谶緯與《白虎通義》
書目提要
谶緯與《白虎通義》
一、谶緯的名義和起源
“谶”是神的預言,谶書是一種占驗吉兇的書。先看下面的解釋:《說文》:“谶,驗也。有征驗之書,河洛所出書曰谶。”(“有征驗”以下十二字,段玉裁據《文選》中《鵩鳥賦》《魏都賦》注引補)《蒼颌篇》雲:“谶書,河洛書也。”(《文選》張衡《思玄賦》注引)《三蒼》雲:“谶,秘密書也,出河洛。”(玄應《一切經音義》卷9引)
據上列字書的解說可知谶書是一種神學迷信的征驗書,是神的預言來示人以吉兇。漢初賈誼被貶谪到長沙,在一天日暮的時候有一對鵩鳥飛到他坐位的旁邊,賈誼認爲這是不祥之兆,作《鵩鳥賦》說:“發書占之兮,谶言其度。”可見谶是一種占驗之書,度就是數,“谶言其度”,譯成現代語即占驗書裏說明的吉兇之數。這個“谶”字在《史記·賈生列傳》裏作“策”,谶、策同聲,在《史記·趙世家》記秦穆公夢見到上帝那裏去的事說:“秦谶于是出矣”。《史記·扁鵲列傳》“谶”亦作“策”。這裏的谶也是占夢書一類。所以《文選·幽通賦》李善注雲:“遺谶,謂夢書也。”由此可見谶書就是古代蔔筮占夢之類預蔔吉兇的迷信策書。《隋書·經籍志》雲:“漢末郎中郗萌集圖緯谶雜占爲五十篇,謂之《春秋災異》”。可見谶緯、雜占是性質相同的書籍。
“緯”是什麽呢?“緯”本是對“經”而言。《釋名·釋典藝》雲:“緯,圍也。反覆圍繞以成經也。”蘇輿說:“緯之爲書,比傅于經,輾轉牽合,以成其誼,今所傳《易緯》、《詩緯》諸書,可得其大概,故雲反覆圍繞以成經。”(《釋名疏證補》)由此可見緯書的産生是依傍經義,其實質是神學迷信、陰陽五行說與經義的結合。
“谶”與“緯”是否有區别呢?這個問題舊來即有異說,王鳴盛《蛾術編》雲:“緯者經之緯也,亦稱谶。”(卷2“谶緯”條)俞正燮《癸巳類稿》說:“緯固在谶,谶舊名也。”(卷14《緯書論》)顧顔剛在《秦漢的方士與儒生》裏說:
谶是預言,緯是對經而立的。……這兩種在名稱上好像不同,其實内容并沒有什麽大分别。實在說來,不過谶是先起之名,緯是後起的罷了。(第19章《谶緯的造作》)
以上這些都認爲谶、緯是沒有區别的。主張谶緯有區别的,在明朝有胡應磷、孫瑴(jué)。胡應鱗《四部正訛》上雲:
世率以谶緯并論,二書雖相表裏而實不同。緯之名所以配經,故自《六經》、《語》、《孝》而外,無複别出。《河圖》、《洛書》等緯皆《易》也。谶之依附《六經》者,但《論語谶》八卷,餘不概見,以爲僅此一種,偶閱《隋經籍志》注附見十餘家,乃知凡谶皆托古聖賢之名,其書與緯體迥别,蓋其說尤誕妄,故隋禁之後永絕。
孫瑴《古微書》卷三十五《洛書緯》雲:“今讀其文大類谶詞,豈《河圖》主緯,《洛書》主谶耶?”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認爲谶自谶,緯自緯,并非一類。《提要》《易》類六附錄《易緯》案語雲:
儒者多稱谶緯,其實谶自谶,緯自緯,非一類也。谶者詭爲隐語,預決吉兇。《史記·秦本紀》稱盧生奏錄圖書之語是其始也。緯者經之支流,衍及旁義。《史記·自序》引《易》“失之毫厘,差以千裏”。《漢書·蓋寬饒傳》引《易》“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注者均以爲《易緯》之文是也。蓋秦漢以來去聖日遠,儒者推闡論說各自成書,與經原不相比附。……則谶與緯别,前人固已分析之。後人連類而譏,非其實也。右《乾鑿度》等七書皆《易緯》之文,與圖谶之熒惑民志,悖理傷教者不同。
