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征記》
作者:血色珊瑚蟲
第十二章長安風雨聲
長安城北,官署大街
“西域大捷,斬獲無算。”“大軍過處,聞風納降。”“大漢天威,四夷皆伏。”趙統剛邁出尚書台署門外,便聽到門前各署的官吏都在傳着這個消息。人們圍在一起,交頭接耳,興奮地交流着各自打聽到的細節——雖然不時會發現各種消息中南轅北轍、自相矛盾的地方,但卻絲毫沒給熱烈讨論的氣氛帶來阻礙。
趙統對這些流言充耳不聞,繞過人群,往自家馬車走去,卻聽背後有人喊道:“子固賢弟,這便急着回家麽?”
趙統聽着熟悉,回頭一看,笑道:“果然是伯言先生,學生正要返家。”
“你我如今皆不在太學,還叫什麽先生?同殿爲臣,叫我一聲伯言兄就是。”陸遜笑着走過來,拉住趙統的胳膊說,“相請不如偶遇,你也不必走啦。就由愚兄做東,到東甲市(長安九市之一)去喝一杯如何?”
趙統心想左右家中無事,便跟陸遜上了他的馬車。
陸遜與趙統已經認識了有五年,那時趙統剛入太學,陸遜尚是太學博士之一,負責教授諸生《左傳》。趙統家學淵源,年紀雖小學問卻不淺,陸遜雖年長他八歲,但仍算是年少氣盛,兩人常爲古今經文的解釋不同而吵得面紅耳赤,一來二去,竟成了相交莫逆的朋友。直到陸遜離開太學入丞相府中擔任長史,後遷爲司直,這才漸漸疏了交往。
上車之後,兩人随意寒暄了幾句,陸遜便直入主題問道:“聽聞子遠(趙廣)如今在征西軍中效力?”
“正是,舍弟去年從軍,這次跟随辎重隊出塞。”趙統苦笑道,“卻仍是孩童心性,一去半年多,隻是能叔在敦煌郡時寄回來一封信報平安,家母爲舍弟日夜牽挂,家父卻又從不在家談及公務,真是讓人操心。”
陸遜湊近趙統耳邊,有些神秘地說:“子固不必擔心,愚兄今日在府裏看到司馬、龐兩位大人送來的奏功表章,子遠排在甲等首列,此番不但是平安無事,還屢立大功。說不定在平定西域之後,大漢就要多一位小趙将軍了。”
趙統大喜,忙追問道:“如此說來,西域大勝的傳言,都是真的了?”
“勝确實是大勝,但那些傳言真假,就不好說了。”陸遜撩車簾看了看景色,歎了口氣,“朝中最近有一股暗流湧動,西域大捷将會在朝野造成什麽影響?某些有心人會利用這作些什麽?愚兄也不得而知。”趙統聽了,想起白天聽到的那些誇張的傳言,若有所思。
長安城内的宮殿、貴族宅第、官署和宗廟等建築約占全城面積的二分之一。宮殿集中在城市的中部和南部,有未央宮、桂宮、北宮和明光宮等(西漢還有與未央宮其名的長樂宮,新末毀于戰火)。貴族宅第分布在未央宮的北阙一帶,稱作“北阙甲第”,趙統等勳貴家族也多住在那裏。普通士民的居住區分布在城北,由縱橫交錯的街道劃分爲一百多個“闾裏”。著名的“長安九市”則在城西北角上,由橫門大街相隔,分成東市三市和西市六市。東市是商賈雲集之地,西市則密布着各種手工業作坊。兩所去的的東甲市,則多開設酒寮飯館,也是長安城人流量最大地方。
到了市口,兩人下了馬車,走進一個名爲吳春苑的酒樓,堂信引了二人,在一個雅靜房間坐下。一坐下,趙統就提到了弟弟的消息,剛要說感謝的話,就被陸遜攔住,說:“區區小事,何足挂齒!弟肯跟愚兄喝酒,足見對愚兄尚不見外。說一個感謝的字,就顯得俗氣了。不知是否要愚兄明日在府中多打聽一些子遠的消息,也好讓令堂寬心?”
“不必,不必,此事終究不合朝廷體例,伯言兄爲官素正,弟也不願兄長多爲此破例。爲着免俗,弟隻好暫不說感激的話,以俟相報于異日。”
這時,堂倌走進房來,報出十幾樣萊。他們商量着點了幾樣熱萊和一個拼盤吃酒,别的菜以後再要,并要他快點把拼盤與酒端來。堂倌走後,兩人随意聊了些長安逸事趣聞後,趙統問道:“弟爲官日短,見識淺薄,卻不知伯言兄之前所言朝中暗流爲何?”
