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随身攜帶的行囊之中掏出了一大堆的東西來,有布幡、令旗、甘露碗、鎮壇木、法尺、法繩、三清鈴、魚子、圓磬、青玄印等等物件。
這些的每一件物品,他都擺放得各有玄機,讓人不敢妄動,每擺放一件,他的口中就是念念有詞,表情極爲虔誠。
我曉得他口中所念誦的,并不是所謂的諸天神靈,而是那玄之又玄、卻又無所不在的自然之力,也就是整個世界本身的意志。
他是如此的專心緻志。讓我忍不住心中的緊張。一遍又一遍地舔着嘴唇,期待着明天過後,這個老人依舊還在我的身旁,一如往日一般,在茅山宗的後山深居淺出,默默地注視着我,雖然我未必能夠見到他,但是知曉他還在這個世界上,還對我保留着一絲期待,我便已經心安了。
将一應法器布置妥當。忙碌了一整天的老人臉上終于露出了一絲疲倦之意,他沒有理會我,而是來到蒲團之上,盤腿而坐,默默入眠。
李道子休息了,我卻沒有一同歇下。而是走出了神仙洞府之中,站在五姑娘山的山頂之上,望着茫茫夜色,心中想着師父先前的欲言又止,到底在擔憂什麽呢,這個世界上,到底有誰會一直盯着我師叔祖。不希望他繼續活下去呢?
我在洞外坐了許久,那山風吹起林濤,蟲鳴幾近有無,整個世界一片甯靜,而我則突然有了一種莫名的感動,覺得這世間,或許并不是我們所見到的那麽複雜。
它其實很簡單,我們每個人來到這個世界上,隻是簡簡單單地生存而已,隻不過**讓一切變得複雜。
而此時此刻,我唯一的想法,即使讓我的這位李師叔祖一直活下去。
如果有誰想要阻止這一切,我就會毫不猶豫地站出來。
就算是對方踏過我的屍體,也可能成功。
我自信滿滿。
在充滿了期待與擔憂的等待過程中,時間變得無比的緩慢,不過真正度過之後,卻是一轉眼的事情,很快就到了第三日的夜間時分,巡查過五姑娘山的我返回神仙洞府,與李道子對面而坐,此刻的他已然顯現出了尋常老人的疲态,臉上的老人斑發黃,雙眼開始變得渾濁了,無神地四處張望一番,接着瞧向了我。
他盯着我很久,突然談了一口氣,對我說道:“志程,你可知道,我遇見你的這三十多年以來,心中一直都處于反複的煎熬之中?”
我認真地點了點頭,問道:“是因爲我内心之中的魔頭麽?”
李道子盯着我的眼睛,然後說道:“對,是的,事實上最理智的方法,并不是将你養活,屢次救你,培養你,而是在你出生時将你給扼殺了去,這才是對這個世界最好的交代,不過我有時候又在想,這個世界上,未必非黑即白,它之所以如此豐富多彩,就是因爲有一個東西,它叫做‘人性’,我希望你的人性,能夠戰勝那魔頭的魔性,而讓一個無辜的生命,能夠在這個世界上生存下來,平靜地過完這一生。”
我突然有些自暴自棄了,咬牙說道:“也許你真的錯了,如果當初你選擇了讓我悄無聲息地離去,或許就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了……”
李道子感受到了我情緒裏面的悲恸,搖頭笑道:“不,這并不是最好的選擇,我一直反複煎熬,但是到了現在,臨死之時,我的内心告訴我自己,我并沒有做錯,孩子,你是個好孩子;因爲愛,你或許能夠成爲這個世界秩序的守護者,而我,時代更替,還是留在曆史之中供人評論,比較好一些——我們不糾結這個問題了,志程,你知道你内心之中的那個魔頭,到底是誰麽?”
我搖頭,又點頭,然後說道:“我的夢中,它面如牛首,背生雙翅,頭上有牛角或者龍角,麾下有八十一個兄弟,曆代道經佛典的記載中能夠與之對應者,唯有魔尊蚩尤……”
李道子點了點頭,肯定地回到道:“對,就是他,萬魔之尊、戰争之主、九黎之君的蚩尤大帝,你心中的那個魔頭,是它在大千世界中無數的投影之一。”
他的話語驗證了我心中一直以來的疑慮,而聽到這話兒,我不由得一陣頭疼:“原來如此,這麽說,我若入魔,便是一個惡到了極點的魔頭咯?”