由于《提要》是皇帝敕撰的書籍,自是以後,清代學者多沿《提要》之說,認爲谶緯截然不同。其實,谶作爲一種神的預言,早已有之;而用于解釋“經”的傳、記、說等等也在戰國時期就已出現。因此從本意上講,二者是不同的。但是,在特定的條件下,大量的預言打着“聖人”的旗号出現,而用于解經的緯大量引用谶作爲立論的根據時,谶和緯實際上也就合二而一了。爲了說明這個問題,有必要對谶緯的起源作一考察。
谶緯出于西漢之未。漢代通儒謂谶緯起于西漢哀帝、平帝的時候。他們對當時方士化的儒生造作谶緯的底細是知道的,所以才能做出這一論斷。
桓譚說:“今諸巧慧小才之人,增益圖書,矯稱谶記。”(《後漢書。桓譚傳》)
《後漢書·張衡傳》載張衡上疏雲:立言于前,有征于後,故智者貴焉,謂之谶書,谶書始出,蓋知之者寡。自漢取秦,用兵力戰,功成業遂,可謂大事,當此之時,莫或稱谶。若夏侯勝、眭孟之徒以道木立名,其所述著,無谶一言。劉向父子,領校秘書,閱定九流,亦無谶錄。成哀之後,乃始聞之。《尚書》堯使鲧理洪水,九載績用不成,鲧則殛死,禹乃嗣興,而《春秋谶》雲“共工理水”。凡谶皆雲黃帝伐蚩尤,而《詩谶》獨以爲蚩尤敗,然後堯受命。《春秋·元命包》中有公輸班與墨翟,事見戰國,非春秋時也。又言别有益州,益州之置,在于漢世。其名三輔諸陵,世數可知,至于圖中訖于成帝。一卷之書,互異數事。聖人之言勢無若是,殆必虛僞之徒,以要世取資。往者侍中賈逵摘谶互異三十餘事,諸言谶者,皆不能說。至于王莽篡位,漢世大禍,八十篇何爲不戒?則知圖谶成千哀、平之際也。
張衡這裏所提示的有幾點值得注意的,一、張衡給谶書的定義是“立言于前,有征于後”。這是谶語的特點,但他忽視了“谶”是假托神靈的預言,而不是科學的預言。二、成哀之後,始有谶書流傳。三、谶書雖托于孔子,但其中記有戰國時的事,可見非孔子所作。又有漢時州郡、陵寝,足證谶書出于漢代,成帝、哀帝以後,才有谶緯流傳。桓譚、張衡都是漢代通儒,他們距谶緯形成的時間很近,洞悉當時的情況,才能作出這樣的論斷。此後,有許多學者都贊同張衡之說。清代閻若璩也說:
嘗思緯書萌于成帝,成于哀、平,逮東京尤熾。……案或問緯起哀平,子以爲始成帝何也?餘日:張衡言“成哀之後,乃始聞之。”初亦不省所謂。讀班書《李尋傳》成帝元延中,尋說王根日:“五經六緯,尊術顯士。”則知成帝朝已有緯名,衡言不妄。衡又言“王莽篡位,漢世大禍,八十篇何爲不戒,則知圖谶成于哀平之際也。”見尤洞然。(《尚書古文疏證》卷7)
閻若璩推闡張衡之說,認爲成帝時已有緯名,而圖谶成于哀平之際,是頗有見地的。谶緯出于漢代是有大量的事實根據的。
二、谶緯的定型和興衰
如上所述,谶緯是漢代方士所造作,依傍經術的書籍。王莽時征通“天文、圖谶、鍾律、月令、兵法”等“天下異能之士,至者前後千數”。(《漢書·王莽傳上》)其中許多是方術之士,大量制造圖谶,使零星的谶語,彙成篇籍。後漢光武帝劉秀應圖谶興起。《河圖赤伏符》雲:“劉秀發兵捕不道,四夷雲集龍鬥野,四七之際火爲主。”(《後漢書·光武帝紀上》)據《漢書,楚元王傳》說劉歆于“建平元年改名秀,字穎叔”。應劭注即引此谶爲說。光武帝劉秀生于漢哀帝建平元年(前6年)可見《赤伏符》的谶文在光武帝生前早已流傳,所以劉歆才有改名應谶之事。所謂“四七之際火爲主”。四七爲二十八。光武帝劉秀于王莽地皇三年(公元22年)起兵,漢高帝劉邦于前206年滅秦稱漢王,由高帝滅秦至光武起兵正好228年,合于四七之數。《赤伏符》之谶可能出于漢成帝未年,成哀之際,此谶流傳已廣,所以才有劉歆改名應谶。光武帝取名秀是否也有應谶之意或屬偶合,已難詳考。