陸遜笑笑:“如今大漢國是,可以一言以蔽之曰:盛世之下,暗疾潛伏。”
“請兄略談一二,”
跑堂的先用托盤送來了一個拼盤和一壺酒,随後陸續地送上來兩樣熱菜,陸遜一邊吃酒,一邊談着朝中朝外的種種情形。由于他平素極得丞相李玮器重,在丞相府經手要緊國事甚多,心中又暗對趙有所期待,就把他平日不與外人道的話都說了出來。最後他拈着短須說:
“總之,目前的大漢國運,雖如一個龍精虎猛的少年一般,卻已有暗疾在皮膚,若是諱疾忌醫不予救治,坐等病入膏肓,到時縱有扁鵲再世,亦無回春之望。晉陽侯二十年來籲食宵衣,南征北戰,孜孜求治而天下日安。今上年少,亦是聖明之主,但若一時不察爲宵小所乘,豈非大漢劫數乎?”
趙統大吃一驚,低聲道:“據兄長看,這是什麽人在搞鬼?孫家?荊南?廣陽王?”
陸遜搖了搖頭,用筷子敲着桌子道:“孫家如今偏安交州,被逼的與越人雜居,早與野人無異,不足爲慮;荊南四郡(荊州南部武陵、長沙、零陵、桂陽四郡)整日自相攻伐,對朝廷來說不過是網中魚耳;廣陽王劉玄德本爲宗室,如今手無一将一卒,又身在北疆,恐怕也隻能安心作他的太平王爺罷了。”說完他用右手中指蘸酒,在桌上寫了“長安城内”四個字,随即望望趙統,悄聲說:“其人行事雖然隐秘,但已經有些眉目了。”
“這些人難道是打算在長安城内做。。。。。。”趙統不敢說下去,便也用手指蘸酒,在桌上寫了一個“反”字。
“卻也未必。”正在這時,堂倌送來一盤白切羊肉和兩碗用海參、銀魚絲和蝦米做的三鮮湯,使陸遜的話不得不停了下來。作爲揚州吳郡人,陸遜很熟悉吳越館子的規矩是喜歡向客人敬湯——除客人自己要的湯之外,堂倌還要多送上幾次湯,作爲敬意。而這些湯多用自江南千裏迢迢運來的幹貨材料,都做得鮮美可口,風味獨特,可是這個湯來得很不是時候,打擾了他同趙統的秘密談心。他對跑堂的說:“今天你們不用敬湯,也不要多來伺候。我們需要什麽湯的時候,自會叫你。”
堂倌笑眯眯地答應了一個“是”字,站在旁邊仍不肯走,他偷偷瞄了一眼兩人的衣冠和腰間組绶(組绶,組是官印上的縧帶,绶是用彩絲織成的長條形飾物,蓋住裝官印的鞶囊或系于腹前及腰側,故稱印绶。)恭敬地問:“兩位大人,小店有今早剛從渭水撈上來的活鯉魚,來一個吧?”
“是麽?這不急。我們要慢慢吃酒。你等會兒來吧,”
堂倌又笑着答應了一個“是”字,才一彎腰,提着托盤走了。
陸遜拿起羹匙來作一個讓客的姿勢,嘗了一口,說:“恩,味道甚好,正宗的吳地風味,在長安别處的館子裏怕不會有這樣好湯。”
趙統喝了一羹匙,說:“且回到本題吧。兄長請快繼續說下去。”
陸遜剛要說話,卻聽得樓下街上忽然喧嚣起來,一時間怒罵、厮打、摔破東西之聲不絕于耳,便止了話頭,與趙統一起到窗邊觀看。隻見大街之上有兩群人正扭打在一起,雙方總共有兩百多人,看穿着竟都是太學諸生模樣。兩邊一面打着,一面用“國賊”“奸佞”“匹夫”“小人”等詞語罵着對方,直戰得斯文掃地,打破街邊物什無數。還好雙方都是赤手空拳,打了半天,倒也沒怎麽見血,卻引得東甲市中裏三層外三層的圍觀。不多時,一群盔甲森嚴的羽林軍趕到,舉着長槍将兩邊分開,諸生倒也知道深淺,便不再動手,隻是分開兩邊兀自大罵不止。
趙統平時很少來九市玩樂,見此情景直看得目瞪口呆,轉頭見陸遜習一臉以爲常的表情,奇道:“諸生如此胡鬧,兄長似不以爲奇?”
