”他就像是個鬧脾氣的孩子,哦,不對,他本就是個孩子,是個在父親面前使性子的孩子,用自己的憤怒,來僞裝内心的脆弱,還有極緻的委屈。
信陽侯慢慢地放下手,溫聲道:“你想吼,就沖着爹吼出來,隻要你心裏舒服,有再多的怨氣,再多的委屈,都對爹吼出來。我是你的父親,卻不是個稱職的父親,沒在你成長過程中,給予你太多的關心,才緻你……才緻你變得荒唐不堪,遇到點挫折就承受不住。天佑,都是爹不好,都是爹這麽多年對你關心不夠……”
“你不喜歡娘,爲何還要娶她?”睜開眼,陸天佑未接信陽侯的話說,而是滿眼痛色問:“不喜歡她,爲何還要和她生下我和妹妹?知道嗎?自我懂事起,看到你們每日相敬如冰的生活,我就已察覺到你不喜歡娘。你不喜歡她,便也不關心我和妹妹,我很羨慕大哥,羨慕他雖然早早沒了母親在身邊照顧,但他有你無微不至的關心……”
眼淚慢慢從他眼裏湧出,他哽聲道:“原以爲他對你的不理睬,會讓你将目光往我身上挪那麽一點,你卻沒有,你仍舊像往常一樣,看到我,隻是淡淡地點點頭,算是回應了我這個兒子的問候。你可知道,我……我喚每一聲爹時,都好希望……好希望你能将目光在我身上停駐那麽片刻,哪怕很短很短的時間,我都心滿意足。”
“沒有……你沒有……你周身透出清冷的氣息,讓我不敢靠近,不敢像旁的孩子一樣,在父親懷裏嬉鬧,不敢纏着父親提出自己的要求……可是,即便你的目光沒停駐在我身上,即便你很少很少對我微笑,但我好歹能看到,能感知到我有個父親,隻不過我的父親比之常人較爲冷清些罷了!”
“不料,打三年前開始,我便看不到,也感知不到我有父親,不知道這府裏還有個給予我生命的父親。你每日呆在侍妾院裏飲酒取樂,對府裏的大小事從來不聞不問,我讨厭這樣的你,我真的好讨厭!”
“我驕縱,我嚣張,我在街上惹是生非,仗勢欺人,且一次比一次鬧得厲害,想以此種種吸引你的目光,想着你能出面管教我,訓誡我幾句,因爲這于我來說,也是種幸福,也是你對我的疼愛,但你仍然沒有留意我,仍然沒有……”
陸天佑眼裏的淚止不住地往外湧着,看得信陽侯心裏爲之一痛,擡手爲他輕拭着,溫暖的聲音中充滿自責:“是爹不好,都是爹不好,将大人間的情緒帶給了你,想哭便哭吧,大聲哭出來!哭出來就好了……哭出來就好了……”
“我不要哭,我不要哭的,從小到大,我沒掉過一滴眼淚……”想要止住眼裏的淚水無休止地湧出,可陸天佑完全無法控制自己,控制自己長期以往壓制在心底,如排山倒海般的委屈往上湧,“從小到大,我真沒……掉過一滴眼淚,卻在昨日……卻在昨日我哭了,且是含着屈辱,無聲地哭了,那時,我多麽希望你出現在我面前,多麽希望你将我從地上扶起,拍着我的肩膀說,孩子别哭了,這是多麽大點事,值得你如此不顧及男兒尊嚴,蹲在地上淚流不止。”
“那會子,我覺得自己好失敗,好無能,竟輸給一個女子,還被其那樣對待……我無助的想要立馬找個地洞鑽進去,想要立馬跑回府撲進你懷裏,向你訴說,訴說我心裏的委屈,訴說我的無助……”
眼淚鼻涕齊往下流,信陽侯一點都不嫌棄,從袖中掏出一方白色的絹帕,輕輕地爲他擦拭着,聽他訴說着心底的委屈,訴說長久壓抑在心底的言語。
“裝作看不到旁人異樣的目光,我回到府裏,将自己關在書房,打開酒壇一口一口地喝着悶酒。爹,你是我爹啊,爲什麽沒有在我最需要你的時候出現?爲什嗎?”睜大雙目,陸天佑悲痛欲絕的臉上,有着很深很深的痛苦:“就因爲你不喜歡我娘,就因爲你不喜歡她,就不願要我這個兒子嗎?”