東漢光武帝劉秀的興起是利用了谶緯的。在王莽時;蔔者王況爲李焉作谶有“荊楚當興,李氏爲輔”(《漢書·王莽傳下》)的話。劉秀的同鄉李守“好星曆谶記”,王莽時爲宗卿師,他也造“漢當複興,李氏爲輔”的谶語(見袁宏《後漢紀》卷一)。李守的兒子李通就利用這條谶語去鼓動劉秀起兵,後來劉秀以應《赤伏符》的谶語即皇帝位。光武帝因圖谶興起,即位以後,所以他崇信谶緯,并且利用谶緯來決定一些紛争和猶豫不決的事。光武帝于中元元年(56年)“宣布圖谶于天下”(《後漢書·光武帝紀下》)。
“宣布圖谶于天下”,就是把圖谶作爲定本正式公開。這包含着兩層意義。(1)在這以前,圖谶可以各自造作;如上所述蔔者王況可以爲李焉作谶。又如公孫述據蜀與劉秀對立,就曾自造谶語,雜引谶記來同劉秀鬥争。《後漢書·公孫述傳》雲;“述亦好符命鬼神瑞應之事,妄應谶記,以爲孔子作《春秋》爲赤制,而斷十二公,明漢至平帝十二代,曆數盡也。一姓不得再受命。又引《錄運法》曰:“‘廢昌帝,立公孫。’《括地象》曰:‘帝軒受命,公孫氏握。’《援神契》曰:‘西太守,乙卯金。’謂西方大守乙絕卯金也。……光武患之,與述書曰:‘圖谶言公孫即宣帝也。代漢者當途高,君豈高之身那?’乃複以掌文爲瑞,王莽何足效乎’?”這是一場劉秀與公孫述互相利用谶緯的神學鬥争。從這個故事裏可以看出在新莽之後谶緯已經廣爲流行,傳播開來,并且種類很多,所以公孫述可以引“《春秋》爲赤制”。據《後漢書》李賢注這是《尚書·考靈昭》之文。又引《錄運法》《括地象》《援神契》等谶緯書,說明當時已是“緯候稠疊”。(《文心雕龍,正緯》)而各人對于谶緯的含義可以任意解釋。所以公孫述引《考靈曜》之文就說《春秋》十二公,可見孔子爲漢制法,隻能傳十二代。從高帝劉邦到平帝劉*
爲十一代,加王莽所立孺子劉嬰,正好十二代,以爲漢運當終,這是公孫述的解釋,他并在手掌上刻“公孫帝”三字以應谶。但劉秀則說“公孫”是指漢宣帝“公孫病已”而言,又駁斥他以掌文爲瑞之說。“宣布圖谶于天下”,就是把過去的“秘經”棗絕密的宗教神學文獻公開出來,所以張衡說:“河洛六藝,篇錄已定。”(《後漢書·張衡傳》)李賢注說:“《衡集》上事雲,‘河洛五九,六藝四九’,謂八十一篇也。”即指《河圖》《洛書》這兩類谶書凡四十五篇,合于五九之數。再加《七經緯》三十六篇,所謂“六藝四九”,兩者加起來共八十一篇,這即是張衡說的“篇錄已定”。以後凡再發現造作谶緯的,就成了“大逆不道”,要嚴加懲辦。如漢明帝時,楚王英交通方士,造作圖谶,被告發說有逆謀,判爲“大逆不道”。結果楚王英自殺,牽連達一千多人(見《後漢書·光武十王傳》),阜陵質王延和他的親戚謝弇、韓光造作圖谶,爲人揭發,謝弇、韓光自殺,這一案件也株連很多人(同上)。(2)過去可以增益圖書,私改谶記。如光武帝劉秀曾經命尹敏校訂圖谶。尹敏就說:“谶書非聖人所作,其中多近鄙别字;頗類世俗之辭,恐疑誤後生。”(《後漢書·儒林·尹敏傳》)劉秀迷信谶緯不聽他的意見。後來尹敏就在谶書裏增加了“君無口,爲漢輔”(同上)一條谶語。結果被光武帝發現,尹敏說:“臣見前人增損圖書,敢不自量,竊幸萬一。”(同上)說明過去增損圖書是很多的。“宣布圖谶于天下”就是把谶緯寫成定本,使谶緯定型化,此後凡有增損改易谶緯的也得治罪。這樣就使谶緯書籍定型化,并且用政治和法律的權力來維持谶緯神學的尊嚴。
由于光武帝劉秀喜好圖谶,加以提倡,後漢時研習谶緯形成一股風氣。《後漢書·張衡傳》說:“初,光武善谶,及顯宗、肅宗因祖述焉。自中興之後,儒者争學圖緯,兼複附以妖言”。東漢王朝,谶緯尊爲“秘經”,号爲“内學”,具有神學正宗的權威性。因之,漢明帝時,“诏東平王蒼正《五經》章句,皆命從谶。”(《隋書·經籍志》)樊*
