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第二年的“六一”兒童節是一個周六,那天下午梅子從在葉城實習的一家化工廠回漠風市看父母。下路車時,有一位扛着少慰軍銜很瘦很高、吊爾郎當的軍人與梅子同時下車。
繼父在緊鄰漠風市的一所鎮中學教學,去年漠風市擴建,鎮被劃爲漠風市的一個區,繼父由教育局統一分了一套50多平米的兩室一廳的樓房。
身穿淺紫色運動服、甩着馬尾刷的梅子,帶着滿身的陽光,拎着滿手的東西,叫開家門正準備跨進門時,同時下路車的那位少尉軍官慵懶地靠着門框,對着她問:“你是誰,怎麽進這個門?”
梅子驚詫地仰頭看着高出她一頭的軍官說:“你又是誰?我還想問你爲什麽進這個門呢?”
正當兩人僵持時,梅子的母親連忙說:“梅子,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李江的表弟(李江是繼父的兒子,比梅子小一歲)蔣伯同,在柳溝縣當兵。”
母親又轉向蔣伯同說:“這是梅子,我的大女兒,在鹿灣市工作。”
母親還想說什麽卻被蔣伯同打斷了,他一臉驚喜地喊道:“你就是梅子呀,早就聽說你了,就是沒有機會見面,今天很榮幸。”馬上甜膩膩地喊道:“表姐好。”
梅子還沒有從意外中清醒過來,聽到蔣伯同的喊聲,深深地凝視了一眼他身上的橄榄綠,打了個寒顫,霎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尴尬地朝他笑了笑,拿着手裏的東西進屋去。
母親見來客人了,立刻去廚房準備晚飯。因爲不認識蔣伯同,梅子也就跑去廚房幫母親做飯。
“你來廚房幹什麽?”
“我幫你做飯吧。”
母親一聽就把梅子往外趕,“快出去吧,這裏髒,一會兒把衣服弄髒了,怎麽出門,你又沒有帶換洗的衣服。”
“那我陪你說會兒話吧。”
“好,隻是你離遠點。”母親還是不放心地叮囑道。
見梅子退到了廚房門口,母親問:“你今天怎麽有空回來了?什麽時候走?”
“今天是“六一”兒童節,師傅們就放了我們三天假,我明天走,去鹿灣一趟,單位有點事。“梅子一口氣回答完了母親的問題。
“你們都多大了,還過兒童節?這要放在過去,你們這個年齡孩子都滿地跑了。”
哪裏是過什麽兒童節,因爲他們是外地去的實習生,學不學,學多少與師傅們一點關系都沒有,所以師傅們找借口給他們放假,在他們面前落個好名聲而已。
給母親說她也搞不懂,梅子無奈地笑着說:“在大人面前我們永遠是孩子不是嗎,你不是還老當我是孩子嗎?”
母親笑笑說:“也是,在父母眼裏,孩子就算60歲也還是孩子。”
母親緊接着又關心地問:“工作累不累。”
“不累,全部是自動化的,上班坐在儀表前盯着,操作都在儀表盤上進行。”
聽了梅子的話,母親想像不出來,在儀表前上班是什麽樣的。“那師傅對你們好不好?”
“說不上好不好,鹿灣的化工廠還沒有開工,我們在葉城化工廠實習,實習生對他們來說,都是過客,也就無所謂好壞了。”
“吃的咋樣?”
“還可以。”
“你要多吃點,我看你又黑又瘦的。”每次母親都會說她瘦了,其實她真沒瘦。
“黑是因爲前段時間我們上山去玩曬的,我以後加油吃,長成個大胖子,你又該愁我減肥了。”
母親被梅子逗笑了。
……
吃晚飯時,繼父問蔣伯同:“伯同,你父母身體怎麽樣呀(蔣伯同的母親是梅子繼父的親妹妹)?”
“我爸媽都退休了,我爸沒事幹在上老年大學,我媽每天沒事幹就去打麻将。”
繼父伸手抹了一下秃頂,拉長臉非常不悅地說:“嗯,你要告訴你媽,老打麻将不好,她應該去鍛煉鍛煉身體,養點花草什麽的。”
“她不喜歡做這些,就喜歡打麻将。”
繼父皺着眉頭生氣地尖聲說:“這不行,這不行,怎麽能這樣呢?你要告訴她,這樣不行!”