“如此情形,本月已是第三次了,愚兄早已見怪不怪。不過這次的規模,确實比前兩次大一些”陸遜看到趙光更加瞠目結舌的表情,不禁笑道,“賢弟專心仕事,對如今長安市面和太學中的情況,就不如愚兄了解了。這兩群人确實都是太學諸生,所争鬥者,也正是爲西域之事。據說太學之中,如今已有兩派泾渭分明,在太學之内就争論不休,來此喝了兩杯後,就動上拳腳了。今日之事,恐怕和京中西域大捷的傳言也有關聯。”
“敢問是怎樣的兩派?”
陸遜夾了塊羊肉蘸了醬,咬了一口入嘴,悠然道:“一派認爲,應當馬上對西域增兵,以雷霆之勢掃滅諸國,然後遷民充實屯田;另一派認爲,如今西域戰局維持,已經耗費巨大,應當就此罷戰,隻留少數軍隊守護要沖,就象本朝之初那樣使西域臣服即可。其實這兩派,又豈是太學諸生的矛盾,朝堂之中,不也是如此麽?”
趙統直聽得冷汗直冒,不知如何應對,陸遜見此情形微微一笑,便住了口,隻勸趙統喝酒吃菜。直到結束這頓晚餐,陸遜也沒有再和趙統多說朝堂之事,隻同他談一些别的閑話。
趙統回到家中,已是掌燈時分。他顧不得替換衣冠,便急忙跑入内堂,将陸遜所說趙廣消息,并酒樓之上所見情形告訴父母,卻把朝堂之事隐了不說。
蔡琰聽到趙廣的消息,一顆久懸的心終于放了下來,囑咐趙統下去梳洗後,對趙雲說道:“夫君,廣兒立了大功,西域之戰又很順利,是否馬上能夠回京述職呢?”
趙雲今年四十多歲,歲月的蹉跎和常年的征戰,似乎并沒有在他身上留下什麽痕迹,英俊依舊,挺拔依舊,中年後蓄起的幾褛長髯,更顯出幾份上将的威武來。他聽了兒子的話,卻想得遠比蔡琰要多:爲什麽陸伯言要挑這個時候要約兒子喝酒?爲什麽偏偏讓兒子看到了鬥毆?爲什麽要借兒子之口告訴自己知道?這難道是丞相的意思?難道丞相也有意整頓朝風了?一個楞神間,便沒聽到妻子的話。蔡琰見丈夫想入了神,便走到趙雲身後,溫柔地用手在他肩上按摩起來,一邊在他耳邊輕輕問道:“想什麽呢,這麽入神。”
“唉,都是朝中麻煩的事情,不說也罷。你問廣兒的事麽?恐怕他一時半會兒是回不了長安。年輕人,多曆練曆練也好。”趙雲望着妻子依舊美麗迷人側臉,愛憐地說,“文姬,廣兒是将門之後,注定是要征戰沙場的,兒行千裏母擔憂,隻是苦了你了!不過你放心,有仲達和令明照應着,想也無事。而且,他畢竟是我趙子龍的兒子!憑着我趙家的一杆銀槍,些許西域賊寇,又能奈他何?”
蔡琰被丈夫強烈的自信所感染,摟住丈夫的脖子,噗嗤一笑道:“對呀,是你趙大将軍的兒子,便能刀槍不入麽?”
翌日,未央宮,前殿。
朝會中,正式宣布了西域大捷的消息,衆臣依例齊聲向天子賀喜後,天子劉朔問道:“西域都護司馬卿和征西大将軍龐卿向朕要求援軍,衆卿以爲如何?”
話音剛落,大鴻胪華歆出班奏道:“啓奏陛下,臣以爲,如今西域既定,理應早日收攏大軍,東歸大漢,以寬西域諸國之心,障顯中國仁厚之風,皇上堯舜之德。龐,司馬兩位大人之言,何其謬也!”
劉朔點點頭道:“華卿之言,衆位卿家有什麽意見?”
司隸校尉鍾繇出班奏道:“西域尚未平靖,若貿然撤軍,恐其複反,臣以爲不足取。但幾萬大軍征戰至今,已耗糧饷無算,臣粗略計算,若再要增兵,在秋收之前京畿之地恐無糧供給矣。”
“啓奏陛下,臣劾征北大将軍龐德、領軍将軍高順兩人屠殺龜茲百姓,縱軍搶掠,橫行不法之事,應立即将其解回長安問罪,明正典刑,以正國法!”禦史中丞辛毗出列,高聲說道。此言一出,瞬時在殿上引起軒然大波,衆臣議論紛紛,亂成一鍋粥。劉朔眼角微微抽動,不理辛毗,卻拿眼去看李玮。卻見李玮毫不在意,面帶微笑,好整以暇地用手攏了攏袖口。
正在此時,一個洪亮的嗓門喝道:“皇上,華歆、辛毗二人可斬!”
(本章完)