“以谶記正《五經》異說。”(《後漢書·樊*
傳》自此以後,谶緯如日中天,盛極一時。凡是善于附會圖谶的就能加官進爵,反對圖谶的就會貶黜得罪。範蔚宗說:“桓譚以不善谶流亡,鄭興以遜辭僅兔,賈逵能附會文緻,最差顯貴,世主以此論學,悲矣哉!”(《後漢書·鄭範陳賈傳論》)在白虎觀會議上引谶緯以釋經,谶緯成爲漢王朝的神學正宗。
圖谶在魏晉以後,往往被曆代野心家利用作爲篡奪政權、改朝換代的工具。魏取代漢就造出“代漢者當途高”(《後漢書·袁術傳》)的谶語。“當途高”就是古代宮殿的兩觀,名叫“象魏”。象征魏朝當興。又造出“漢以魏,魏以征。”(《春秋·漢含孳》)“代漢者魏公子。”(《春秋·玉版谶》)“鬼在山,禾女連,王天下。”(《易運期》)這些都是太史丞許芝引用溯緯證明曹魏當代漢爲帝。晉宋疊興,都有符谶之說。宋劉裕代晉即帝位,“大史令駱達陳天文符瑞數十條”。晉恭帝司馬德文禅位玺書就說:“圖谶祯瑞,皎然斯在。”(《宋書·武帝紀中》)南齊蕭道成代宋稱帝,史稱他的“姓名骨體,及期運曆數,并遠應圖谶,數十百條。”(《南齊書·高帝紀下》)蕭衍代齊,太史令蔣道秀陳天文符谶六十四條。沈約對蕭衍說:“《谶》雲:行中水,作天子。”(《梁書·沈約傳》)陶弘景“援引圖谶,數處皆成‘梁,字,令弟子進之。”(《梁書·處士傳》)正因爲圖谶成爲竊國篡權的工具,所以在奪權正位之後的帝王,他們都深知其中弊病,他玩弄過的花招,别人也會玩弄。爲了防止再有人玩弄這一套,所以自漢以後,曆代都嚴禁圖谶。正如《漢書·揚雄傳》說王莽以符命自立,“即位之後,欲絕其原以神其事”。這正是王莽之後曆代帝王野心家的故技。
後漢張衡是最早揭露谶緯之僞,并倡儀禁絕谶緯的。他說:“宜收藏圖谶,一禁絕之,則朱紫無所眩,典籍無瑕玷矣。”(《後漢書·,張衡傳》)這種建議在當時自然不會被采納的。三國時,曹魏“科禁内學、兵書。”(《三國志·魏書·常林傳》注引魚豢《魏略》)凡谶緯諸書都須上繳,“匿不送官”的坐罪。晉武帝司馬炎于泰始三年(267年)十二月“禁星氣谶緯之學”(《晉書·武帝紀》)。前秦苻堅“禁老莊圖谶之學”(《晉書。苻堅載記上》)。甯康三年(375年)“尚書郎王佩讀谶,(苻)堅殺之,學谶者遂絕”(《資治通鑒》卷103)。南朝遞禅,這些帝王既利用谶緯,即位之後又加禁絕。《隋書。經籍志》經部異說類叙說:宋大明(457一464年)中,始禁圖谶。梁天監以後,又重其制。”梁武帝蕭衍“禁畜谶緯”,阮孝緒“兼有其書”,有人勸他秘藏起來。孝緒曰:“昔劉德重淮南《秘要》,适爲更生之禍,杜瓊所謂不如不知,此言美矣。”又有人向他求谶緯書,他說:“‘己所不欲,豈可嫁禍于人’,乃焚之。”(《南史·隐逸·阮孝緒傳》)北魏拓跋氏嚴禁谶緯。魏太武帝拓跋焘于太平真君五年(444年)诏:“私養師巫,藏挾谶記、陰陽、圖緯、方技之書”,不得容匿。限今年二月十五日止,“過期不出,師巫身死,主人門誅”(《魏書·世祖紀下》)。魏孝文帝拓跋宏大和九年(485年)诏:“圖谶之興,起于三季。既非經國之典,徒爲妖邪所憑。自今圖谶、秘緯及名爲《孔于閉房記》者,一皆焚之,留者以大辟論。”(《魏書·高祖紀上》)隋文帝楊堅取代北周時說:“河洛出革命之符,星辰表代終之象”;“朕應簶受圖,君臨海内”(《隋書·高帝紀上》)。隋朝初年王劭還對楊堅說:“《皇參持》《帝通紀》二篇陳大隋符命者,明皇道帝德,盡在隋也。”(《隋書·王劭傳》)他是利用谶緯來表示天命所歸,應運該作皇帝。可是當他的政權稍加鞏固,就在開皇十二年(593年)下令“私家不得隐藏緯候圖谶。”(《隋書。高祖紀上》)“炀帝即位,乃發使四出搜天下書籍與谶緯相涉者皆焚之。爲吏所糾者至死。自是無複其學,秘府之内,亦多散亡。”(《隋書·經籍志》)