信陽侯搖頭,面上亦顯出抹痛色:“沒有,爹沒有不要你,隻不過爹陷在自己的感情中,一時沒有顧及到你。天佑,有好多事你不知道,爹這許多年來過得也不開心,有時候,我會想,就這樣離開人世,或者雲遊在外,于我來說可能也是一種解脫,但爹沒有那麽做,因爲我有我的責任,我不能抛下你們幾個孩子,由着自己性子行事,你懂麽?爹也有爹的無奈,也有自己的苦衷和不得已……”
“既然過得不幸福,爲什麽不和我娘合離?”陸天佑悲聲問。
“你以爲我不想麽?”信陽侯微微苦笑:“可先皇生前曾有旨意,無論我和你娘的關系到何種程度,都不許與她合離。我……不能違背聖意……不能不顧整個信陽侯府……”
“所以這些年,你由着我娘操持侯府,由着她按着自己的性子行事,由着她縱容刁奴在府中行惡……”
陸天佑說着,忽然笑了,那笑看着比哭還要難看:“發現了沒,你竟然是個懦夫……”
信陽侯望着他,歎息道:“是啊,無數個日日夜夜,我也是這麽想的,也是這麽覺得的。”
“夠了!”陸天佑眼裏的痛被憤怒取代,他一字字地道:“難道,我娘真就那麽令你生厭?厭惡到不想與她同處一個屋檐下?”
信陽侯嘴角泛出的苦笑更甚,道:“我心裏本就沒她,是一道聖旨讓我不得不娶你娘,且将你大哥的生母由嫡妻将爲平妻,這些你或許并不是很清楚,但這麽多年過去,你該是有所耳聞的。”
陸天佑不知何時緊握的雙拳漸漸松開,眸中憤怒退散,再次染上悲痛之色,喃喃道:“我知道的,我知道娘是用怎樣的方式嫁給你的,也知道因爲娘,大哥的生母才會由你的嫡妻降爲平妻,更知道因此,本屬于大哥的世子之位,被我取而代之了!”關于這些往事,陸天佑曾在坊間有聽過一些。
“這些都與你無關,至于世子之位……”長歎口氣,信陽侯沒再說下去。
他能說什麽?
雲兒又聾又啞,即便世子之位屬于他,他又能否擔當得起這份責任?
說來,都是他的錯,一切都是他這個做父親的錯啊!
臉上顯出幾分倦意,信陽侯拽住陸天佑的胳膊,從地上慢慢站起:“回屋去歇着吧!”
不料,陸天佑倏然甩掉他的手,冷冷道:“你要走了是不是?要回到怡心居了是不是?你還是我爹嗎?就這麽巴不得要離開,離開我這孬種兒子?”
信陽侯唇角噏動,嗫嚅道:“天佑,你……”
陸天佑截斷他的話:“怎麽?你想對我說什麽?說啊,你想對我說什麽?”好不容易來看望他,卻……卻呆了沒多久,就要離開,他是多麽不想看到他這個兒子啊?赤紅的雙眸中,有痛,有恨,有憤怒,陸天佑手指書房門口:“你走啊!要走,你趕緊走啊!”
信陽侯淡然笑道:“爹是想着你在地上坐了這麽久,又喝了不少酒,想着你疲累了,才會讓你回屋洗洗,好好睡上一覺。”
陸天佑嘶聲道:“是這樣嗎?”忽而他話鋒一轉:“你爲什麽不說去甯遠侯府,不去找顧連城給我出氣?我被她羞辱的無地自容,我滿心受的委屈,你難道一點都不爲之憤怒,爲之心痛嗎?”
“天佑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信陽侯一臉的無奈,道:“顧二小姐何錯之有?你靜下心好好想想!是你先與人過不去,才引起後面的一系列事發生,而她并未因你輸了比試,就讓你遵循自己曾經說過的話去做,如此一來,你覺得她做得還不夠手下留情嗎?”
“哈哈……”陸天佑一拳砸在書案上,仰起頭大笑出聲,任淚水模糊了視線:“手下留情?她是夠手下留情,沒讓我在在衆目睽睽之下出醜!哈哈……”他到底想要什麽?到底想要什麽啊?還是說他仍舊心有不甘,欲從顧連城那讨回面子?
不,不是!
他不知道,怎會轉眼功夫,他就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了?
父親的關心和愛護?
父親嚴厲的斥責?
這一刻,那些好像都不是他想要的,都不是……
凝視着他,信陽侯眼裏劃過抹痛色,接着,他蓦地揚手甩了陸天佑一巴掌:“清醒了嗎?”随着音落,他拽着陸天佑到院裏,指着一塊大石沉聲道:“将你的不甘,将你的委屈,将你對我的怨氣統統發出來,對準它發出來!
“我也有不甘,也有無盡的怨氣和委屈,現在,我就陪着你,一起将他們統統發 洩出來!過了今晚,我們父子便與往日的自己做個了斷,重新面對以後的生活,你聽到了沒有?”慢慢的,信陽侯的聲音變得嚴厲,緻陸天佑一時間怔愣了住。
但,信陽侯沒有看他,而是松開他的胳膊,右手蓦地擡起,斜斜地往不遠處的一方荷塘劃去。
寒光凜冽,倏然間刺入水中。
登時,自塘底深處激起浩然水波,迅速地在水面上擴展而開。
随之隆隆響聲而起,由低到高,此起彼伏。
陸天佑隻覺腳下的大地,伴那隆隆聲響,也開始輕微動蕩起來。
“該你了,天佑,爹此刻心情暢快多了!來,将你的不甘,将你的怨氣,将你的委屈發 洩出來。”收起内力,信陽侯看着陸天佑,眸光溫和,出言鼓勵道。
“該我了?”身形動了動,陸天佑的身形驟然間拔地而起,緊接着袖中軟劍出手,朝信陽侯先前指的大石直襲而去。
他近乎使出了全身的真氣至劍身,淩空劃出一道強有力的白光。
隻聽“轟”一聲爆響!
