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盈眼睛一亮,問道:
“什麽樣的新管理制度,可以讓我學習學習嗎?”
“瞧徐廳長說的,我們想請你指導還來不及呢。”高逸平說。他起身到自己的辦公桌上取過來一大摞資料,放在了徐盈面前的茶幾上,倒把徐盈給吓了一跳。
“這都是你們的新管理制度,怎麽會這麽多?”徐盈問。
“制度本身沒多少内容,主要是附件比較多。”高逸平得意地說。這些材料原本也是他要向化工廳彙報的,隻是沒找到一個合适的由頭。現在借着徐盈的話,直接拿出來,不怕徐盈不識貨。
“我們總結了這次合成塔事故的教訓,發現在我們的生産管理中還存在着很多漏洞,有些管理規章流于形式,工人願意遵守就遵守,不願意遵守,我們也沒辦法。
“針對這種情況,我們借鑒了國外的先進經驗,提出了一整套的标準化管理方法,爲每個崗位都編寫了工作細則,要求操作工必須嚴格按照細則操作,不得擅自行事。
“這一大摞資料,就是各崗位的細則和相應的表格,請徐廳長批評指正。”
高逸平一邊說着,一邊把資料攤開,給徐盈指點着。
徐盈拿過一份資料,看到上面寫着“銅洗崗位工作細則”,翻開一看,不禁啧啧連聲。
隻見那細則可真是做到了細緻入微,從穿戴個人防護用品開始,詳細規定如何開啓各種設備、閥門,如何監視儀表,如何觀察法蘭、管口、安全閥等處的漏氣,如何補氣升壓、放空卸壓。
每一項都具體到動作要領,而且許多操作都需要留下操作記錄。儀表的讀數要每15分鍾記錄一次,有任何塗改都需要班組長簽名。
這份細則,可以說是複雜至極,又可以說是簡單至極。
說它複雜,是因爲裏面規定的内容太多,乍看上去有一種眼暈的感覺。
說它簡單,是因爲它把每一項操作都傻瓜化了,操作工隻要照着要領去做就行。如果你連這樣的操作都會做錯,那還不如趁早換崗,到服務公司種樹去。
徐盈是懂行的人,她一眼就看出了這套辦法的價值。如果全省的化工企業都能夠編制出同樣的細則,整個化工生産的面貌将煥然一新,各種奇葩的安全事故也将基本絕迹。
化工行業是危險行業,化工行業的生産管理一向是最爲嚴格的,有着各種各樣的制度。然而,在運動年代裏,一些有經驗的企業領導靠邊站了,許多規章制度也被以“管卡壓”的名義荒廢。
60年代中期,各地大搞“地方五小”建設,在取得一定成效的同時,也産生了大量的問題。地方五小大多數是土法上馬,工人是從當地農村招收的,很多人對現代工業毫無概念。企業領導是從機關調過來的,同樣沒有工業生産的經驗。
盲人騎瞎馬的結果,就是許多企業的管理日益松懈,一些工人甚至不掌握最基本的“應知應會”,純粹是靠着師傅的口頭傳授了解操作方法,設備出現問題也不知道該如何處理,經常出現越處理越糟糕的情況。
近幾年,由于知青大量回城,各企業都面臨職工子弟待業的問題。爲了讓子女頂替上班,許多老職工都以各種方法提前退休,使得一線工人的平均技術水平進一步下降。
大批不懂技術卻還桀骜不馴的青工充斥在生産一線,俨如一顆顆行走着的定時炸彈,沒準啥時候就來那麽一聲沖天巨響。
化工廳對于這種情況洞若觀火,徐盈三天兩頭往企業裏跑,檢查企業的安全生産工作,督促企業嚴格管理,消除各種事故隐患。
然而,許多企業的情況是如此不堪,令徐盈屢屢有一種無助的感覺。管理規章可以用白紙黑字抄下來,貼在車間裏,但工人們不照着執行,你又能如何?
大家都散漫慣了,對于企業提出的要求,大家嘴上答應得好好的,實際做的時候能夠隻打一個五折都算是給廠長面子了。
舉個例子說,銅洗工段的操作工主要工作就是盯着液面計調節液面,如果液面過高,就要調低一些,以免出現銅洗帶液造成合成段的觸媒中毒。
多數時候,銅洗工段的液面不會出什麽問題,時刻盯着看,與隔上十分鍾、二十分鍾看一次,并沒有什麽區别。于是,有些自诩有經驗的操作工,便會在上班的時候打盹,睡一會再起來看看,或者讓旁邊的同事幫忙偶爾過來看看,都是常有的事情。
這樣一來,一個重要的環節就失守了。如果前一工序出現問題,這道工序無法及時補救,就會使一個小問題發展成大問題。
後世有人研究各種生産事故,得出的結論是,每一起重大事故的背後,都有幾十起不太嚴重的小事故,還有數百個未産生負面影響的錯誤操作。
這一次,滄海化肥廠發生合成塔觸媒中毒事故,事後高逸平處分了當事操作工,把他調離了操作崗位。針對這起事故,高逸平打算重新開展一次生産管理整頓活動,搞一些“觸及靈魂”的教育。
高凡得知此事之後,攔住了高逸平。他指出,這種運動式的生産管理,其實并沒有太大的作用。一次會議之後,或許大家會稍微注意幾天,但等風頭過去,大家該如何做,依然會如何做。
而且,“觸及靈魂”這種事情,是明顯存在邊際遞減效應的。這一次把大家吓唬住了,下一次你必須有更嚴厲的手段,否則大家就不害怕了。一家廠子能有多少可使用的手段?等到吓唬不住大家的時候,高逸平又當如何做呢?
“那依你說,該怎麽做?”
高逸平當即就嗆了高凡一聲,隻是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這句話裏求教的成分明顯多于擡杠的成分。
他心裏隐隐有個期望,那就是自己的妖孽兒子沒準真能給他支一個高招。
沒錯,這就是高凡對高逸平持續開展PUA的結果,高逸平已經下意識地把高凡當成一個能夠給自己指點的高人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