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一天的時間郵過去了。
此刻月色晴朗,因爲洞天福地的緣故。星子朦朦胧胧的,像蒙上了一層毛玻璃,看得并不是很清楚。
若是以前,我自然會在這兒留下來吃一頓飯,但是此刻的師父身體處于崩潰狀态,而陶師兄又處于喪女的悲痛之中,哪裏有心思來招待我,于是跟師父談完事情之後,我便離開了,拒絕了陶師兄夫婦的挽留,而出來的時候正好碰到新任的掌燈弟子符鈞。
他也是被師父叫過來的,想必也是有一些事情需要交代,我當時的心情頗爲沉重,沒有與他再多寒暄,彼此點了點頭,便擦肩而過了。
出了偌大的一片林子。我踱着沉重的腳步往茅山主峰走去,瞧見這周遭的景色搖曳,不由得多出幾分陌生感來。
盡管我在茅山度過了相當一段時間的日子,但是自出師之後。我便一直在外奔波忙碌,倒也再沒有心思理會諸多景物,現在回頭一看,處于此刻心境之中的我不知不覺,就感覺一切都變得黯淡許多。一路同樣黯淡的未來。
一直來到了前方的一處山口時,我的心情終于變得明媚起來。
穿着一身素淨長裙的小顔師妹正在前方靜靜等待着我,宛如谪落人間的仙子,清冷又出塵,而當她的一雙晶瑩美目與我相對的時候,卻又回複了小女人的活潑,快步上前過來,與我招呼道:“我聽他們說你開完會之後。就來到掌教真人這邊了,怎麽聊了這麽久?”
我點了點頭,伸手抓住了她的小手。輕輕捏着,煩躁的心中方才有了一絲甯靜。
我與師父的談話,涉及到許多十分隐秘的事情,爲了小顔師妹的安全,我不得不隐藏了許多的話語,隻是講起了師父明日要閉死關,有一些事情需要交代,我作爲大弟子,終歸還是要幫着辦許多事情的。
小顔師妹與我,可以說是天底下最奇怪的一對夫妻了,因爲十八劫的緣故,盡管兩人已是夫妻,卻又不得不隐瞞着别人,也不能夠名正言順地走到一起來,反而如同偷情的男女一般,回避着别人,好在我們兩人的心倒是貼在一塊兒的,不管分别了多長的時間,相隔了多遠的距離,都能夠彼此感覺到對方的情誼恒在。
所謂愛情,或者說我與小顔師妹之間的愛情,并非長相厮守,而是精神上面的共鳴。
兩人稍微談了幾句,一解相思之苦後,小顔師妹便有些着急地對我提及了小師弟的事情,說她得到消息,長老會議上已經确定了對他的處理決定,就是廢去一身修爲,逐出茅山門牆,而且還是我師父親自敲定的。
對于這件事情,小顔師妹顯得特别不理解,一臉愁容地對我說道:“大師兄,掌教真人不是挺喜歡小明的麽,怎麽現在居然會這麽對他,難道是在記恨陶陶的死?我聽他們在傳,說是小明害死了陶陶,而且還是貪生怕死,将陶陶一個人給丢下,方才會如此的——他們是不是搞錯了啊,小明雖然性子有些跳脫,不過本性并不壞啊,也不會這麽沒種的?”
小顔師妹沒有資格參與長老會議,得到的消息也大都不是完整的,以訛傳訛,難免會有一些偏差,我将當時發生的事情,給她一五一十地講了出來,也沒有太多的隐瞞。
聽完之後,小顔師妹愣了好久,眼圈立刻就紅了,拉着我的手說道:“大師兄,我知道小明做的有些事情,确實比較混蛋,不過他本意還是好的啊,而且這一次陶陶的死,也并不一定完全怪他,掌教真人對于他的決定,是不是太殘酷了?你能不能幫着我勸一勸掌教真人啊,我聽說刑堂的人今天就會将小明的修爲廢去,并且在明天一早,就将他給逐出茅山了呢……”
小師弟蕭克明是小顔師妹的侄子,姑侄兩人的感情一直都很好,兩人在茅山也算是相依爲命,而現在他被逐出茅山,對于小顔師妹的打擊,實在是太重了。
然而面對着小顔師妹的請求,我也顯得很無奈,因爲此事既然已經在茅山長老會上做了決定,基本上就是沒有更改的可能,而且我能夠瞧得出來,師父在小師弟的這一步棋上面,是花費了許多心思的,并不僅僅隻是一次驅逐,要不然他也不可能在這種關鍵時刻,還費勁精力,使用大六壬,給他測算未來,顯然也是希望他能夠在江湖中磨砺,能夠将性子給沉穩下來。
再有一點,那就是雖然小師弟的修爲要給廢去,不過并不是斷了他修行的根子,隻不過是将他丹田的氣海破去,讓他這些年來修行的功力消融。
這就給小師弟重修埋下了一個引子,隻要這個小子精神不垮,其實還是有機會卷土重來的。
關鍵的一點,就是看這個小子,是否能夠能受得住磨砺,他得證明自己并非是一塊魯鈍的石頭,而是一塊真正值得雕琢的璞玉。
要是他從此沉淪,一蹶不振了,那麽也真的就入不得我的法眼了。
這世間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一個軟趴趴、扶不起來的阿鬥,我絕對是看不起的,即便是有着小顔師妹的這層關系,那又如何?