自漢以後,屢經亂離。谶緯魏晉以來,曆代禁毀,喪失甚多。東晉元帝時,散騎常侍戴邈上表就說:“圖谶無複孑遺于世。”(《宋書·禮志一》)又經南北朝隋朝的禁毀,據《隋書·經籍志》所載僅存十二部九十二卷。唐朝也禁止私家收藏圖谶,并懸爲禁令,著于法律,唐高宗時制定的《唐律疏義》規定私家不得藏有“天文、圖書、谶書、兵書”,“違者徒二年”(卷9《職制》律)。疏議解釋說:“圖書者,河出圖、洛出書是也。谶書者,先代聖賢所記,未來征祥之書。”可見對于河洛圖谶是禁止的。但《唐律》規定“其緯候及《論語谶》不在禁限”。緯候指《七經緯》和《尚書·中候》,正因爲有這一區别,所以經緯及《論語谶》才可以部分保存下來。唐代宗大曆二年(767年)又重申“谶緯不經,蠹深于疑衆,蓋有國之禁,非私家所藏”。命令天下各州府查禁,“敕到十日内送官,本處長吏集衆焚毀。”(《舊唐書·代宗紀》)宋真宗景德元年(1004年)正月诏:“民間天象器物,谶候禁書,并納所司焚之,匿不言者死。”(《宋史·真宗紀》)歐陽修《乞校正九經劄子》谏議“悉取九經之疏,删去谶緯之文。”當時雖未見實行,但後來魏了翁撰《九經要義》則盡删谶緯之文。元世祖至元十年(1273年)禁“陰陽圖谶等書”。至元二十一年(1284年)又重申“私藏天文圖谶”的禁令,“有私習收匿者罪之”(《元史·世祖紀》)。明洪武六年(1373年)趙俶“請頒正定《十三經》于天下,屏《戰國策》及陰陽谶蔔諸書”(《明史·趙俶傳》)。這是從魏晉到元明一千多年曆代禁絕谶緯的概況。總的來說,自隋炀帝發使四出搜繳谶緯以後,谶緯已大量散失。唐以後幸存下來的多屬零篇斷簡。谶緯到現在還能殘存下來,(1)由于《唐律》明确規定《七經緯》及《論語谶》不在收繳之内,所以其餘雜谶均已亡扶,而這幾種尚可幸免。殘存下來,這對以後禁谶頗有影響。如保存于《五經正義》、《文疊注》、《開元占經》以及各種類書中的谶緯均藉此得以幸存。(2)曆代禁谶緯大都是指民間私藏的,而對皇家秘書不在此限。部分谶緯賴以流傳,如清修《四庫全書》就從明代《永樂大典》中輯出《易緯》等書。但皇家圖書館的藏書由于戰亂,天災人禍,改朝換代損失很大,存十一于千百就很幸運,流傳到現在的,自然不會大多
三、《白虎通義》與谶緯
漢章帝建初四年(79年)召集諸儒于白虎觀,講論《五經》同異。漢武帝以後,獨尊儒術,設立《五經》博士,東漢立十四博士,《易》則施、孟、梁丘、京氏,《書》則歐陽,小夏侯三家,《詩》則魯、齊、韓三家,《禮》則大小戴,《春秋》則《公羊》嚴、顔二家。經有數家,家有數說,各家都有繁瑣的章句,多者達數十、百萬言。白虎觀會議就是一次統一經義經說的會議。由漢章帝親自裁決,做出結論。又命令班固将會議結論加以編輯,統一整理爲《白虎通義》。《白虎通義》是皇帝欽定的經學教科書,在漢代具有很高的權威性。《白虎通義》以今文經學爲主,但亦兼采古文經說,其中大量征引谶緯,因爲谶緯在當時被尊爲“秘經”、“内學”,認爲是孔子的心傳,微言大義所在,是儒學的精髓。所以說,谶緯裏吸取了大量的今文經說,而《白虎通》裏則吸取了大量的谶緯神學。
“天”是《白虎通義》裏最高的神,他是具有意志及無上權威的“上帝”。故又稱“皇天上帝”。(《白虎通義·三軍篇》)他能作威作福,譴告懲戒君主。《白虎通義·災變》篇說:
天所以有災變何?所以譴告人君,覺悟其行,欲令悔過修德,深思慮也。《援神契》曰:“行有點缺,氣逆于天,情感變出,以戒人也”……《樂稽耀嘉》曰:“禹将受位,天意大變,迅風靡木,雷雨晝冥。”
谶緯中的“天”是至高無上的神,故引《孝經·援神契》爲證。“天”是有意志的,稱爲“天意”,所以引《樂緯·稽耀嘉》爲證。但是如果君主順承天意,使陰陽和諧,萬物有序,那麽“天”(上帝)也會降符端以示嘉獎。《白虎通義·封禅篇》說:
德至天則鬥極明,日月光,甘露降。德至地則嘉禾生蓂英起,秬鬯出,太平感。德至八表則景星見,五緯順軌德至鳥獸則鳳凰翔,鸾鳥舞,麒麟臻,白虎到.狐九尾,白雉降,白鹿見,白烏下。
這些都是根據谶緯,《孝經·援神契》說:“王者德至于天則鬥極明,甘露降。德至于地,嘉禾生,蓂英起,秬鬯出。德至草木則朱草生。德至八表則景星見。德至鳥獸則鳳凰翔,鸾鳥舞,麒麟臻,白虎到,狐九尾,白鹿見,白烏下。”《白虎通》的文字完全相同,隻是未标名引《援神契》而已。
《白虎通義》與緯書一樣,以“天”(上帝)是至高無上,統理一切的。人間的帝王就是“天”的兒子,《白虎通義》說:“爵所以稱天子何?王者父天母地,爲天之子也。”(《爵篇》)這也是本于緯書,《周易·乾鑿度上》雲:“天子者繼天理物,改正統一,各得其宜,父天母地,以養萬民,至尊之号也。”《春秋·感精符》也說:“人主……父天母地,兄日姊月。”(《後漢書·李固傳》注引)關于天地萬物的生成,《白虎通義》也吸取了《易緯》之說。《白虎遁義·天地篇》說:
始起先有太初,然後有太始,形兆既成,名曰太素。混沌相連,視之不見,聽之不聞,然後剖判,清濁既分,精曜出布,庶物施生,精者爲二光,号者爲五行。……故《乾鑿度》雲:“太初者氣之始也,太始者形始也,太素者質之始也。”《白虎通義》根據《易緯·乾鑿度》來講夭地生成論,認爲先有“太初”,這是氣之始,然後有“太始”、“太素”。《白虎通義》同緯書一樣,雖然也講了不少“氣”、“元氣”,但在谶緯和《白虎通義》的哲學體系裏“元氣”或“氣”都不是第一性的,而是由具有人格神的“天”、“地”所派生。“太素”爲“質”之始,“太素”以前還有虛無寂寞的“太初”、“太始”兩個階段,《白虎通義》與《乾鑿度》都是講的由無生有的唯心主義體系。從董仲舒的天人感應神學目的論發展而爲谶緯神學,一直到《自虎通義》的哲學體系正是一脈相承的。
“人”是受天命而生的,《白虎通義》說:“天命己使生也。”(《壽命》)但具體構成人的則是陰陽五行之氣。《白虎通義》根據緯書之說認爲人的性情是受陰陽之氣所決定的。《白虎通義·憎性篇》說:
人禀陰陽氣而生,故内懷五性六情,……故《鈎命決》曰:情生于陰,欲以時念也;性生于陽,以就理也。陽氣者仁,陰氣者貪,故情有利欲,性有仁也。
這說明人是由陰陽之氣所構成。因爲人的性情也來源于陰陽二氣。性本子陽氣,陽氣溫熱和煦,流轉運行,所以“性”主于仁愛親和。“情”本于陰氣,陰氣寒冷凝聚,故“情”表現爲貪欲斂财,以下引《鈎命決》爲證,宋均注說:“陽氣主于流運,故仁;陰氣主于積聚,故貪也。”“性陽情陰,《孝經·援神契》也是這樣講的,《援神契》雲:“情者魂之使,性者魄之使。情生于陰,以計念;性生于陽,以理契。”(《太平禦覽》卷886引《白虎通義·性情篇》說:“故人生而應八卦之體,得五氣以爲常,仁義禮智信是也。”案《易緯·乾鑿度》說:“八卦之序成立,則五氣變形。故人生而應八卦之體,得五氣以爲五常。”可見《白虎通義》均據緯書之說。