蔣伯同尴尬地說:“她不會聽我的。”
繼父更生氣了,拖着長長的鼻音“嗯”了一聲,“那我過幾天給她寫封信,嚴厲批評她。”
“你爸爸就更不應該去上什麽老年大學中,他現在後悔了吧?”
蔣伯同奇怪地問:“他後悔什麽?”
“他肯定後悔了,我知道,這麽大年齡了,還去上什麽老年大學,讓别人笑話死了。”繼父自負地說。
蔣伯同張了張嘴,卻無奈地什麽也沒說出來。
“伯同,聽說你上次來我們家,在車站下車後沒有路車了,你非要讓一位老年人把你帶過來?”
蔣伯同驚愕地說:“是有這麽回事,聽到他與别人說是到你們這個小區的,我想順路,就說我帶他,他不同意,我隻好讓他帶我了。”
“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這麽大個小夥子,卻欺負人家一個老人!還有就是,你一天到晚沒事幹,到處亂跑什麽?”繼父極其嚴厲地指責蔣伯同。
蔣伯同一臉沮喪地低頭吃飯,不再吭氣。
正在暗自看熱鬧的梅子,突然聽到,“還有梅子也是,沒事幹回什麽家,好好幹工作,要以工作爲主。”風水轉的還真快。
母親也接上說:“梅子,以後沒事就不要往家跑了,浪費錢,掙點錢多不容易,存起來,以後成家用。”
梅子一聽,用最快的速度拔拉完碗裏的飯說:“我吃完了,你們慢用。”
離開餐廳走到客廳,沒想到蔣伯同很快也走了過來,梅子看了一眼一臉郁悶的蔣伯同說:“怎麽,後悔了?”
蔣伯同愣了一下,馬上反應過來梅子是在說他被舅舅教訓的事。看了看梅子,耷拉下眼皮。實話,他還真有點後悔,早知道這樣還不如到其他地方玩去。
梅子笑着安慰蔣伯同說:“沒事,你不要放在心裏就行了。我已經習慣了,每次回來他們都這樣,總會把好好的心情破壞的一塌糊塗。”
第二天早飯後,母親和繼父各忙各的,梅子見蔣伯同百無聊賴的樣子,就問他,“會下中國象棋嗎?我陪你下會兒棋吧。”
蔣伯同一聽高興地說:“可以呀,不過我不太會下。”
梅子以爲他謙虛,一開局沒客氣,當頭炮架上,他把馬躍上,看住自己的卒子。梅子開始折騰自己的車。下象棋的口頭禅“三步不出車,死棋!”蔣伯同卻沒管梅子的動作,開始飛象、上仕。這種下棋方法的人要麽很牛、要麽很臭,梅子開始提高警惕,全力以赴。
不到十分鍾,梅子不能置信地瞪着棋盤,蔣伯同郁悶地說:“我已經被你将死了。”
“你在故意讓我嗎?”
蔣伯同有些不好意思地說:“給你說了,我不太會下,哪裏還用得着讓你。”
第二盤一開局,蔣伯同就做出一副可憐樣使勁地哀求,“表姐,你手下留情,老讓我輸,我一個大男人多沒面子呀!”