那塊本完好無損的大石,已化成無數大小不一的碎塊,向四周分散而開。
陸天佑淩于空中,耳邊尖銳的轟鳴聲回響不已,腦海中一片空白。
就在這時,他聽到了信陽侯關心而急切的聲音:“天佑,危險!”在千鈞一發之際,信陽侯淩空而起,飄至陸天佑身旁,将其攬在懷中,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向後飛馳。
陸天佑回過神,便看到那飛散在空中的碎石,在他剛才淩空的位置,爆裂而開,轉瞬融于周圍的塵埃中。
如果,如果他剛才怔怔地淩于那,如果父親沒有及時救下他,沒有催動真氣,擊毀那塊塊碎石,那麽他這會子多半已經重傷躺在地上。
周遭一切漸漸恢複甯靜,信陽侯才帶着陸天佑在一片草地上緩緩落下,道:“沒事吧?”朝兒子身上仔細打量了遍,信陽侯眼神關心,溫聲問。
明亮的月色,這會兒被周圍的塵埃遮掩的有些模糊朦胧,陸天佑對上父親的眸光,慢慢地搖了搖頭,再搖了搖頭。
忽然,他深深地跪在了地上,抱住信陽侯的雙腿,不受控制地痛哭出聲:“爹……爹……你是關心我的,你是關心我的……你心裏不僅有大哥,還有我,還有我……”他哭的好大聲,可他心裏有着從來沒有過的高興。
靜寂的夜被他的哭聲打破,院中的下人,還有聞訊而來的羲和公主母女,皆遠遠地站在一旁看着。
看着那一對父子。
“走,扶我回院裏。”哭聲仍在院裏回蕩着,羲和公主心裏說不上是什麽滋味,隻見她暗淡的眸中含着複雜的情緒,緩緩轉身往院門外走。容嬷嬷見狀,忙上前一步扶住她,低聲安慰道:“侯爺心裏還是有世子的,公主這回可以放心了。
羲和公主沒有說話,但臉上卻浮現出抹凄然的笑。
“陸臻……陸臻……你有不甘,你有無盡的委屈和怨氣,難道我就沒有麽?”她悲哀地想着,越想越覺得自己悲哀,可越是悲哀,她越是不受控制地想着自己的過往,想着與甯遠候,與信陽侯之間的往事,“你的不甘,你的怨氣和委屈就那麽消散了,自現在起,你與過去做了了斷,那我呢?我該怎麽辦?
“多年過去,我心中的不甘,委屈,怨氣愈來愈濃烈,它們沒有随着歲月推移,有絲毫減少,反變得愈來愈濃烈。而我的心,随之也愈來愈痛……”
眼眶漸顯濕潤,羲和公主腳下的步子不由加快:“爲什麽?爲什麽我想要的卻得不到?這究竟是爲什麽啊?我真就如你所說有那麽不堪嗎?我恨,我恨你們……”
陸玉挽在其母離開後,深望了一眼信陽侯,然後轉身吩咐銀翹,亦回了自個院裏。
今晚過後,她會看到一個全新的爹爹,是這樣麽?
她心裏如是想到,也充滿了期待。
與陸天佑一樣,她也好渴望得到信陽侯的父愛。
輕撫着陸天佑的發頂,信陽侯溫潤的聲音在靜寂的夜裏響起:“現在心裏舒服點了嗎?”
哭聲慢慢停了下來,陸天佑輕輕點了點頭,就聽信陽侯又道:“那就站起來,回屋将自己拾掇整潔,爹在前院書房等你,今晚咱們父子倆聊個通宵好麽?”
“嗯。”陸天佑語聲嘶啞應了聲。
文生這時疾步而來,扶陸天佑從地上站起,恭謹道:“世子爺,奴才扶您回屋沐浴。”陸天佑點頭,然後被其扶着漸行走遠。
沐浴後,換上幹淨的衣袍,陸天佑坐在自個屋裏想了很多,約莫過去小半個時辰,他才起身步向前院。
“爹。”信陽侯坐在書房裏,聽到他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溫聲道:“進來吧。”
陸天佑推門而入,順手将門合了上。
“坐。”指着靠近書案旁的一把椅子,信陽侯淺聲吐出一字,接道:“想說什麽就對爹說,爹會認真地在這聽着。”
“我……我不配做世子,請爹禀明皇上,将世子之位還給大哥吧!”在椅上落座,陸天佑遲疑片刻,終擡眼對上信陽侯柔和的眸光,說出了心裏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