《白虎通義》中講的倫理道德也是出自谶緯。封建道德的總綱領是“三綱”,這個思想導源于韓非,而由漢代大儒董仲舒正式提出。《韓非子·忠孝篇》說:“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三者順則天下治;三者逆,則天下亂;此天下之常道也。”所謂“常道”就是綱,是不可變易的法則。董仲舒以儒學力中心爲了維護漢王朝的統一的封建帝國,他吸取了法家、陰陽家各派的思想,熔爲一爐。他認爲君臣、父子、夫婦之義都是陰陽之道,“君爲陽,臣爲陰;父爲陽,子爲陰;夫爲陽,妻爲陰”。但是*不能獨立,必定得附屬于陽,服從陽道。所以臣對君、子對父、妻對夫都應該絕對服從,這是“天”之道,因此他正式提出:“王道之三綱,可求于天。“(《春秋繁露·基義》)到了緯書和《白虎通義》裏進一步加以發展。《白虎通義·三綱六紀篇》說:
三綱者何謂也?謂君臣、父子、夫婦也。六紀者謂諸父、兄弟,族人,諸舅、師長、朋友也。故《含文嘉》曰:“君爲臣綱,父爲子綱,夫爲妻綱”。又曰:“敬諸父兄,六紀道行。諸舅有義,族人有序,昆弟有親,師長有尊,朋友有舊”。何謂綱紀,綱者張也,紀者理也。大者爲綱,小者爲紀,所以張理上下,整齊人道也。
君臣、父子、夫婦本是三對社會關系。董仲舒把這稱爲“三綱”。《禮緯·含文嘉》更确立了這三對關系中君、父、夫的主導地位。《白虎通義》根據《易·系辭》的“一陰一陽謂之道”。陰陽互相配合,“故六人爲三綱”,并且把三綱說成是“天地人之道”。(《三綱六紀》)證明這是永恒的法則,“紀”則是比“綱”低一級的道德标準。“三綱”說的提出确立了封建的君權、父權、夫權,它是封建倫理道德的總綱,其它的一些封建道德倫常都隸屬于這三大總綱之下。所以苟悅說:“仁義之大體,在于三綱六紀。”(《漢紀·成帝紀》)三綱說由董仲舒提出,而其理論闡述和體系的完成則在緯書和《白虎通義》裏。三綱說的實質是君尊臣卑,男尊女卑,在維護封建社會秩序上起着積極作用,所以爲曆代帝王和封建統治者所提倡。
《白虎通義》大量援據谶緯,明顯的稱引谶緯就達二十餘處,至于“稽合圖谶”,運用谶緯之說就更多了。例如《白虎通義·天地篇》說:“天者何也?天之爲言鎮也,居高理下爲人鎮也。”案《春秋。說題辭》雲:“天之爲言鎮也,居高理下,爲人經緯。”(《爾雅·釋天》疏引《天地篇》說:“地者易也,萬物懷任,交易變化。”據《春秋·元命包》雲:“地者易也,萬物懷任,交易變化,含吐應節。”(《藝文類聚》卷6引)兩相比較,可見《白虎通義》雖未明引谶緯而實際上是用緯書說。這類情況在《白虎通義》裏是很普遍的。把《白虎通義》與谶緯作一對照,“百分之九十的内容出于谶緯”(侯外廬《中國思想通史》第2卷229頁)。俄緯神學是東漢王朝的統治思想,它是代表“天”(上帝)的意志,因之其地位在五經之上。這點從《白虎通義》裏可以看出。在《白虎通義》引證經典,凡有經有緯的,往往是先引谶緯,後引經書,例如:
《白虎通義·誅伐》:“冬至所以休兵,不舉事,閉關,商旅不行何?此日陽氣微弱,……扶助微氣,成萬物也。故《孝經谶》曰:‘夏至陰氣始動,冬至陽氣始萌’。《易》曰:‘先王以至日閉關,商旅不行’。”
可見它先谶後經。《白虎通義》的宗教神學體系,直接出自谶緯。如講社稷,見于《孝經·援神契》;講五祀,見于《禮緯·含文嘉》;講封禅,見于《孝經·鈎命決》;而其核心則在論證君權神授說。它認爲受命的帝王君主都是“聖人”,聖人都是“天”生的,所以每一個帝王的出世都有一系列神靈顯示的預兆,帝王從誕生到登上皇帝的寶座都有不同凡響的神的啓示和安排,這就是谶緯神學中的感生、異貌、受命、符瑞、封禅等一整套的神學儀範。所以說《白虎通義》中的神學體系和神學内容正是對谶緯神學的繼承和肯定。