我對小顔師妹解釋了一番,說這決定是修改不了了,而小師弟從此之後的造化,就得看他自己了,不過我會對他保持關注的,不會讓他就此沉淪,而且這一次的事情,對于他來說,未必不是一次很好的經曆,溫室裏面的花朵永遠都長不大,唯有面對過狂風暴雨的野草,方才能夠對着那凜冽寒風,露出倔強不屈的微笑。
小顔師妹并非一般的市儈女子,聽得我的解釋之後,也沒有再在這個問題上糾纏,隻是歎息了一聲,說希望如此吧。
是夜,我并沒有回清池宮的道舍,而是住在了小顔師妹的屋子裏,英華真人的三年喪期已過,而兩人又是夫妻,自然不會有太多的忌諱,我是心情極度沉重,急于需要一股可以宣洩的途徑,而小顔師妹也是想我入迷,當下也是一夜颠龍倒鳳,其中妙處,不足外人道也。
次日清晨,我精神百倍地醒來,親了親還在抱被沉眠之中的小顔師妹光潔額頭,不忍打擾她的好夢,輕手輕腳地穿好衣服,然後離開,一直來到了山門之前。
我趕到的時候,正好瞧見小師弟被刑堂馮乾坤給押着,一路朝着山門之外踉跄走去。
瞧見他走路的姿勢,以及蒼白得如同一張薄紙的臉,我便曉得他的功力已經在昨夜就被廢去了,此刻的他,當真還比不上一個普通人,畢竟身上還有重傷,一瘸一拐的模樣,實在讓人心酸。
除此之外,一路上還有許多不明真相的茅山弟子,瞧見平日裏高高在上的掌教關門弟子,此刻落難鳳凰不如雞,一副落魄的模樣,不由得指點紛紛,他們未必知道整件事情的經過,但是人雲亦雲,都曉得這是跟掌教真人的孫女陶陶之死有關,而且許多人以訛傳訛,都以爲是這小子貪生怕死,苟且偷生,說話都不免難聽了許多,而且還有人吐口水,扔石子,場面一時混亂。
面對着諸多羞辱,身處漩渦之中的小師弟則顯得麻木無比,不管别人怎麽咒罵侮辱他,都仿佛沒有聽到一般,整個人一如之前的那種失魂狀态。
不過即便隔得很遠,我也能夠瞧見他那一雙無神的眼睛裏面,藏着無數的痛苦與彷徨。
這是從山頂摔落下來之時的那種痛苦,一種對于未來的迷茫,以及對前事的内疚,這痛苦就像跗骨之蛆一般,折磨着他,而他倘若是不能夠度過來,隻怕就真的廢了。
我遠遠地瞧着,不過卻因爲昨天答應過師父的事情,并沒有在這個時候伸出援手,我甚至都不能讓他知道,師父,還有我在關心着他。
我明白這是師父的苦心,人隻有在經曆過極端的痛苦之後,方才能夠浴火重生。
小師弟蕭克明就這般,被逐出了山門,而當天夜裏子時的時候,師父被符鈞給背着,交給了看管後山的塵清真人,此時的他已經不能走動了,全身癱瘓,唯有一雙眼睛裏面,散發着微微的神采。
師父閉死關了,在場的人不多,衆人瞧見他與塵清真人消失于後山那淡薄的煙雲之中時,幾乎所有人的心中,同時生出了一個想法來。
屬于陶晉鴻的時代,過去了。
一個時代的結束,代表着另外一個時代的開始,而身處于這個時代的浪潮前沿的我們,到底該如何走下去,方才不會被浪潮給吞沒呢?
我站在茅山諸位長老之間,餘光處打量着每一位或者熟悉、或者陌生的老頭兒,心中一時之間,陷入了迷茫。
這些人,在多年之後,誰人是敵,誰人是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