“表姐,求求你了,讓讓我吧。”
梅子隻好讓他赢了。
他堅決不下第三盤了,一本正經地說:“我們一比一平了。”
聽到這近乎無賴的話,梅子第一次仔細打量了一眼面前這位軍人。五官端正,正眨着一雙三角眼,用一副無辜地表情瞪着她,嘴唇豐滿,唇線清晰如一些女孩子專門去紋過一樣,很無語地點了點頭。
吃完午飯,梅子告别父母要走,蔣伯同也說走,他們一同坐路車去了客運站。
柳溝縣與鹿灣市都在漠風市的南邊,但柳溝縣離漠風市隻有20多公裏,每小時有一趟車,可鹿灣市離漠風市有100多公裏,每天上午下午各一趟車,下午的車剛發走。
梅子一看,有點着急了,她今天必須回鹿灣,明天辦完事要趕回葉城上班。
蔣伯同見梅子着急就說:“表姐,去柳溝吧,說不定柳溝有去鹿灣的車呢。如果真沒有,晚上8點柳溝有一趟去鹿灣的火車,你可以坐那趟火車回去,不耽誤明天的事,火車站離我們部隊很近,很方便的。”
梅子經不住蔣伯同的一再忽悠,跟他上了去柳溝的車。到柳溝站後,發往鹿灣的車已經走了,又晚到一步。
梅子望着烏雲密布的天空,心陰沉的仿佛能擰出水來,憂郁地默默跟着蔣伯同往部隊走去。
進入部隊大院往蔣伯同連隊走的路上,路邊的士兵們不時地偷偷瞄一眼她,可能是看他們穿了一身橄榄綠的緣故吧,梅子不自覺的就表達了善意,微笑着向他們點頭,這下不少士兵完全愣住了,死死地盯着她的身影直到再也看不見。
走進蔣伯同的連隊,樓道裏打鬧嘻戲的戰士們瞬間安靜下來,大家靜悄悄的屏着呼吸,目光追随着梅子。梅子走着走着,覺得背後冷飕飕的,心底直發毛,差點不會走路了。
一身冷汗走進蔣伯同的宿舍,關上門的瞬間梅子已經後悔萬分,不該來這種男人呆的地方。
剛在蔣伯同的床上坐下,一位少尉就聞風端着一盤蘋果闖了進來,笑呵呵地說:“嫂子,來了,給,給你送點水,水果。我叫,叫葉曉陽,是蔣,蔣伯同的戰友,我們住,住一個宿舍,都,都是排長。”不知道是天生結巴還是緊張的結巴,話說的磕磕巴巴,兩隻眼睛還很安分,咕噜咕噜地在梅子身上亂轉。
嫂子?梅子被葉曉陽的話嗆着,她臉一紅,用手掩着嘴咳了一聲說:“那個,你誤會了,我是他表姐。”
葉曉陽一怔,“咕碌碌……”手裏端的蘋果掉了一個在地上,一直滾到桌腿上,打了個轉兒,掉頭滾向床下不見了。
他臉一紅,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對,對不起,你們,你們聊,我,我還有事。”急忙走出了宿舍。
蔣伯同對着他的背影吼了一嗓子,“再不要回來了。”然後有些難爲情地對梅子笑着說:“表姐,你别見怪,部隊很少有女人來,所以見了女人都這樣。他平時有點結巴,但沒這麽嚴重。”
這時,門口傳來一聲響亮的“報告。”
蔣伯同喊了聲“進來。”
隻見連裏通訊員托着一杯茶微笑着走了進來,“嫂子,請喝茶。”敞開的門口疊着幾個戰士的人頭在往裏張望。
又是嫂子?梅子很無語。
通訊員放下茶敬個禮出去。
緊閉的門外很快卻傳來一聲暴喝:“滾,小兔崽子們。”
一聽聲音,蔣伯同立刻走過去打開了門,隻見一位如同黑臉張飛般的虬髯大漢,扛着一杠三星端着個茶杯走了進來,他身後跟着另一個一杠三星和一個一杠兩星的軍人。
蔣伯同敬禮喊道:“連長、指導員、副連長好。”
他們卻無視蔣伯同的敬禮,名正言順,正大光明地“欣賞”着梅子,連長笑米米地說:“弟妹,别見怪,這些兔崽子們憋壞了。”
梅子目瞪口呆的看着他們,怎麽了這是?弟妹也來了。她苦着臉站起來無奈地解釋道:“各位首長,我是蔣伯同的表姐,剛才沒趕上車,來你們這等晚上的火車去鹿灣。”
指導員愣了一下說:“表姐好啊,女大三抱金磚。”
連副說:“鹿灣是個好地方呀,看來小蔣轉業後有好去處了。”
“長的不錯,小蔣有眼光。”
……
後來連營裏領導都來關心梅子了。
梅子終于在這樣一撥又一撥“關心“的人中等來了晚飯時間。
這時,天空淅淅瀝瀝地飄起了小雨,雨水順着玻璃流淌,模糊了梅子的視線,她的心中惘然愁怅,漸升惱怒。
不是惱這些參觀的人,而是惱蔣伯同,他應該知道帶她來部隊會有這種結果,卻不顧她的感受也不告訴她會有這樣的局面,讓她像一隻關進動物園籠子中的猴子一樣被人參觀,還不得不給觀衆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