四、谶緯的輯佚和研究
谶緯秘魏晉以後屢遭禁絕,隋唐時已大量散失,《隋書·經籍志》著錄谶緯尚有13部92種,到了新舊《唐書》僅存鄭玄、宋均二家所注谶緯9部84種。到了宋末,馬端臨在《文獻通考·經籍考》裏唯存《易緯》8捉和《禮·含文嘉》一種,其餘亡佚殆盡。所以到了元朝明朝才有人注意谶緯的選輯工作。到了清代輯佚書的工作就由六藝附庸,蔚爲大國,成爲古籍整理中的一項重要的工作。
明清兩代關于谶緯的輯佚有十餘家,而以明代孫瑴的《古微書》爲最早的一部。孫瑴系湖南華容人,字子雙,号贲居子,一号雙甫。《古微書》共36卷,所輯谶緯共63種。其特點是,對于所輯的谶緯篇目大抵都有解題,隻有極少數未加解說。最大的缺點是所輯谶緯文字均不注出處,使人難于稽考核實:其次是對緯書的概念及緯書的範圍不太明确,因此把講五行災異的《洪範五行偉》也輯入《尚書緯》中。《古微書》是明清以來谶緯輯佚的第一部著作,《四庫提要》對其評價校高。
清代乾隆時編纂《四庫全書》,從《永樂大典》中輯出《易緯》八種。《易緯八種》現有武英殿《聚珍版叢書》、《四庫全書》和《古經解彙函》本。
清代谶緯的輯佚,主要有下列五種書:
殷元正《集緯》
隻有抄本流傳,北京圖書館、上海圖書館、日本京都大學圖書館均藏有此書抄本。上海抄錄不全。《集緯》所收共133種,在谶緯輯本中算是種類最多的。
趙在翰《七緯》38卷
其特點是恪遵《四庫提要》之說,嚴格區分谶緯,不僅河洛雜谶一概擯棄,連《論語谶》也不收入。對各種緯書,均按篇目分别輯錄,每條佚文均注明出處,各緯叙目于每一緯名皆解說其命名旨意,是極謹嚴的一部輯佚書。
黃奭《漢學堂叢書》(1934年江都朱長圻又據甘泉黃氏原版補刊印和行稱《黃氏逸書考》)
也沿襲《四庫提要》之說區别谶緯,所輯均注出處,并将《清河郡本緯書》采入。《清河郡本緯書》今不可見,唯賴此書存其遺文,尤其值得珍視。
馬國翰《玉函山房輯佚書》及王仁俊《玉函山房輯佚書續編》
馬氏所輯谶緯詳注出處,對每篇谶緯篇題有孫瑴解說者均加以援引,間亦自撰篇目叙錄,較《古微書》已大勝一籌。王仁俊《續編》本馬氏體例,加以續補,但精審不及馬氏。
喬松年《緯捃》14卷 在孫瑴《古微書》基礎上重輯。所輯谶緯總共131種,所輯佚文每條均注明出處,意在補孫書之遺漏,糾孫氏之違失。
日本學者安居香山與中村璋八編輯《緯書集成》,于1964年印成油印本8冊征詢意見,經過加工修訂,70年代以來,《重修緯書集成》正式出版。《重修緯書集成》是明清以來谶緯輯佚書的總結,也可以說是一部谶緯集大成的編纂。其特點是:(1)搜羅完備。它以《緯捃》爲底本,參校了《說郛》、《古微書》、明楊喬嶽《緯書》、林春溥《古書拾遺》、劉學寵《諸經緯遺》、殷元正《集緯》、趙在翰《七緯》、《玉函山房輯佚書》與《漢學堂叢書》等9種谶緯的輯佚書,并且還補充了中國、日本資料中爲上列諸書所漏輯的谶緯佚文,可謂搜羅完備。(2)《重修緯書集成》對于所輯谶緯各條均注明“出典”,并作了些校核,于文字異同作了校勘記,載于各條之上便于參考。(3)《重修緯書集成》于每冊末都有詞目索引,便于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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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