李道子搖頭說道:“也不是。在那個蠻荒混亂的年代,魔物橫行、百靈争鋒,蚩尤崛起海濱邊陲之地,征服九黎、建立法度、煉制金屬、開啓民智,将人族在百靈之地領出,建立文明,說是聖人也不爲過;不過曆史總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成王敗寇,它最終被黃帝打敗,于是這世間的法度則被篡改,所謂的天道也成了勝利者的工具,它便成了魔,也對這世間的一切充滿仇恨,但是你若說它有多惡,其實并不準确——它也不過是一個不甘的失敗者而已。”
我明白了,所謂的世界憎惡,所謂的十八劫,不過是這個被勝利者改造過的天道,對于一個失敗者的懲罰而已,不過即便如此,到了如今這個年代,倘若是讓心懷仇恨的蚩尤投影重返世間,終究不是一件好事。
李道子是希望我用偉大的人性,來降服我心頭的魔,而依助這樣的力量,來守護這世間我們内心任何的秩序。
我明白了一切,然而卻不知道自己最終的命運如何,也不曉得李道子以及所有人爲我所做的犧牲,到底值不值得,盡管這所有的一切都變成了沉重的壓力,但是我卻對自己的未來,充滿了恐懼和迷惘。
李道子瞧見我的表情,卻灑脫一笑,對我說道:“你心中有底,一切皆好;至于現在,還是來将事情做完吧,我若死了,世間一切事情,與我無關,這幾日我不斷地回憶自己的一生,覺得其實也算是圓滿,唯一的遺憾,是不能再見他一面……”
我問道:“誰?”
李道子搖頭,然後起身而立,來到了石室缺口處,平靜地說道:“一位故人而已,當年曾經有過約定,隻不過它或許忘記了;也罷,時辰不早,開始吧。”
他說罷,從行囊之中掏出一整套的華麗道袍,給自己穿上,接着手往前伸,微微一抹,從半空中掏出了十二根細長的白色蠟燭來,擺在了法陣的中心處,圍成一圈之後,他右手手指在空中打了一個響指,那些蠟燭在瞬間就燃了起來,十二朵小火苗不停地翻動,充斥着生的氣息,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我總感覺這些火苗仿佛随時都有熄滅的可能性一般,擔憂不已。
相比我的心驚膽戰,李道子卻顯得豁達許多,躺在了蠟燭圍成的圈中,平靜地說道:“好了,所有的事情都交代完畢了,我這一去,或者生,或者死,皆随天意!”
這一句話,仿佛是對自己人生的遺言,他閉上了眼睛,接着立刻陷入了沉眠之中。
在躍動的燭火之中,我仔細地打量着這位活着的傳奇,心中思緒萬千。
我沒想到身體裏面的魔頭居然真的就是那蚩尤的魔頭投影,也沒想到一個受到道家熏陶成長的道士,竟然對蚩尤生出這樣的評價來,更沒有想到的是,他在自己人生中最關鍵的時刻,連我師父陶晉鴻都沒有能夠陪在他身邊,卻選擇了我。
正如他所說,他的後半輩子,都是在忐忑和自我否定中度過的,然而他最終卻選擇了相信我。
這位老人,此刻安眠于此的他再也沒有當初的那般仙風道骨,也沒有了世間頂級高手的風采,雖然身穿着道家最隆重的道袍,但是給人的感覺,和鄉野之中所見到的那些老人一般,沒有什麽區别。
他老了,真的老了,不再是傳奇,而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老人而已。
我在洞中枯坐,雙目靜靜地望着那十二根蠟燭,瞧見那些火苗跳躍,每一次閃動都在生與死的邊緣徘徊,這讓我無比的糾結和緊張。
不知道過了多久的時間,那蠟燭也燒了大半,突然間,那缺口處一陣電光雷鳴,接着朝此處遊離而來。
我心中一跳,豁然起身,卻感覺平靜的炁場一陣紊亂,那燭火跳躍不定,吓得我趕忙定住身子,接着瞧見那電光不斷地在缺口閃耀,不過卻失蹤都沒有突破。
起初是電光,接着是如刀的風,又有風霜雨雪,千百般的變化,不過法陣之中,似乎有源源不斷的力量支撐着,屏蔽了世間的一切幹擾。
如此過了許久,周圍一陣平靜,我瞧着那蠟燭似乎隻有一小截,就快要燒完了,心中剛剛有些輕松,然而就在這個時候,有一個冰冷的聲音卻在洞中響了起來:“李道子,你想多活幾年,可曾問過我的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